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无光的楼梯间,希望着这场雨不要停,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最后雨小了,楼梯间里开始能听见有学生走上来的脚步声。张嘉楠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老师我先回班上了。”,便转身上楼了。
之后便是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张嘉楠。月考加上周末,给了我们足够的隔离期。我不愿再去回想我的失态,我会觉得那种声泪俱下劝说的场面好像我妈会干出来的事。我想我的教育工作已经够失职也够失败了,如果张嘉楠去告我,我应该会被马上辞退吧。
周末方理约我去吃饭,我只是说我有事去不了。
星期一上班前,我醒得很早,第一节课就是15班的课。我无暇关心月考的成绩,也宁愿陈组长嫌我成绩差直接把我停课了。我收拾出门上班,办公室还是热热闹闹的,他们又在讨论成绩。我用点一下卡好几下的电脑查看着成绩,这次我教的几个班都排在中间,不高也不低。
进15班教室前我就想好了,上完课我就走了。我抱着试卷进去,一个题一个题讲解着。偶尔走到靠近张嘉楠的地方,也看她没什么异常,只是低着头记笔记。
下了课之后,回办公室便听见了总排名出来的消息。我打开15班的排名,张嘉楠还是15名,没有变过。李澜从上次的20名变成了第10名。盯着她们两个并不算是太相近的数学分数,莫名的酸涩把我灌满了。
张嘉楠,你就为了这样的人,放弃了吗。
看着成绩的时候,李澜忽然进来找我了。她抓着自己的语文答题卡,质问为什么她有个阅读题明明和答案写得一样,却没有得分。
我拿过来看了看,又拿出桌子上的答案,用红笔画了个圈圈。
“这道题的得分点是通过分析句子排比结构来体会人物感情。你直接写了排比和感情,但没有结合分析,或者说,你只是把语文答题模板的套话写上去了,你这段话答任何一个同类型都可以。”
李澜不理解地摇了摇头:“可是老师你上课不是说答题要按照模板来吗?”
“我也没有叫你们死背模板啊?现在出题越来越灵活了。”我心里正好有火,借着这个由头便一并发泄出来了。
李澜皱着眉看着自己的答题卡,气冲冲地出去了。我又重新把答案扔回桌子上。
上完第一节课后我早上就没课了。我一开始准备去数今天要做的作业卷子,数着数着只是觉得好困,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姿势不是很舒服,便开始做着奇怪的梦。梦见我和张嘉楠成了高中同学,她是我同桌,她只有数学课和物理认真一点,其他的所有课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和我聊天。
醒了,办公室里只有已经没有人了,我以为是放学了,却看见模模糊糊看着走廊上站着好多人。我以为我还在梦里,揉了揉眼睛往前面,一推开门,整栋教学楼的走廊上站满了学生和老师。好吵,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都在往上看。阳光好刺眼,五楼上站着几个熟悉的影子。
“有人要跳楼啦!”不知道是谁在喊。我努力往上看,终于看清那个站在顶楼边缘的人好像是吴明义――不止,好像还有李澜。
又是个梦吧。
但是下一秒好像有人拉住了我的衣服,力气大得硬生生扯得我疼。那人问,顶楼上那个是不是你的学生?我转头看着那个人,陈组长,我感觉她下一秒就要打我一巴掌了。
但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冲向楼梯间就往上跑。
第二十三章 干血
我始终记不清那天的事情是怎么发生成那样的。我的回忆里也好像没有什么事件,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画面。每天检查卫生却依旧扔了好多碎纸屑的楼梯间,爬到五楼顶上落满灰尘没有锁的天台铁门,站在边缘、看着就摇摇欲坠的吴明义,他脸上已经没有一点我熟悉的神情。
张志刚老师就站在他对面,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李澜也站在旁边,但是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吴明义。我站在门口,陈主任也跟在后面,只是上来那一刻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李澜,你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人。”吴明义双眼发红像是斗兽场里的怪物,他只是死死瞪着李澜,“张志刚你去看,她的好多答案绝对和她同桌是一样的,她们就是在串通作弊,她不可能考那么高。”
“吴明义,你自己考场带手机搜题,人又笨,答案和标准答案一模一样,错也错一模一样,自己被查出来了,还来反咬我?”李澜回答得也理直气壮,是一旁的张老师拉了拉她,让她别说了。
“明义啊,我知道你着急提升成绩,可能用了一些歪点子,这些我们都可以理解的。我刚刚说的建议你回去反思一段时间,也是学校的决定。你先从那个边缘下来,或者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拿生命开玩笑的。”一向强硬的张老师语气也软了下来。
“李澜,你就是想让我退学是不是?”吴明义笑了,但是笑得很可怕,“你还特意去告老师,不就是想逼我退学吗?”
