萧绥瞥了眼杯子里晃荡的透明酒液,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当一个场合需要开酒,就不能说是随便聊聊了。”
“随便聊聊心里话,我不想听掩饰的假话。”
“好啊,”萧绥不怀好意拿别人开刀:“我们尊敬的导演和制片人,你们先开始吧。”
谢姝挽上何温车氖直鄹他们看,“很明显,我们是情侣。”
越衡和萧绥不惊讶,这在剧组里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谢姝与何温趁挥锌桃庖瞒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特意声张,剧组里的人看出来更不会大呼小叫。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们只是关系好的朋友,”越衡接话:“后来有次看到你们喝一瓶水,我才发现原来你们是情侣。”
“是吗?我都不太记得了。”习惯性的小动作谢姝通常会忘记,她把话题引回另外两人身上:“你们在剧组里呆的还习惯吗?”
为了防止他们互相推诿,谢姝指定:“越衡先来说说?”
乍热被点名,越衡受宠若惊地放下杯子,张了张口又合上,她很谨慎地总结:“比我之前呆的剧组和谐很多,可能是以前我是无名小卒,现在我是主演,待遇不一样了。”
“这也不一定,”萧绥赞同道:“这个剧组格外和谐,比我呆过的任何一个剧组都安静。”
萧绥从出道至今都是演主角,他的待遇不受阶级变化影响,他感受到的都是剧组真正的氛围。
和谐与安静正是谢姝追求的,她心甚慰,“我之前重新安排剧组工作人员的时候,特意把一部分男员工换成女员工,效果比我想的还明显。”
他们在剧组人员性别比例的话题上深入,萧绥提起其他剧组:“杨导那边都是男人为主,从主演到幕后工作人员,几乎都是男的。”
谢姝问:“氛围如何呢?”
“跟大多数男导演的剧组没有区别,比这里吵闹,时不时会发生小摩擦。”
萧绥的说法有点顾左右而言他,问他杨熙艾剧组的氛围,他却说大多数男导演的剧组,他还是想维护伯乐的声誉。
“这种剧组以后应该会变少,”何温臣尤胩富傲耍“好莱坞那边逐渐出现全女性组成的剧组,事实证明那种方式也能取得成功,女性在剧组的话语权应该会扩大。”
一个半月足够主演和导演拉近关系,萧绥现在能跟何温晨上几句玩笑:“没想到我们也有一天也赶上了好莱坞的潮流,在我们剧组说话算话的不就是女制片人吗?”
“不要说得好像我是封建君主一样,”谢姝又倒了一轮酒,反驳萧绥:“大部分决定都是集体讨论得出结果,可不是我的一言堂。”
何温嘲锴唬骸暗佳荨⒈嗑绾椭破,我们三个人里柳姨经验最多,我们都听她的话。”
话题又到了柳婉身上,萧绥说:“我以前从没和柳婉老师合作过,我一直以为她是很慈祥的人,结果发现她烟酒不忌,有的时候拍摄不顺利还会骂骂天气不好,跟我想的太不一样了。”
“但柳老师确实很慈祥啊,”越衡对柳婉很亲近,“柳老师对我们说话都很温柔,从来不会对我们发脾气,演得不好也不会生气。”
萧绥戳破她的幻想:“那是因为这边的演员都很敬业,拍摄大部分很顺利。如果有讨人厌的演员在,柳婉老师就不一定会这么温柔了。”
说到拍摄,何温呈适背錾:“前几天有场戏拍得不顺,柳老师也没有多说什么。”
“是哪场戏?”谢姝明知故问。
都暗示到这种程度了,萧绥也不能装听不懂,举手投降苦笑道:“我知道,是我那场戏,我演得不好。早点直接问就好了,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
越衡还没明白:“哪场?我感觉都很好啊。”
“你演戏都只顾自己,当然不会知道对手演员什么样子。”萧绥和越衡是男女主演,他很早就看出越衡的演法几乎不搭理对手的演员。
“你既然知道自己演得不好,那为什么一直改不过来呢?”谢姝把话题拉回来。
可能是今天喝了一瓶酒,也可能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熟悉了,萧绥的态度比之前软化许多,他坦诚承认自己的不足:“我不光知道自己演得不好,我还知道我为什么演得不好,就是放不开。奇怪吧,乔琪和大多数女角色都有对手戏,别的我都能演好,只是和越衡的对手戏放不开。”
“又为什么放不开呢?”
“如果知道原因我肯定会立马改正,问题是我也不知道原因。”
酒桌上暂时陷入沉默,萧绥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放不开,外人更难辨明理由。
作为导演的何温程岢鲆恢挚赡苄裕骸盎岵换崾窃胶夂湍闾像了,你面对她就像面对自己,所以放不出感情?”
