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我打开外卖的盒子,里面的汤圆一个个都是圆滚滚的。
“我没有和你去过啊。”杨羽叹了口气,“宋旧,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出去呢?”
“哪里都是一样的。”我看着她,“和你一起去哪都可以。你不用努力为我寻找什么希望。”
“可是我不想当你的希望,我不是你的希望。”她用那本厚厚的书砸我脑袋,是直接摔过来的,砸得我好疼。
我醒了。凌晨三点。正是适合做噩梦的时间。
微信闪着几条消息。我打开,发现是张嘉楠。她把文件夹拍了照,并问是不是我拿来的。我回了句是的,没想到对面秒回“我还以为我看见你是在做梦”。我没有再回复了,只想把手机按熄了继续睡觉,但是那边又发了条消息“老师你怎么还没有休息”。
“你也没有睡觉。”
“因为我今天睡太久了。”
“老师你快休息吧。”张嘉楠这句话后面,还加上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包。
我睡觉也只不过是重复做着一场又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我醒来也只不过是接受着噩梦的延续。走到这里,好像我的人生已经成了写完的篇目,余下的不过是无尽的重复。我又想起那个为我算过牌的女人说的话――我每活一天,我就离过去越远一天,我就离我想要的东西越远一天。
人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幸福吗。钱财名利吗。还是虚幻的想象呢。
再醒来又是早上了,应该做梦了,但是做了什么梦已经忘记了。天气越来越热,太阳越来越晒,夏天快来了。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以往路边的小摊贩都不见了,只有城管一直在那里巡逻。
我今天在15班是第二节课,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讲着讲着课,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喊着“吴明义”。大家都往靠着走廊的窗户外面看,看见吴明义穿着一身与秋季校服颜色截然不同的红色运动套装,双手插兜站在走廊上。他父母都站在他旁边,张志刚老师也在。吴明义“砰砰”两下打开了他在外面的储物柜,他妈妈问你这里还要不要呢,他摇摇头。
李澜没抬头,一直低着头在写什么。我也不想学生的注意力都被分散掉了,叫他们拿出纸和笔开始写内容。没过一会吴明义就走了。
下了课,我回办公室继续写公开课的反思,草草打了几个字,吴明义出现在了我面前。他不穿校服确实就不像学生了,像那些社会青年。他脸上似乎有点不安:“宋老师,我要走了。”
“你准备......去哪里呢。”他是这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但是他也是受害者。我现在不想再提那些过去的事情了,我自己也迷失在其中了。
“去打工,广东那边吧。”吴明义说话语气上扬,他可能是拥抱了一种比现在自由得多的生活。
没有任何所谓发人深省的谈话,也没有任何对一切都深入讨论。我已经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了,我看着吴明义,忽然觉得我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这里讲任何的话。我在自己的人生选择上也都是一塌糊涂,我也不过是在什么无人知晓的地方熬过一年又一年。
最后还是吴明义先开口的:“谢谢老师你前段时间教我语文。谢谢。”
他说了两句谢谢,办公室外面站着他的父母,预示着他要离开这里了。我站起来,本来想好好和他告别,但是他走得太快了。
我继续坐下写反思,一顿瞎编乱凑后,我把反思和辞呈一起打出来了。我看着那张纸从打印机里跳出来,耳边突然响起了杨羽的声音,我听得好清楚。
“所以你又要放弃了。”
那声音好想来自外面的走廊,我走出去找,但是空无一人。仔细想想挺好笑的,需要每天吃药坚持上班的是杨羽,拿着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两个人的是杨羽,好手好脚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却逃避世界的是我。争吵的由头是杨羽得到了一个晋升的机会,我整日坐在家里劝她不要放弃,她把药全部倒翻在地上质问我,她为什么不能放弃。明明一次又一次放弃的人,是我,我有什么脸来劝她不要放弃。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拿我当借口了。”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我走出去,顺着声音的来由来到操场。
“是,我一直都没什么好说的,你早就把整个世界都放弃了。”我边走边说,“每次想起你都感觉很不好,好像我从小到大身体里就缺了一块,是你把我补上了,你走了便又空掉了。我也想抛下你――就像你抛下我那样往前走啊。”
今天的天好白。
“杨羽,我真的希望我能把我的脑子打开,把关于你的所有东西都割掉。这样我就不用――不用老是在问我自己做得够不够好,不用在想逃跑的时候听见你的声音,不用一次又一次哭着求你回来爱我。我是懦夫,你给我的那点爱让我忘记我自己到底是谁了,让我以为我可以有了一个可以安全的家。”
可是为什么我说了那么话,杨羽又没有回应了呢。但是我又惹她不高兴,不想和我说话了吗。
“为什么我听不见你声音了。可是我好像都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你要说那你这样每天坚持起床睁开眼睛看世界真是太努力了,你要说宋旧你一天天反正没什么事情你有的是时间思考为什么你的人生落到这种地步了,你要说你现在把这个工作辞了你又准备找一份什么工作呢,还是不找工作了又找人养呢?”