吴明义一步一步走下来了,靠近李澜:“现在我要退学了,你满意了?”张志刚用手把李澜护在后面,吴明义又看着张老师:“你不是怕我死,你是怕丢工作。”
吴明义走到靠近门的地方,门下面的楼梯里有一些看热闹的学生和维持秩序的老师。他停下来,我往后看,张嘉楠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了那些老师,一个人站在了天台门旁边楼梯前。她今天把头发披下来了,就像我第一天看见她的那样。
吴明义想往下面走,就必须越过张嘉楠。很奇怪,在场的老师,无论是我、还是张志刚、还是陈主任,都跟吓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吴明义走过张嘉楠的时候,我听见张嘉楠在说话:“你不要找李澜的麻烦。是我写了举报信放在张志刚桌子上的。”
我听不懂张嘉楠具体在说什么,我只看见吴明义用尽全身力气把张嘉楠从楼梯上推下去。张嘉楠从楼梯顶滚到楼梯间的角落,背和头都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我承认我看见墙壁上有血的时候我已经疯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冲下楼梯的,我跪在那里把张嘉楠的头发理开,她的额头破了,血顺着她的脸流到我的手上。我要打急救电话,我没有带手机,我无助地看着楼上楼下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向我施以援手。我准备跑到张老师那里去问电话,却感觉张嘉楠拉住了我。
“老师,对不起。”血一直往我的手上滴,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吴明义走下来,我立刻把张嘉楠护在后面,我早该、我本来在她来的那一刻就应该这么做的。陈主任也下来了,她说已经叫医院了,并且问张嘉楠还能不能站起来。
“对不起。”张嘉楠没有回答问题,只是拉着我一遍又一遍跟我说对不起。医生是和担架一起上来的,他们把张嘉楠挪上去,她也没力气再拉着我的手了。我看着担架把张嘉楠抬下去,我只是一路跟下去,跟到救护车上的时候,张老师看我恍恍惚惚的,说那你陪这个学生去医院吧,我已经给家长打电话了。
其实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张嘉楠好像就已经没什么意识了。我看着医生把她推来推去,从急诊室推到核磁共振,又回急诊室来先处理脑袋上的伤口。护士把推车推过来,缝了好多针,看我哭得厉害,安慰着不会留疤的。
医生拿着报告单来了,告诉我是肋骨骨折。还说了一大堆什么她之前有其他病史,需不需要手术还得观察。正说着要转到病房去的时候,张嘉楠妈妈来了。她妈妈站着,默默听完了医生说的话,最后医生有点奇怪问:“你们都是家属?”
“我是她妈妈,这位是她老师。”张嘉楠妈妈解释着。
“家属尽快去缴费吧,转到普通病房去,急诊科的位置已经不够了。”医生把笔插回自己的胸袋里,便转身离开。
张嘉楠妈妈好像也对医院的业务很熟悉,叫了个担架队把张嘉楠送病房,然后就去办理缴费了。病房另一张床是空的,护士进来测了体温血压等等信息后,病房又只剩下了我和张嘉楠两个人。我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回忆着我当初骨头断掉的感受,但是脑子里出现的全是张嘉楠滚下楼梯的画面。
张嘉楠妈妈推开病房门,倒也不顾及是不是吵到了张嘉楠休息:“宋老师,今天谢谢你了,不上班陪着她到医院来。”
我整个人都还是木的,很难去回应她妈妈,只能苦着脸笑笑。
张嘉楠妈妈继续说着:“宋老师,我现在也在这里了,你有事情就先回去忙吧,不用陪在这里啦。”她话里话外赶人的意思都很明显,她今天没有戴上次那么多的金饰,而是戴了一串大大的珠子。我回头又看一眼张嘉楠,她浑身都好苍白。我手上还有干透了的血渍。我强撑笑着和张嘉楠妈妈告别。
走出病房那一刻,外面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在医院地板上,刺得我眼睛疼。雨季结束了。我打车回学校,教学楼里正在上下午的第一节课。我径直走向理综办公室,却看见张志刚的位置上没有人。一旁有老师看见我在找他,说他们都去行政楼陈主任那边了。
太阳晒得我很恍惚,行政楼里根本就没什么人。我是第一次去陈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挂了个牌子写着陈桂香语文名师工作室。门是半掩着的,我推开门看见里面坐着不少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进来陈桂香就看着我翻了一个白眼。
张老师问:“医院那边怎么样?她妈妈怎么说?”
