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爷爷的遗体……”
严敬人不等严冬反应过来,一把揪住女儿的领子,把她拽到棺材旁。
“你干的好事!”
睡在车里的白海平听见动静也醒了,小跑着过来,看到空着的棺材也慌了。严爱人不等他解释,启动了两片还未熄火的薄唇:“这就是你说的守夜……你守到哪里去了!”
此刻,严冬的脑袋和眼前的棺材一样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喊出:“丧葬队!是丧葬队的人!”
这时,真正的丧葬队来了。
原来,严家和丧葬队约定的就是4点到灵堂,移完棺后再抬棺去坟地,帮着埋完人才算了事,根本不会中途单独来一趟。
这么说……就是有人偷尸了。
什么人会偷死了几天的老人尸体呢?
“小冬,你看清来的人长什么样没有?”杜俊芳不死心地问。
“他们……包得严严实实的。”严冬说着说着低下头,此刻她的内疚抵达到顶点。
严敬人气得涨红了脸,抬起手给了严冬一耳光。
“报警!”
听见哥哥这么说,严爱人迟疑了一瞬,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死死捏住严敬人的胳膊,示意他等等。
严敬人看到,自己妹妹的眼睛里写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就在刚刚,严爱人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着:
你告诉我尸体在哪儿,我就告诉你尸体在哪儿。
03 兔子
“看,二楼楼梯口有个美女!”
清晨6点的操场上,有个同学小声喊了一句,全班同学都抬头看了过去。因为教室外的走廊是半露天的,所以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才来的新生吧?”
“哪个专业队的啊?”
“一个年级就俩班,一会儿你去一年级问问呗!”
“这不汤唯吗?”
“别说……是挺像的。”
“别说了,教练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所有学生立即回到早操队伍里站好,双手背后,规规矩矩地沿着草坪线站成一排,只有李峰的眼神没收回来。
他一眼就认出来,是他一个月前在葬礼上看到的那个叫“严冬”的女人。
“啊!”
李峰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紧接着背部传来一阵疼痛。
他被摔倒在草坪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新来的,注意点,这儿的教练看谁不顺眼过来就是一个背摔。你可别一年级就被摔坏了!”
旁边同学小声提醒着。
李峰龇着牙从地上爬起来,看教练没理他,自觉地回到队伍里站好,揉肩膀的间隙又偷偷瞄向二楼,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不管是早操还是训练课,不管是新人儿还是老人儿,在我射箭队,就得守纪律!”
说完,教练吹着哨子,和学生一起跑起了步。
今天是李峰来平阳市英杰体校上学的第一天,不过全班没几个人是“新来的”。
作为平阳市老牌的民办体校,这里是为专业队伍培养和输送体育人才的地方。
正常来说,李峰是按照16岁入学的标准被录取的,但那些规划好走体育这条路的学生,早早就来念预科了,甚至有提前两年就因为各种原因被家里送来的,所以一个专业队或一个宿舍里,从14岁到20岁的学生都有可能存在,16岁的一年级念到18岁三年级毕业就是职高,念到20岁五年级毕业便算大专。
来之前,李峰有了解过这里的专业。
现代摔跤,短跑,长跑,射击,射箭,篮球,柔道。
李峰选了射箭队,但射箭队男生少、他入学又晚,所以被并入了其它专业队的宿舍里。
昨晚的宿舍卧谈会,就有同学问他,为什么选射箭不选射击,射击多酷。
李峰躺在上铺,没有吭气。
“射箭队软妹子多呗,跟你们摔跤队似的,一个比一个野蛮。”
那些男生互相打诨着。
李峰听到这话更觉厌恶,转身假装睡着。
早操结束后,李峰去食堂打饭,刚坐下来,就遇到了舍友。
他们见李峰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旁,便以包围歼灭的阵势围了上来,刚坐下就二话没说,像在给李峰做示范一般,一个个将自己的鸡蛋从盘子里夹起,放到了一位看起来年龄较大的男生面前。
那男生面无表情,似乎习惯了这种“供奉”。
李峰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眼前的紧张气氛和昨晚的“友好”卧谈割裂得很,看来这儿的人深谙某种道理。
李峰的下铺此刻正坐在他旁边,偷偷拿胳膊肘戳了戳他,示意他接受这种规则。鸡蛋事小,冒犯事大,对“前辈”表达尊重,需要这种“仪式感”。
他看了眼瘦弱的下铺同学,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鸡蛋,眼神勇敢地迎上那个等待他“上贡”的男生,直接拿起鸡蛋,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一口吞下,动作和眼神一样果断而坚定。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领头的男生先是脸色一沉,接着发出一声嗤笑,抬手鼓起掌来。
“有意思。”
接着,他屁股一抬,起身离开。
“回宿舍补觉喽。”
