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谓她会不会误会我说这句话是在指明是她叫张嘉楠写了举报信。我只是想清楚告诉她,张嘉楠把她看得很重要、很重要。而她不能只是利用着这种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自己不会付出任何的代价,甚至都不用愧疚。
上课铃打了,清脆地琴声提示着学生该遵守自己的时间表进教室了。李澜走了。
晚自习我没课,也没心思在作业本上批花以应付领导检查。我刚出学校门就来了一辆去医院的公交车。我坐上去,晚上城市昏黄的路灯在树枝里时隐时现。到了医院,我坐上电梯到了张嘉楠病房那一层,在病房外面小心翼翼看着里面是不是有人。病房里开了一盏灯,我隔着门上透窗看了一会,看见里面好像只有张嘉楠。
却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断有病人或护士从我身旁走过,我总感觉他们好像在打量我,质疑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听见离得不远的护士站发广播“5号病床呼叫”。我抬头看着病房门牌,就是5、6号病房。我看着护士急匆匆推开门走进去,手里拿着一大堆好像是输液的东西出来,没有关上门。走廊那边来了新的病人,一大群人在那里吵吵闹闹。我等了好几分钟,确认护士应该不来了,走进了病房,带上了房门。
进去我才看见张嘉楠是醒着的,她躺在病床上,没有打留置针的手举着手机在看。看见我来了,她把手机反着盖在病床上。
“我来医院看人,想着顺便过来看看你。你妈妈他们呢?”我站在床尾的位置,手握着病床的栏杆,尽可能让我说的话听上去可信些。
“走了。我妈说明天请了个护工。”张嘉楠僵硬地躺着,连说的话也变得干巴巴的了。
我看见张嘉楠的嘴皮破了,头发也因为卧床而乱糟糟的。她的病床柜子上基本没什么东西,看着不像是要长住的样子:“医生说大概要待多久啊?”
“一个月吧。”张嘉楠好像自己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我往前走了一步。张嘉楠由于头上有伤,只能把刘海都弄开,眼镜也取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取下眼镜后眼睛会变大,她平日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任何的神情变化反应都变得好清晰。她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已经预判好了我对她的审判,没有辩解的、高举双手的投降。我感觉现在我无论问她什么,她都会回答的。
“你当时为什么要和吴明义去说那个话?”
“不知道啊。”她自己也笑起来,但是笑得很勉强,“老师你今天晚上来就是来问我这个的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想让吴明义退学,故意去刺激他的呢?我就是想让李澜觉得我很重要,所以帮她作弊、帮她写举报信呢?我告诉你真相了,老师你满意了吗?”
我耳鸣了,甚至耳朵开始痛。
“老师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用对我这么好。”张嘉楠把头偏向另一个方向,我看不见她半边脸。
可是我今天晚上来病房不是想来听这些话的。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进来。但是从头到尾不都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吗。我想起张嘉楠跟我说过的那些说喜欢我这个老师的话,也只是她的逢场作戏吗。我也不想再多去追究了,我甩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吧便离开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冷冷的,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好大的风。我断过的骨头如今已经长好了,我是健全的,可是我只是走在路上,竟无端端开始期待一场坠落。我想把我仍在支撑着的骨架全部摔烂,想把我已经的心脏彻底扎漏,想让我的所有希望和失望一起以血液的方式流出来。我一边走一边死死盯着对面楼顶的天台,或者安全逃生门下的台阶。只要肉体毁灭了,心就不会痛了。
无论是杨羽或者是张嘉楠,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么对我。
我怀疑每一个带着不安和爱意前来探访病人的家属,我质疑每一群坐在饭店里笑脸盈盈推杯换盏的顾客,我诅咒每一盏亮着温暖灯光的高楼窗户。怎么做到的快乐。
我走到医院门前,又一辆飞驰而过的推车差点撞倒了我。我回头看,躺在推车上的是一个头发很短的女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特别吓人。她的手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破了,血滴了一路。后面马上跟上来了一个男人,有点眼熟,直到他喊出那一句:“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我想起来他是那个催婚催到学校里的父亲。
但是他真的配做父亲吗。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坐在急诊室看这场父亲又要动手打女儿的闹剧。只是我忽然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肚子有点鼓,一旁的护士也发现了这个,去怒气汹汹地问那个父亲他女儿有没有怀孕。