“肋骨骨折。”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试图去找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可是吴明义不在这里,我只看见了一个不断揉着眼睛的憔悴女人,看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不舒服。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陈桂香清了清嗓子:“无论怎么样,吴明义现在的状态都不适合继续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了。张老师主张休学,我理解他做老师心慈。但是我们一中作为示范性高中,有这样的学生,实在是令我们每个人都感到羞耻。犯错就必须要惩罚,不能让他以为自杀威胁和报复同学就是这个事情的处理方式。我和学校教务处领导今天早上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一致同意给予吴明义退学处理。并且,如果那个受伤的学生家里要追究,我们会联系警察来介入。”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脑子里全是李澜的脸。李澜想去实验班,所以张嘉楠就帮她作弊;李澜讨厌吴明义,所以张嘉楠就让他被彻底勒令退学――如果张嘉楠没有站在那里说那句话刺激吴明义,他绝对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她也没有理由在吴明义最情绪上来的时候去刻意地告诉他,除非她就是想让吴明义对她动手。
所以这才是她一直在同我说对不起的原因吗。那李澜同她说过对不起吗。
陈桂香扫了我和张志刚一眼:“你们下午都还有课吧?这件事情现在学校教务部门接手了,你们可以不用管了,回去上课。”
我和张志刚一前一后走出她的办公室。刚刚走上电梯,张志刚叹了口气:“终于松口气了,以后再也不用管吴明义了,我是真的担心我哪天工作都丢在他手里。”
我却没有什么放松的心情:“所以这个事情一开始是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的?”
张志刚一直在摸着他的口袋,好像是拿烟。我把我包里的烟和火机递给他,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变了,但是还是一边点火一边继续说了下去:“吴明义这次月考成绩有进步,我还在班上表扬他了。但是今天早上不知道是谁往我桌子上放了一封信,说吴明义数学很多题每一个步骤都和答案一模一样。我便去拿了他的答题卡和数学老师去商量,数学老师说他确实应该是写不出这些答案的。我又顺便去仔细看了看他的化学答题卡,好多简单的地方做错了,难的题做对了。所以我就叫他来办公室跟我解释他是怎么做的,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然后我就发火了,我骗他说我要去调考场的监控,查到他作弊肯定上报上去。其实我只是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叫他妈妈到学校来。结果刚刚挂了电话,李澜就过来跟我说吴明义把天台的门弄开了,站在上面好像是要跳。”
“谁写的举报信?”我脑子乱乱的。
“张嘉楠吧。她不是说是她写的吗。”张志刚吐烟,“但是现在的学生思想真的复杂,还故意去看吴明义的答题卡是不是和答案一模一样。”
“吴明义用什么得的答案?手机吗?”我感觉这个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应该吧。这些题都不是什么原创题,手机一搜确实可以查到。反正这事情就这样了吧,以后这种乌烟瘴气的事情也不会有了。”张志刚摆摆手,“那我先回办公室了哈,宋老师。”
“张老师,吴明义和李澜之前是因为什么有过节的啊?”我喊住他。
张志刚又摆摆手:“上个学期的事情了吧。我也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还不教这个班呢。”
第二十四章 过载
我叫李澜来我办公室之前,我纠结了很久。我不是班主任,也不是这个事情的相关方,我没有立场叫她过来给我一个解释。只是我整个下午都坐在办公室发呆,我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就快把我的手真的抠出血来了。
她被我叫过来的时候,也没问我为什么,只是默默跟着我到了办公室。
“你和吴明义之前,到底是有什么矛盾?”我想好了,她要是不愿意跟我说,我就告诉她,我知道她和张嘉楠作弊的事情。
“我就是不喜欢成绩不好的人。我以前收他作业,他不交,我去告诉老师,他反过来砸我桌子。”李澜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和陈桂香看人的表情出奇相似。
“那这次举报是谁?”我继续问。
“我不知道这次举报的事情,是张老师叫我去喊吴明义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李澜的神情很无奈,“我回班上去找他,结果他不在座位上了,有人跟我说他在天台上,我赶紧喊着张老师一起去。结果一去,吴明义看见我就开始骂我。”
李澜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可是你和张嘉楠关系很好吧。”
我明显感觉到她看我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了,她前面说所有话都是很坦然的,只是这一刻开始变得有些不自在了。
“因为她从高一开始就一直都是我的同桌。”李澜笑了笑。
“是张老师安排的座位吗?”
“我选的她。”李澜定定地看着我,“后来要换座位的时候,她说想和我一直做同桌。”
我好像也不能再问什么了,也许是李澜最后那句话已经把我想问的都解答完了。
“老师,张嘉楠还好吗?”李澜脸上有些担心,这分钟才是她这个年纪女孩脸上常有的那种不安的神情。
李澜,你到底又是想怎么对待张嘉楠给你的这份感情呢。
“可能要在医院待几个星期了。”我想叫她走,但是我看着她眼睛红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是一个个漩涡,无论愿意与否,都是抽身不得、裹挟其中。我的手在莫名其妙地发抖,尽管我从发现张嘉楠帮李澜作弊那天开始,心就好像被无法消解的东西堵满了,在学校再发生什么事情它都会已经麻木接受了,但是我这一刻忽然觉得心变得好重,连同此前我所有经历加在一起的重量沉甸甸压在我胸口,我再也没有拦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无论说什么,张嘉楠都会去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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