我跪在空无一人的操场的草坪上。
“杨羽,你为什么不在我寄生你家的时候,半天趁我睡着的时候,杀了我呢?”
“为什么呢?”
我像个不交作业的学生一样,没有去交反思。陈主任那边可能是太忙了,也没有再提过这个事情。好像就能这么安宁过下去了。只是我越来越频繁会在做错事或者半梦半醒的时候看见杨羽或者听见杨羽的声音,她总是在骂我――也许对她来说不是骂吧,她只是把客观事情说了出来,然后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结局。
比如有一次我在屋子里热鸡腿,我忘记还有这回事情了,锅也烧糊了鸡腿也成黑色的渣了。我毫不意外地听见她说“你能干好什么事情?”。我把锅扔进垃圾桶,继续坐回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瞌睡。
于是学校的日子也过得像梦一样。我没什么人可以聊天,邱秋逐渐月份大了也早早请了产假。我开始习惯单调的生活,好像我就可以这么一直过着,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产生什么波折。
张嘉楠回来那天,是个大晴天。她回来了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继续一样的上课下课,好像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彻底过去了。
又是一次月考。我没有监考张嘉楠或者李澜,我安安心心坐在讲台上看着这次月考的作文题目,《我的理想》。
学校的答题卡扫描越来越快了,上午考完下午语文老师就可以改卷了。我这次改的是作文题目。没改几篇就改到张嘉楠的了。
“我想在大学学习数学相关的专业,因为在做数学题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我喜欢这种安静的感觉。成为一个数学家也许太难了,但是我只是想离这种安静的生活近一些。”
我把张嘉楠的文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好像这样就能更了解她一点。
“她的理想会和你、和我一样,碎得连渣滓都不剩的。”杨羽好像又来了。
“万一她随便写的呢?”我给了一个偏高的分数。
又听不见杨羽的声音了。我开始喜欢学校的作息表和时间表了,我好像一眼就可以看到头,看见我接下来几十年在这里渡过我生命大半时间的样子。我抽烟也越来越多,现在已经两天一包了,但是有时候我闻见我衣服里有烟味还是会想吐。我祈祷着我得个肺癌什么的,彻彻底底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
“要是我也跳楼了,你说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在给你殉情。”我一边抽烟,一边希望能听见杨羽的声音。
但是没有,每次我希望她回应我的时候,她总是沉默。
“我可不是为了你自杀的。”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反复碾,“但是你可以现在来解决我吗?”
第二十七章 结束
有学生开始穿夏季校服了。除了袖口和衣领是深蓝色的,衣服其他地方都是白色的。我觉得这是所有季节里校服最好看的一件――尽管当时我读高中的时候好像夏季校服就是这个款式的,但是我后知后觉我已经不能再穿上它了。
我去理综办公室找张志刚老师要班级材料的时候,看见他正戴着眼镜在认真研究着月考成绩的排名表。我问他怎么看得这么认真。他说他在算高二分科后可以去实验班的人员名单。
他操作电脑明显不是很熟练,只能用手指着屏幕:“我算了,我们班成绩好的虽然不多,但是他们在年级排名都是很前面的。我估计这次大概要走五、六个。”
他的手指卡在张嘉楠的名字那里,而张嘉楠名字下面就是李澜:“理科实验班的应该就卡在张嘉楠这里。”
张志刚老师“嘿嘿”笑了几下,说:“李澜留下来也好,她当班长还是很能管事的。”
“学生自己知道这个排名吗?”我一边看着资料一边问。
“他们想知道,但是我懒得告诉他们,免得有人话多。”张志刚老师把茶叶杯拧开,“宋老师,高二不知道你还教不教15班啊?你是新老师,你们语文组的主任有没有告诉你啊?”