“怀了。”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唇色已经发白了,她一边艰难地喘着气一边死死瞪着她的父亲,“现在你满意了吗?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都不知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野种!”她父亲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去,两个比他更壮实的保安立刻拦住了他。病床上女人看着这滑稽的一幕笑了,病床下她的手流了好大一滩血。
“她是你女!她现在怀孕还受伤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请你不要再在这里吵吵嚷嚷了!”护士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位父亲吼着,声音太大,我又一次耳鸣了,甚至感觉耳朵里面都在疼。
我捂着耳朵逃出急诊室,横冲直撞地走到了没有斑马线的马路上。好多的车子都在疯狂地按喇叭,我几乎是在汽车远光灯下盲视野走到马路对面的。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座位上的司机一边叼着烟一边问我走不走,我直接打开车门上了车。
我告诉他我要去一中安置区,他说太晚了要收五十块。我忽然感觉鼻子上有什么东西在滴下来,我摸了摸,好像流血了。司机看我没搭话,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解释着这么晚了都是这个价,没有在坑我钱的意思。我没带纸,鼻血就这么一直流下来,基本全落在了我的深色大衣上。我也不想再管了,车内司机放着土嗨情歌,我把窗户拉下来,车速度很快,风大股大股地往里灌。
第二十五章 模糊
张嘉楠的位置又空掉了,就像刚刚开学那阵一样,甚至连不来的理由都是一样的。班级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变化,吴明义的桌子和椅子上的东西还没有清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我站在讲台上,按照教学计划赶着进度。
可是回到办公室,流言蜚语还是没有放过我。
“许老师怀孕了,我那天听楼上有个老师说的。她爸不是一直催她结婚吗,现在她连男朋友都没有,就怀孕了,应该就是为了气她爸。”办公室有老师又开启了话头。
“啊?那她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啊?”这时办公室里的沉默好像显示着每个人脑子里的想象都在膨胀增长,“她要当单亲妈妈吗?”
欧阳老师又在泡她的花茶,办公室里一大股果香和花香混合的味道:“这个小孩生下来也是遭罪吧。我们都是搞教育的,都知道家庭对一个孩子有多重要,这样不明不白生个小孩就是不负责啊。”
可是无端逼着自己的女儿结婚生子不也是不负责吗,不也是不把人当人看吗。
手机微信闪了好几下,之前那公开课的评比结果出来了,我果不其然排在最后。另一边,邱秋问我能不能陪她去医院看看许老师。
我不知道她们俩之前认识。邱秋在微信里回复着我,给她的班代过几天课,所以才认识的,很好的人。
我问什么时候去,邱秋说晚上吧。我答应下了,几乎是马上往15班走,走到张嘉楠的桌子前。下课了,李澜正坐在那里写着笔记,看见我突然冲过来,不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这几天发着给张嘉楠的资料,你都帮她收好了吗?”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李澜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本子和试卷,我也管不上那么多了抱着就走。我回办公室找了个大文件夹,把这些都放进去。我盯着窗户外面,天气很好,太阳刺眼,快要入夏了。我整理着那一大堆的资料,就像是我无所事事一样,把每一课的资料都用小夹子夹住,把有折痕的资料铺平弄整齐。
我不太知道下午是怎么过去的。我现在站在教室讲课就已经会有汗了,我低头反复读着那些课件内容,只是想着把这一天天熬下去。
在天快黑的时候,邱秋来了语文办公室,她看我还在那里改作业,笑了笑:“他们已经高中了,你可以发答案让他们自己改的。”
“你在等我吗?”我放下了作业本,“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和邱秋一起走过走廊的时候,晚自习已经上课了。我们安静地走着,就像两个女高中生在外面无所事事的闲逛。
“昨天我也去医院了。我怀孕了。”邱秋说这个话好像没有给我反应的机会,但是她既然已经结婚了,这也应该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
“恭喜啊......”我看着她,可是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开心的神色。
“我都还不想告诉我老公,如果我告诉他了,估计他妈会让我们去香港查性别的。”邱秋吸了吸鼻子,“我本来以为我到这一天是很开心的,但是开心好像并没有随着这个事情的确定一并到来。”
高中的楼梯台阶,好像这一刻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你懂我的吧,宋老师――这种感觉――就好像我这辈子就这么被绑定了,我现在的身体里有另一个人,但是我却从未感觉这么孤单过。”邱秋还是戴着那个戒指,她叹了口气,“所以我想去看看许老师,我难以......难以想象她要怎么过接下来的生活。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一个学生也住院了。”我用口袋装着张嘉楠的文件夹。
“哦,我知道那个事情,被推下楼梯的学生。”邱秋笑起来,“昨天学校有几个领导还一起去看那个学生了。听说她家里挺厉害的,学校怕她家里追究呢。”
我们一路走到校门口,又一次坐上了邱秋的车。她问我是不是需要买点东西,我说去在医院附近买点水果吧。只是站在水果摊子前,我和邱英都不知道许老师爱吃什么,只能买了一个很贵但是水果品类很多的果篮。车开到医院楼下,邱秋才小心翼翼给许老师打了一个微信电话,说我们已经到楼下啦,想上来看看她,问她在哪个病房。
