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给她开家长会,但会干涉她想要报考的专业,跑到美术班把她当众拖出来。
他们不会花时间带她去商场买衣服,但会一下给她买五套校服,她记得自己连过年都在穿。
他们不会教她人情世故,但会因为她丢了人就连骂带打,有些事情他们要求她生来就懂。
如果说,那些不快乐都是基于父母的性格,为什么妹妹就不会被这样对待。
喜欢的东西,妹妹从小到大永远可以理直气壮的索要,她会在过马路时亲昵地牵着爸爸的手,会在顶嘴妈妈后还能得到宠溺的拥抱,会在成绩不及格时被带去游乐场安慰……
她想过,是否只是因为她是妹妹。
她也想过,是否因为自己的性格不讨人喜欢。
可是,她一向是懂事听话的那一个啊。
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别的,让自己和父母之间,隔了一道透明的玻璃。
会不会是因为,妹妹还小,在父母面对那些失意和争执的时刻,他们只能对“老大”动手。动手之后,不用去哄,反正“老大”懂事,躲起来哭一哭,醒来还会继续爱他们。哭完之后,还会变得更乖。他们不屑去追查“乖”造成的疏远,但会厌弃“乖”带来的笨拙,久而久之,他们也默认了隐性的隔阂,也就把更多的亲昵转向了更小的那个孩子,谁让另一个更“敏感”呢。
这样的日积月累,雕刻出的是两座完全不一样的雕像。
一定是,一定是这样吧。
幼时的严冬,身上的皮肤总是没有一块完好的。一次早读,严冬全程伏在桌子上,老师见她不对劲,把她喊到了办公室,这才看到她脸上的青肿。老师问她做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她想,“是啊,我做了什么。”
她鼓起勇气问杜俊芳,她熨着自己新买的奶白色西服套裙,一甩新烫的时髦卷发,云淡风轻地说,“不需要理由,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出气筒呀。”
“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
“我要抱养就挑男孩子了,会要你吗。”
父母因为工作常年要去外地出差、进修,总需要把严冬和妹妹丢在爷爷奶奶家。
她开始幻想得到爷爷奶奶的宠爱。
爷爷奶奶都是医务工作者,穿得时髦,也有教养,以至于严冬认为,他们表现出的距离感是合理且高贵的。
奶奶郝梅莲当初因为杜俊芳也是县里少有的大学生,和自己的大学生儿子般配,又是女儿严爱人的同学,知根知底,就顺水推舟了二人的婚事,“亲”上加亲了。
提起这段婚事,郝梅莲总是傲慢而气愤地说,是严冬姥姥上门说亲,她稀里糊涂给答应了,哪知道杜俊芳是那种人,一点都没有做儿媳妇的样子。
小时候严冬不懂,妈妈究竟是“哪种人”。她见过妈妈和奶奶吵架的样子,他们纠缠的那些事情她听不懂、也记不清了,她只能联想到妈妈对自己说的话,可能是刻薄了些。
上小学后,妈妈再也没和奶奶吵过架。后来严冬才知道,那是因为她和妹妹在托儿所,从1岁待到7岁,不能再待了。只能送到爷爷奶奶家。
严冬1岁之前,只有姥姥姥爷帮着照看。
那一年,物质和情感的双重匮乏让杜俊芳过得屈辱。
刚结完婚,郝梅莲就收走了儿子儿媳的婚房,出租给房客。
严敬人觉得没毛病,杜俊芳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当下就要离婚。
被家人劝阻时,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她想,可能孩子出生就好了。
没想到,从此丈夫开始不喜欢回家。
杜俊芳父母为他们在一个机关大院租了房,但小县城的风总是能吹向每个不需要它的角落,时不时能听到邻居在背后耻笑,光鲜的大学生嫁得不如农村的种地女。
后来,姥姥姥爷都不太愿意抱着小外孙女在院子里逛,日日对着襁褓里的严冬叹气。
她狠心断了奶,迅速回归职场,她要赚钱,她要离开碎语纷飞的群居大院,她要给自己买个家。
严冬1岁,奶奶才被爷爷拉着过来看了孙女第一眼,之后又继续隐身了。
直到除夕夜,加班回家的杜俊芳发现露天厨房的肉被偷了,姥姥在炕边给严冬做新袄子,姥爷在一旁洗尿布,不得志的严敬人喝多了,回家在严冬脸上留下一个大红掌印,杜俊芳连夜赶走了父母。
之后,杜俊芳回去拼事业,孩子放到托儿所。
在托儿所里,严冬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爷爷奶奶那么有钱,怎么不管你呀”。
7岁的暑假,严敬人开始把严冬交给爷爷奶奶照看。而姥姥那边,严敬人是不允许她去的。姥姥有几个孙子要照看,杜俊芳也不想让自己母亲受累。但凡严冬提一句想去姥姥家玩,父亲总是以一句“姓杜的才是人家亲孙子,你可姓严,你爷爷奶奶才跟你亲”让严冬闭嘴。
可到了奶奶这边,严冬听到的只有指责。
就连一顿饭,都能吃出恩赐的味道。
儿时的记忆里,奶奶家里有人来做客,她总会指着满桌的美食说,“小冬每回来我家,我不都得多花50块钱准备这一桌子吗?”