其他男生陆续跟着离开,走之前都用饶有意味的眼神看着李峰,好像在说,他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下铺也起身,一边收走早餐,一边用他纤细的手拍拍李峰的臂膀,恨铁不成钢地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呀。”
父亲就总爱说这句话。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他要知道这话还能这么用,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李峰拿着包子一口咬了下去,像是刚刚无事发生。
忽然,他想到之前妹妹在这里,是不是也会遇到同样的事情。
他放下包子,胸腔如同塞了一团被水泡开的沤麻。
吃完饭,李峰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教学楼。他是一(2)班的,他记得刚刚那个女人正是站在这个班牌的门口。联想到她和白海平的关系,李峰不禁产生些好奇。
他沿着半露天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牌子上写着“教导处”,门是开着的,他走了进去。
宽敞的房间里错位摆放着几个办公桌,最里面的工位看起来比较宽敞,一看就是领导坐的。走过去一看,各种材料和本子的封面果然写着“白海平”三个字――这是他的办公桌。
李峰一眼就看到那个位置对应的墙边挂着一小幅油画。油画中心看起来像是圣母玛利亚,她的手放在一只兔子上,而画面左边是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正要递给她。
兔子……又是兔子。
跟踪白海萍去葬礼那天,就是因为在他的后车窗看到了“兔子”。
他亲自陪妹妹买的“兔子”。
“哪个班的。”
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李峰的回忆,他赶忙转身,背后坐着的正是严冬。刚刚进门的时候,她被桌面一堆垒得跟小山似的文件挡住了,李峰完全没发现有个人坐在这里。
严冬坐着的方向正对着李峰,或者说正对着那面挂着油画的墙,像是在李峰进来之前,她也在研究这幅画。
“我一(2)班的,你呢?”
听李峰这么问,严冬笑了。
“我也是。”
“那我们一个班。”
“所以……你来这干嘛?找白主任?”
“不,不是……我不找他。”
“你知道他……你一年级的,还知道白主任,你是预科班上来的吗?”
“不是,我刚入学。”
“那……哦我知道了,你是永宁县的吧。”
“你怎么知道?”
“很多永宁县的都认识白主任,他是永宁的女婿,一些家长送孩子来体校会直接找他。”
李峰不置可否,反问她:“你也是永宁的吧。”
“挺聪明啊。”
“你……我……我先去教室了。”
李峰想到她和白海平的关系,本想多问两句,一张嘴又觉得不能透露自己跟车到葬礼的事情,便把话吞了回去。
“一会儿见。”
严冬还是淡淡地笑着,两个人十分有默契地没有再追问对方来教导处的原因。
李峰没再回话,看对方没有跟出来的意思,自己先回了教室。
很快,到了八点,教室里的人也坐满了,叽叽喳喳一团。
有人敲了敲教室的门,是白海平。
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喊了声“白主任好!”
“呀,从预科班升到一年级了!”
白海平宠溺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平日里和学生们关系不错。
接着,他冲门外的人点点头,示意她走进来,那女人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今后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严冬。”
班里的同学在下面起哄,这就是他们早操时看到的那个女人。
李峰也一愣,原来她是老师,不是新生。
严冬站在讲台上,和李峰对视了一眼,他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是咱们学校捡漏请来的优秀教师,都给我好好听话,跟着好好学习,听见没有!”
说这话时,白海平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Yes,sir!”
在学生的欢快气氛里,白海平离开了。
看得出来,这位看似面容可亲的白主任,在学生心里是有威慑力的。
整个教室交给严冬,她的身体却变得更舒展了。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可李峰感觉到,和陌生人在一起,她似乎更放松。
她穿一件不规则领的白衬衫,软软的材质削弱了职业装的凌厉,袖口轻轻卷起,露出一块罗马刻度的方形手表,棕白配色的编织纹理皮带,干练不失活力;和下身宽松的水洗蓝牛仔裤搭配起来,在随性里保持了质感。
“老师,你怎么不穿裙子啊。”
严冬没有生气,依旧淡淡地笑着。
“同学,你上课怎么不带脑子啊。”
全班哄堂大笑,特别是作为射箭班,女生居多,她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被男生调侃时“临危不乱”的老师。起哄的男生也坐正了身子,撇嘴笑了笑,没再回话。
紧接着,严冬又给了这个男生一个大大的台阶。
“下次上课记得带上脑子,老师也记得带两条裙子,咱一起穿。”
班里又是一阵大笑,起哄的男生脸上也露出一丝释然。
“得嘞!”