萧绥和越衡对视一眼。
越衡是疑惑,她不明白她和萧绥哪里像了。人家是出道即巅峰,七年的职业生涯,配角都没演过几次,既是大明星也是名演员,跟依靠跑龙套和兼职生活好不容易才当了第一回主角的她一点毫无相似之处啊。
萧绥是若有所思,何温吃诒鸬姆矫嫔韵猿俣郏在电影里却敏锐多思,他作为镜头后的局外人反而会触及事情的本质。
“或许是,我和越衡出身都不好,如果我们现在的影片取得好成绩,越衡应该会走上跟我差不多的发展路径。”
谢姝酒喝不下了,悄无声息地把酒杯推给何温常眼睛还盯着萧绥。她是赞同何温车目捶ǖ模却不认为萧绥和越衡只是出身发展上相似,他们应该有更本质的相似之处。
他们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今天的酒桌谈话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收获颇丰了,萧绥似乎是愿意解决他入不了戏的问题的,只是眼下还找不出办法。
目光落到喝完酒姿态松缓许多的越衡身上,漂亮的粉蒸肉脸颊上泛起红晕,说笑时眼睛眯起来,流露出符合她这个年龄的可爱姿态。越衡身上的魅力很多来自于戏里戏外的反差,她在戏里光彩风光,少有人能把镜头从她身上抢下来,戏外却和顺安静,待人的态度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人人都知道她的反差是因为龙套起家,所以不敢大声说话,低眉顺目的样子多惹人怜惜啊。
或许在背后施力推动,让他们假戏真做会有用呢。
《猫鼠游戏》
刻板印象里出身底层却实现了阶级跨越的人都擅长察言观色,萧绥还是个无名小卒时以为自己成名后绝不会看任何人眼色。既然是有钱有权的大明星,他还要看谁的眼色生活呢?
以前他是个命比纸薄的小男孩,在家里和学校都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开学连教材费都交不上,在家里伸手要钱挨爸爸的巴掌,顶着伤痕厚着脸皮来学校受老师白眼。
谁的眼色不要看?谁的想法不要考虑?他想要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成了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收获了许多人的爱,他以为这样就能随心所欲,结果当了明星才发现上面还有经纪人、公司、资方无数大山压着,他还是得看人眼色。
其实艺人也有随心所欲的,把万事交给经纪人处理就行了。
萧绥真正觉得可怕的,是察言观色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不论身处何地,也不论自己是否有求于对方,观察像是刻进了他的骨血里,卑躬屈膝的习惯时刻警醒他出身何地,下意识的虚与委蛇后心底总是浮现填不满的虚无和恐惧。
他憎恶这种习惯,有时却也因这种习惯受益。
比如最近,他发现越衡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萧绥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和越衡的相似,他们的身世、经历和性格都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面对越衡仿佛是在照镜子,亲眼看到自己十八岁在第一个剧组里如履薄冰的模样。
和她的对手戏不顺利大抵也是因此,深知自己在美丽皮囊下的真实本性是何模样,他怎么能和水中丑陋的倒影亲昵相爱。
不是越衡的错,也不是导演的错,只有他犯错了。
需要努力调整的也只有萧绥而已。
越衡却拿出了过分的热情对待他,希望帮助他尽快入戏。
高频率的对台词给了他们大量独处空间,休息时面对面坐在装饰得浓墨重彩的客厅里,身上穿着戏服,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葛薇龙和乔琪的话,手上做着葛薇龙和乔琪要做的动作。
这里还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乔琪为了惹姑妈的注意才来接触葛薇龙,他们在路上单独相处。乔琪的话真真假假分辨不明,葛薇龙心如明镜却忍不住深陷其中。
越衡的手不细腻,兼职时常年劳作,手指上总有一两道小伤痕,纪行一直为她的保养烦恼。
手指搭在他的手肘上,指侧的薄茧摩挲着他的手臂,指甲从手肘一路滑到掌根,指尖在手心上点点,越衡念台词:“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
话是葛薇龙说的,动作却不是葛薇龙会做的。
萧绥前后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无奈笑笑,随即反手握住越衡的手,把她吓得一激灵。
他和颜悦色地说起闲话:“你知道葛薇龙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越衡一愣,实在地摇头,“不知道。”
“是violet的音译,也是紫罗兰,寓意永恒的幸福和爱。”萧绥笑容里带上嘲讽的意味,“可笑的是爱葛薇龙的只有乔琪,只有乔琪给她微末的爱意。”
演员和角色在某一时期是共通的,越衡也是第一回把自己的全身心献给角色,出众的天赋让她深刻融入了角色,葛薇龙慢慢成了她的一部分,角色的悲伤也成了她的悲伤。
忘了手腕还被萧绥抓着,越衡难过地低头敛眉,“乔琪的爱连真假都不能分辨,怎么能叫爱呢。”
“乔琪是个极坏的人,却愿意分出一点真心给葛薇龙。我作为演员在戏中也会尽力去爱你,”萧绥拉着越衡的手腕向他这边一扯,越衡向前倒去,被萧绥扶住肩膀,他在耳边轻语:“但在戏外,我们是同事。这种事是谁教你的?”