总之高二无论怎么我都不可能再教张嘉楠了。我摇摇头,把资料清点完了就走了。我回到办公室,里面的老师也是在算着可能被分去实验班的排名。只是知道张嘉楠可以去一个更好的班之后,我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这就是你可以离开的第一步吧。
我又想起来她那篇作文。她以后真的可以去很好的大学学她想学的东西吧。光是这样想着,我好像隔着远远地就感觉到了我无法触碰的自由。在我年复一年在这里虚度生命的时候,她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找她想要的答案。
“真的吗。”
杨羽的声音又出现了。在嘈杂的办公室,她冷冷的声音比这里任何东西都冰冷。
“我还是排名前几的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最后做了什么?无人在乎的学校行政。”
“她和你不一样。”我反驳她,但是其实我没有什么论据。
“有什么不一样?她可能比我妥协得还早。”我好像听见杨羽在笑,“你还没有听懂她跟你说的话吗。”
上课铃的声音很刺耳,也让办公室变得安静了些。老师在门口进进出出,门不断被打开又被关上。
“你知道你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杨羽的声音好像是从我嘴里生发出来的。
“你不是最擅长了吗――你可以去求啊,求求老天让你们运气都好一点,求求一切事情都像你幻想的那样顺利。就像你当时每天偷偷在房子祈祷我能找到教职或者申上博士,就像你最后反复求我不要走一样。这样你反复祈祷的美好的生活就会降临在你头上。”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为别人祷告。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你自己是最可怜可恨的那一个呢。”
我妄想过的美梦全部变成了狰狞的形状卷土重来。我只是真挚地希望着有一天拉着杨羽的手走在街上,她考得了她喜欢方向的博士,我也可以靠写书维持生活,我们有了一栋宽宽的房子,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我的幻想我自己都羞耻于说出口,一旦冒出了一点由头还会被杨羽嘲讽。而现在那些曾经的想法已经成为了把我钉在耻辱柱上拔不掉的钉子,让我的贪婪和懒惰种种罪行永远从过去到未来流着无尽的血。
而这是我应得的。
我盯着已经看过无数遍的辞呈发呆。手机里投递出去的工作简历却没有任何回复。
“老师,谢谢你去医院看我,还给我资料。”我真的不知道张嘉楠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电脑上的辞呈。
她往我的桌上放了一个看起来就很漂亮的盒子,我看见上面写着什么黄油饼干。我和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说话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眼相对,好像就只有这样尴尬的沉默了。我开不了口说什么客套的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张嘉楠突然给我搞这出。
“那老师你忙,我先走了。”张嘉楠转身就要走。她还是穿着秋季校服,但是已经看起来很薄了,感觉校服底下套着的也是一件很薄的衣服。
张嘉楠,你送我这个是在和我告别吗。
我是不能把这句话问出来的。无论怎么样,我和张嘉楠的相处时间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月不到了。
她走了。我好像连把饼干放下去收进抽屉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感觉动弹一下都很困难。我感觉渴,我拿起一旁的杯子喝水,但是手好像失去了控制,水湿湿嗒嗒顺着杯子漏下来,弄得我的头发黏糊糊的。
我发微信跟教务那边的老师说我下午要请假。我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一阵眩晕侵袭了我,我感觉头重脚轻,离开办公室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走回去了。仅仅是走回去,就好像是服一场漫长的苦役,我怎么走都没有尽头。
我几乎是打开了房子的门就找床躺下了。不困,而且我也不想再做任何噩梦了。但是我缩在那里能够给我安全感,我把窗帘拉上了,没有地方是亮的,我已经做好下辈子就在这种昏暗里生活的准备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挚地希望我不要再睁开眼睛了。
结果还是做噩梦了,梦见我在写反思。我坐在四周都是白墙的窄小房子,用只有一点点笔尖的圆头笔写反思。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做对什么事情。我回到这里,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可以重新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明明从一开始就做不到。我身体里面有一部分的骨头已经永远的碎掉了。我试图证明我的努力,我生活得如此用力,但是我还是无法忽视那种碎裂的感受,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并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结局。
我不应该来这里当老师的。因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些事情发生然后感受这种无能为力。”
写到这里,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是张嘉楠。她和她那天受伤时候一样,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无声地告诉着我,她又一次受伤了。
“我不知道我对张嘉楠的感情能够定义成什么,但是我不想再看见她受伤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我所身处的房子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废墟。我的手里全是血,我低头看,是杨羽躺在那里,四肢扭曲畸形,像我那只摔死的兔子。我跪在她面前,用手轻轻碰了碰她,顷刻间她便化成了一大堆血红色的羽毛,在我的整个世界肆意飞舞。
“宋旧。”
她在叫我。
“宋旧。你知道你现在需要什么吗?”
我只是一直长跪不起。
“你需要吃我当时吃的药。你需要好好睡一觉。你需要变得迟钝。你需要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去想这些所有事情。”
“你需要忘记你的骨头已经折断了。这是你唯一活下去的方式。”
我感觉好像被什么人抱住了,然后我就在这种温暖的怀抱中沉沉地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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