简简单单两个来回,让大家对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老师刮目相看。
李峰看着严冬现在游刃有余的样子,和那天在葬礼上判若两人。她的姑姑对她抵触到不允许参加葬礼,她却来了姑父所在的学校,事情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一个东西,让他立即坐直了身子。
李峰在过道另一头的女生抽屉里看到一个书包,拉链上赫然挂着一个小小的兔子挂件。
04 风干
中文系高校毕业的严冬做体校的语文老师虽说绰绰有余,但也是白海平想到的最佳解决方案,毕竟严冬马上要入职的“好工作”某种程度上是被妻子严爱人搅黄的。
严冬知道姑父的好意。
别的不说,来体校当老师每天只需上半天班,因为到了下午,就是学生们的专业训练时间,没她的排课就相当于休息,毕竟体校的文化课是没有教学压力的。
严冬也知道姑父的不安。
这份民办体校的工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法和严冬丢掉的那个编制工作相提并论。更何况,那件事给她带来不小的名誉损失。
可严冬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第一天上班,从「平阳市英杰体校」大门走出的那刻,她深呼了一口气。
或许别人眼里,她这个年轻老师大方得体,恩威并施。
只有她自己知道,站在那个讲台上,她已经耗尽了全部勇气。
面对学生今天的“刁难”,她甚至生出一丝感激。
进这个校门之前严冬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学生认出自己就是前一阵上了热点新闻的女主,该有多难堪。和那样的嘲讽相比,她今天遇见的学生真是“善良”极了。
就像现在,她毫发无伤地下班了。
中午的阳光透过柿子树洒在体育街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连等红绿灯都成了蕴藏好运的期待。
她穿过街头,走过体校斜对面的蓝色游泳馆,不觉多往里看了两眼。
那里曾经是平阳市的老游泳馆,荒废挺久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被承包出去,改名为「寻阳游泳馆」,已经开业半个月了。
开业那天,她被免费游泳课的体验砸中,索性在这里开始学习游泳。
她喜欢这个游泳馆的名字,像是在描绘她即将踏上的生活。
不过,走出体育街就没什么阳光了。
那是爷爷奶奶家所在的东方路,盘踞着平阳市最大的旧式商业综合体。记忆里东方路总是很阴凉,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也像是这条路上不断延伸的阴影,涂抹着严冬的记忆。
今天是严冬上班第一天,父亲严敬人以给她庆祝的名义喊大家吃饭。
从小到大,父母都没有太关心过她的任何成绩。
当班长了,拿奖学金了,比赛获奖了,父母总是一句淡淡地“这都是应该的”;甚至之前严冬考上重点学校的老师,严敬人都没有这样高调宴请过。
以至于念大学的时候,严冬听到同学说只是因为高中作文得奖,父母就宴请亲朋好友的事,倍感震惊。
直到后来,看到那些家庭条件和自己大差不差的同学们会和妈妈一起煲电话粥,闲聊网购哪个颜色的裙子、会和爸爸撒娇、会在月中就理直气壮地要下个月的生活费、会被爸妈喊着“宝贝”……严冬才意识到,奇怪的是自己,不是他们。
她甚至需要提前想好如何开口,能假装和父亲不经意地寒暄,再引导到索要生活费的话题上。
什么时间点他会有空,什么话题下他会心情好,什么事情能暗示他钱已经晚打了半个月,这些精确到用词的话在心中盘旋了几遍之后,严冬再找个空旷无人的角落忐忑地拨过去那个例行公事的问候电话。
她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父母没钱或抠门,而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关心给她。反过来,她和父母之间,也总隔着一层客气和生分。
也不能说父母不关心她。
他们不会夸赞她的成绩,但会偷看她的日记,然后把歌词当作早恋的证据教育她。
他们不会干涉她交朋友,但会阻碍她和别人深交,说没有人会真心把她当朋友。
2/4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