罪魁祸首在处理自己手上的麻烦。
谢姝是很少亲身到片场的,她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忙碌,即便来探班也是私下和主创们交流,大部分片场的事她都交给秦琛明处理。
不知道是秦琛明看她来了,觉得职权自己不能越俎代庖,要把权柄交到她手里,还是自认这件事棘手他处理不了,竟然打电话把谢姝叫来片场处理事情。
事情其实很简单,这个季节厦门的天气还很炎热,女工作人员工作中出现呼吸不顺的情况,就近在器材箱上坐了一会休息。另外一个男工作人员看到了就指责她不该坐在那里,他们就起了摩擦当场吵了起来,一吵吵不过,男人就动手打了女人一下。
他们说话的地方是暂时闲置的房间,也装饰得金碧辉煌,房间角落摆了一只昂首挺胸的金孔雀。谢姝摸摸孔雀的脑袋,听到秦琛明的话音停了,背对着三人问:“说完了?”
秦琛明在后面唯唯诺诺:“嗯就这样了。”
“我不明白有什么难处理的,”谢姝转过身,“寻衅滋事的人开除,安抚受害者,全天下的矛盾都是这个处理方式。”
打人的和被打的都懵了,秦琛明还在挣扎:“姐,主要是我们这里是剧组,规矩里女人不能坐器材箱,会让电影上映后票房不好,不能照您那样处理吧。”
一直沉默立在一边的男人嗤笑一声,小声附和:“本来的事。”
谢姝斜了秦琛明一眼。她的执行制片是公司的老人了,年龄也比初出茅庐的谢姝长上许多,一直喊她“姐”是老油条在职场的习惯――前辈、上司和老板通通尊称哥或姐。
老油条不光在称呼上滑不溜手,在处理事情上也足够圆滑,这种尴尬得罪人的事情一律传达给上司,有问题找老板总不会是犯错。
略过犯事的两人,谢姝看着秦琛明,一字一句质问他:“是那条法律规定女人坐器材箱的剧组就不许有高票房?宪法还是那条法律?”目光转向男人,“如果被你打的人今天报警,跟在旁边的记者会写出什么样的报道,我们剧组会遭遇什么样的指控,你都没想过吧。还是你觉得你是男人,就可以像个神经病在公众场合情绪不稳定,在剧组里就应该所有人百依百顺,打了人剧组也会留下你给你处理这些屁事?”
不等回应,她又看回秦琛明,拿出上司的姿态训斥他:“我们之前有过会议,我有说过我们这部片要争取在全球发行的吧?今天我草草了事敷衍过去了,明天就会传出我们剧组性别歧视的丑闻,宣发期间丑闻会像狗皮膏药黏在我们身上,美洲和欧陆能欢迎疑似性别歧视的剧组制作的电影吗?你在劝我之前想过大局吗?”
秦琛明不敢说话了,他清楚这是上司对他的敲打,告诉他一切以电影的规划为重,规矩不规矩的都搁到一边去。
不是为了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也不是为了谁动了手谁挨了打,总制片人会考虑这些因素,不过一切都要放到大局的后面。于大局有碍的,都要被她毁掉。
《社交网络》
厦门的天气晴朗为主,鼓浪屿临海,时不时会下两场急雨,雨下得猛烈却来得快去得快。
这晚不巧,谢姝到酒店附近的便利店买烟,刚进去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查过天气预报半小时后雨停,她干脆在便利店外的桌椅上坐下等着。
“你也在这?”
对面的长椅上坐了别人,抬头一看发现是萧绥,他出来穿着卫衣还戴上了兜帽,口罩捂着脸,难怪在店里一打眼没认出来。
“你也没带伞?”
“谁想到会下雨呢?”
他叼着烟摸卫衣口袋,谢姝给他递了打火机,萧绥谢过后接来点了烟。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激起地面上的腥气,不远处就是乌泱泱黑沉沉的海,海水无声在雨中翻涌,向陆地送来阵阵海的咸腥味。
萧绥把火机还给她,问:“似乎导演是不抽烟的?”
“何温巢怀椋他不喜欢烟的味道。”
“你们就像两个完全相反的人,”萧绥掸掉烟灰,感叹:“竟然还能恋爱。”
萧绥发现制片人和导演是情侣关系不是因为两人有引人瞩目的亲密举动,而是眼神。谢姝与何温巢怀M时出现在他们面前,每次同处一场,都不难发现何温车难劬κ丘ぴ谛绘的。
她走到哪里,他的视线就落到哪里;她嘴角翘起来笑了,他就跟着轻笑;她往自己这边走,他就早早伸出手候着
那么粘腻的气氛,不是何温车シ矫娴陌盗担就是他们正处在恋爱中。
谢姝不在意萧绥的看法,她自有她的道理:“人总是会喜欢上和自己不同的人,被自己缺失的部分吸引,很正常的。”
说到这萧绥就有话问了,“那你还撮合我和越衡?”
“你很讨厌吗?我以为你会喜欢上她的。”被说中谢姝也不羞恼,她早就知道萧绥和越衡不会真的恋爱。喜欢是种想法和心情,恋爱是会产生影响的行动,萧绥有他自己的原则。
那晚对着越衡无辜茫然的眼神,谢姝才起了个头就住嘴打消念头了,她也拜托越衡不要把这回事当真,没想到越衡太认真以至于事事上心,真的去萧绥那里实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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