客人震惊地看向严冬,严冬也只能尴尬地放下筷子。她不知道客人是在惊讶饭钱,还是惊讶世间会有这样和孙女计算饭钱的奶奶。她只知道,有没有她,爷爷奶奶的饭桌都会这样丰盛。
即便这样,奶奶也不打算放过她。她总会拉出一个人和她对比。
“就你看,我对这孩子这么好,平时来了啥也不干,一点眼色都没有,离霞霞差远了。”
霞霞是奶奶家里的小保姆,也是奶奶的远房亲戚。
后来姑姑严爱人有了孩子,她又拿那孩子和她比。
严冬听不下去,放下筷子回房间,郝梅莲便举起拿着筷子的手悄悄戳向她的后背,撇着嘴对客人说,“看见了吧,和她妈一样,没家教。”
有时,严冬说话办事没有让郝梅莲满意,她也会当着客人的面捏鼻子,事后再向无数人还原那不可饶恕的“案发现场”。就像……炫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笑话。
跟父亲隐隐提及,他只会生气地骂自己不懂感恩。多说两句,他就高高抬起手掌。
曾经一度,严冬想要把对爱的需求转向严爱人,因为姑姑喜欢小孩子,会给自己化妆、买裙子,会和姑父给自己录像,从小开始记录她的样子。
当这样的“好姑姑”,也认可奶奶嘴里对妈妈的评价时,严冬便认为妈妈一定是“坏人”,并以“像她”为耻。可妈妈嫌她顶嘴的时候,又会说严冬的样子像她的奶奶。
严冬懵了,但有一点她懂了,她们都不喜欢她。
总之,把自己当洋娃娃打扮的姑姑,是她儿时心里唯一的“好人”。
所以,当姑姑带自己买衣服,一家店一家店试,她说“不买,不试了”,姑姑恼羞成怒时,她内耗了许久。
小小年纪的她,在脑海里努力还原那个下午的场景――姑姑拉着她试了一个下午的衣服,她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姑姑究竟为什么生气?
失眠两个夜晚后,她才想明白,大概是姑姑理解成自己试累了、试尴尬了,不给自己买衣服,就别让自己试了。
她开始期盼和姑姑下次见面,好好解释给她听。
直到无意听到姑姑和奶奶在背后编排自己,严冬才意识到,没有人是无条件爱自己的。
这种情况下,一碗水端平的爷爷成了严冬最后的慰藉。
爷爷会骑着酷酷的摩托车在学校门口接严冬放学,回家留意到她被撕烂的作业本,会追问是谁干的。知道是哪个男同学后,他会在第二天骑摩托去堵,警告对方离自己的孙女远一点。
爷爷会细心地给严冬补她破了的袜子,告诉她“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会在枕边看到花花绿绿的几双新袜子。
爷爷会耐心地给严冬讲《一千零一夜》里智慧又神奇的故事,会告诉她,那些王子是命运的幌子,遇到灾难不如相信自己的脑子。
爷爷会偷偷拿私房钱给严冬报名学校的春游,会为了严冬参加的表演给她四处找纸箱做道具。别的小孩子有的,爷爷总是不想委屈了严冬。
严冬高烧不退的时候,防疫站工作的爷爷一遍遍在家里消毒,给她喂水果罐头。严冬不吃药,爷爷就念儿歌吓唬她:
大秃子得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请大夫、 四秃子熬姜汤
五秃子抬六秃子埋、七秃子哭着走进来
八秃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秃乖乖
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最重要的是,在被其他人伤害的时刻,是爷爷保护了自己。
那些无人在意的尊严,爷爷会为她悉心筑垒。
姑姑的女儿手被门夹了,奶奶大喊“一定是严冬干的”,爷爷会愤怒地指责她。
奶奶当众取笑自己,爷爷会把她抱走,带她去河边捉小鱼。
爸妈的电话说不了1分钟就挂断,爷爷会打开付费频道,一集一集给严冬点动画片。
严冬最喜欢和爷爷守在电视机前看《樱桃小丸子》,她大概永远记得动画片里小丸子爷爷的那句:
“
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偏袒小丸子,但我最最最最偏袒小丸子!”