其实就在张嘉楠的楼下。我和邱英提着果篮走进去,病房里很吵,是三人间,所有病床上都睡着人,周围也坐着一大堆人。我是第一次正式和许老师见面,她坐在病床上,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笑着看着我们,只是看着很疲惫。她很瘦,戴着眼镜,看着没什么攻击性。我注意她右耳带着一只黑色的耳钉,左耳没有。
“谢谢你们还跑那么远来看我。”许老师病床旁也没放什么生活用品,只有好多的药罐罐。我扫了一眼,好多药的名字看起来好熟悉,好像是杨羽吃过的。
“许老师,我是早就想来看看你,一直没空。这个也是新进的老师,叫宋旧。”邱秋介绍着我,只是我除了笑着展示我的友善,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多的话可以说了。
“许老师,那你现在――”邱秋往前走了一点,我站在后面看不清她说话的神情,我只是站在这里就难受。
“我是无所谓的。”许老师摇了摇头,“你可千万别问我,我是怎么怀孕的。”
“这不公平。”邱秋话里好像有点哭腔,“我们生下来就有子宫,我们好像结婚生子就是我们必经的宿命,这不公平。”
“我辞职了。我准备借钱去赔付了违约金,我不再这里待了。我已经和医生说了我要做流产手术。”许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我能利用我的身体来达到我的目的,其实我并不是很难过。我有天站在家附近的天台上面,我想着我干脆跳下去好了,一了百了。可是,最后还是没有能做到那一步。”
病房里人来人往,没人关注也没人在乎这个角落在说什么。
“违约金多少?我有钱,十万以下的钱你随便开口,我直接转给你。”邱秋很坚定,“银行还有利息,我不要利息。”
我也好想开口说我也可以借。但是我自己都才拿工资没几个月。我好想说许老师你不能放弃、不能妥协,你不要就这么用玉石俱碎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割裂,你流泪流血后没有享受这个世界的任何美好就这么离开,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谢谢你邱秋。”许老师笑起来像哭,“谢谢你们。”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邱秋眼睛红红的。她好像自己也还没从刚刚的氛围里缓过神来:“我还以为她要留下孩子,幸好她要走。”
其实出路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只是走上去也会艰难更多。邱秋本来说陪我上去看张嘉楠的,结果她家里打电话催她回去,我也叫她不要好累了好好回去休息吧。然后便又是我一个人走上楼,楼上病房人少了好多。我又坐在张嘉楠病房的门口,走廊里又开始有风,一切都和上次好像。
我想着我这次是真的因为要探望别人所以顺路才来的,深吸一口气后推开了房门。病房里还是只有张嘉楠一个人,一旁的柜子上多了点生活用品。她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张嘉楠睡觉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她头发乱乱的,久卧让她的刘海七零八落地拦住了脸。
我把房间的窗户关小了些,推窗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把她弄醒。我靠近病床,把文件夹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站得很近看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把她的头发用手理了理。张嘉楠闭上的眼睛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睁开了。只是她就这么看着又莫名出现在她面前的我,没有说话,眼神里也没有惊讶,只是看着。我看着她应该是还没有睡醒,也不准备说些什么话来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只是默默想往后走离开这里。
“我梦见你了......”我从没有听过张嘉楠这样的声音,软绵绵地但是又很低沉。我回头看,她好像又闭上了眼睛。
她会不会也以为刚刚睁开眼看见我是个梦。
我回到了安置区。微信里,上次来问我公开课选题的老师告诉我,我得写一篇课后反思并且亲自交到陈主任办公室去。我过了一会才回复了“好的”,挺好笑的,有学生闹着退学自杀,有学生躺在医院不能回到学校,有人还在这里为了公开表演课的斤斤计较。我的手忽然一阵刺痛,低头看见有一根木刺一样的东西扎在食指那里了,而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扎进去的。
我用手去拔,用指甲轻轻把那根木刺拎起来,但是很疼,拔出来的过程比它待着我手里都疼。尽管拔出来了,我手上还是流了一个小小血口子,去洗手时仍然会痛。
第二十六章 已经
鬼压床。我无法动弹,想要控制我的身体变得很难,我的身体已经不是我的了。我的大脑在承受着某种沉重负荷,我的血肉我的骨头,他们摆在床上,组成了我。挫伤,我的骨架崩裂断开,折断的又岂止我的骨头。我看见杨羽穿着那件送给我的白色裙子站在床的旁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弯腰俯身望着我。我想用尽力气去拖住她,但是我的一切都不听我的使唤。我好像在哭,但是我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有这一个地方的对吧?”回忆像幻灯片播放,杨羽站在出租屋的床上,手里是一本《浮士德》,“等以后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去找很多种不一样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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