看到这句台词时,爷爷正戴着老花镜给她做玩具。她转头看了眼爷爷,眼眶里盈出泪水。那是严冬第一次笃定地确信自己被无条件地爱着。
后来,爷爷奶奶在平阳市买了房,搬离了永宁县,严冬也考上了市重点初中。
郝梅莲当着儿子严敬人的面抱怨,“怎么我们前脚来市里,你孩子后脚就跟来了”,一向孝顺的严敬人也只是憨笑,“孩子住校,我把生活费给你们,她每周末回来拿。孩子还小,怕在学校把钱丢了。”
有时学校要缴额外的费用,严敬人留给郝梅莲的钱不够了,她便对严冬说,“让你爸下次来给我把这40块补上,真是的,都没算你周末的饭钱。”
有关中学的记忆里,严冬最开心的日子就是高中开学的那一天,严敬人给她办了银行卡,以后生活费直接打给她。这意味着严冬再也不用每周去看奶奶的脸色。
但超过半个月不去爷爷奶奶家问候,严敬人也会不高兴,不过即便为了爷爷,严冬也愿意跑一趟。
东方路对严冬来说,像是记忆里一块被风干的冬天,即便冲热水就下,胃里也是湿冷的。
她知道,父亲今天宴请大家,是为了缓和全家葬礼之后的芥蒂。当然,最重要的,是趁机会让严冬好好感谢他的妹夫白海平。
感恩嘛,严敬人从小就这么教导严冬。
不知不觉,就走到东方路离奶奶家最近的一家五星饭店,严敬人在这里定了包房。
包房的名字正好是爷爷的名字――「安合」。
安稳好合。
这个家真的能如爷爷所愿么。
12点,严敬人就发信息来催,说大家都到了,就等她了。
随着严冬长大,严敬人大概察觉出了和严冬之间的生分,不会过多干涉她的生活,保持着如同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但涉及严家人,严敬人就像变了个人,严冬反应稍有迟钝,他就大发雷霆。
上次下雪,严敬人让严冬送严爱人下楼顺便开小区门禁,她想回房间穿件外套,严敬人已经开始生气,“干点什么都那么费劲,电梯都来了,还要回去穿衣服,不用你了我自己下去。”
严冬不想争执,也不想惹严敬人生气,只好作罢,立即穿着单薄的睡衣把姑姑送下楼,再冒着风雪走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把姑姑送离小区。
对于严家人,父亲一向是摆在第一位的。
当初就是为了父母,严敬人放弃了平阳市里的工作回到永宁县,即便没过几年,他的父母就定居到了市里。用郝梅莲的话说,她知道自己没给子女付出过什么,她老了也不需要子女照顾。
这样的奶奶在父亲眼里是光明磊落的,溺爱孙子的姥姥在父亲眼里是不上台面的,总鄙夷她把孙子惯坏了。严冬说不上来,毕竟两种滋味她都没有感受过。
不过口头上,严家人都是彼此之间无理由维护的,郝梅莲对儿子,严爱人对大哥,总是相亲相爱的模样。
严冬常常觉得自己是沾了父亲的光,才换来其他家庭成员对自己的照顾,特别是父亲所在的场合,她总能得到其他长辈的关注和夸奖。好像有关她的话题,只是他们体面亲情的延伸。
而父亲不在的场合,她和他们就是客人和主人。
终于找到了「安合」包房,进门之前,严冬深深吸了一口气。
05 套子
远远地严冬就听到白海平和妹妹严夏的笑声。
见严冬走了进来,白海平停止了说笑。
“小冬,我上午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了,没等你。”
“等她做什么,再说了避嫌是好的。”
没等严冬张口,严敬人替她回了话。
“奶奶,姑姑,姑父。”
严冬叫完人,坐在了严夏旁边。
严夏紧挨着白海平。她的手机藏在桌子下面,上面的屏幕还亮着,是她男朋友的照片。刚刚,她大概是在给姑父悄悄聊新恋情。
眼下,妹妹正在上大学,谈恋爱这种事,她是不会和父母说的,家里人当中,严夏也只给姐姐严冬透露过一些恋爱的小细节。可现在,她却把这个“秘密”分享给那个不远不“近”的家人。
可见,严夏和姑父的关系要比跟其他人更亲昵。起码,她很信任他。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似乎和所有人都这样嘻嘻哈哈。用母亲的话,妹妹性格更淘气一些,比较“没大没小”。母亲也常说,二女儿简单一些,大女儿她总是看不懂。
严爱人在白海平身边安静地坐着。她的脸色不太好,苹果肌处的那颗黑痣愈发死气沉沉,嘴角也起了泡。平日里别说这种场合,下楼买个菜她都会精心装扮,今天却像临时拉了件居家服就出门了。
她面无表情地冲严冬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眼手机,像在等谁的信息,又像是害怕真有什么消息会来,整个人心神不宁。
严冬另一侧坐着白冰洁,白海平和严爱人的独女。
“抱抱,你今天高一开学了吧。”
抱抱是白冰洁的小名,从名字就听得出来,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包括在郝梅莲眼里。
“抱抱,小冬姐姐跟你说话呢。”白海平提醒着低头发信息的女儿。
“啊?哦,我……对,开学了。”
姑姑和姑父一向家教森严,白冰洁也一直是别人眼里的乖乖女,平时这种场合,她绝对不会像刚刚那样一直抱着手机玩。
“怎么今天都在那玩手机,是不是都想赶紧玩坏了好换iPhone4S,哈哈!大哥别管她们,咱们吃,一会儿她们想吃都没了。”
白海平依旧那么会活跃气氛。
严冬总觉得,在所有的社交面具里,恩威并举是最难驾驭的,那意味着要在黑白之间选择最“正确”的一度灰,浅一度菩萨低眉,深一度金刚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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