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平厉害就厉害在,他那张皮再怎样变化,也是套在“正确”的壳子里,不会走样。
被这样的人发自内心地尊敬,严敬人十分受用。平时全家一起吃饭,俩人也总是像今天这样一起坐在下位,方便喝酒打诨,绅士地将上位留给其他家庭成员。
而严冬最羡慕的,是白海平从来不会在人前训斥女儿,永远体体面面,表妹白冰洁的性格也养得极好,永远明明朗朗。
严冬看向白冰洁,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滑盖手机屏幕上,是一堆整整齐齐的文字,发件箱旁边的信封标识还在闪烁,看起来这半天她一直在给不同的人发同样的短信。
那几排文字整整齐齐,很难不注意。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些短信的内容都是:
李峰在你们班吗?
严冬一怔,李峰不就是……今天在学校见到的那个学生吗?
或许是同名吧,不小心瞥见的,也不好意思追问。
大概是高中开学第一天,想要打听之前在初中认识的同学吧。
杜俊芳被夹在严敬人和严爱人兄妹中间,俩人一个和妹夫聊得不亦乐乎,一个看起来一脑门子官司,她也没什么心思动筷子。眼下,她最担心刚退婚还丢了编制工作的女儿再出什么幺蛾子。
“小冬,你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虽说严冬之前的工作是被严爱人搅黄的,但在杜俊芳心里,大错都在自己女儿那里,如果她听劝好好嫁人,也不会节外生枝。
而白海平安排的工作,虽说在民办体校,但以这个学校在平阳市的分量来说,也算是轻松体面的“铁饭碗”了,女儿那场丢人的“闹剧”能有这样的结局,她也算满意了。
杜俊芳念书的时候是理科生,她从来都不在意事情的推算过程,只看结果。在她眼里,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有谁受委屈了根本不重要,更何况她根本没觉得女儿委屈,即便委屈也都是她自找的。
“挺好的妈,不用操心我。”
“还不是你姑父好,从小就疼你们。”
菜刚上齐,严敬人和杜俊芳就让严冬给白海平敬酒。
严冬心里是抗拒的,但还是照做了。
因为对爷爷的抱歉,因为害怕父亲的脾气。
更因为她早早地就被装进了这个体面之家的套子里,怎么演戏早已由不得她。
这种套子是什么时候如同捕兽袋般悄悄出现的呢?
从她开始寄人篱下不得不乖的时候,从爸爸和姑姑建立某些家庭规范的时候,从姑姑和姑父的摄像机对着她和母亲架起来的时候,从一次次被姑姑化了妆给爷爷奶奶表演节目的时候,从聚会过节必须挨个发言说吉祥话的时候,从一边被褒奖一边被贬低的时候……
严冬知道,母亲也在这个套子里。因为观念守旧也好,因为父亲的意愿也好,因为和姑姑的同学旧情也好,因为姑父的“好人行径”也好,她在这个家渐渐被同化成“孝顺”儿媳,就连跟郝梅莲也“母慈女孝”了起来。
至于那些年轻时遭受过的委屈,那些人生困苦时刻的血泪,为什么还要记得呢,日子总要往下过,耿耿于怀就是不懂事了。
她平时也是这样教严冬的。
此刻,严冬看着杜俊芳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布偶,脸上挂着习以为常的假笑。
如果眼前有块镜子,自己应该也是这副面容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郝梅莲,和严爱人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因为在葬礼上举着DV拍摄的事情被老家的人笑话,这一个月以来她都有些闷闷不乐。
老伴儿临下葬尸体却丢了,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好在儿子女儿搞清楚,是另一家丧葬队搞错了,来错了地方,认错了主家,把老伴儿当成别人拉走,给送到市里火化了。
说起这事她就来气,别的县她不管,永宁县就没听过有谁家人没了是火化的。
可儿子女儿不让自己追究,怕闹大了丢人,骨灰找回来就赶紧下葬了。
但郝梅莲左思右想,都觉得从老伴儿的死到丢了尸体,再到被不小心火化,这一系列事情,肯定有什么说头儿。会不会是自己哪里冲撞到什么了,或者老头子不能全乎地入土为安会托梦找她麻烦,所以她最近每天都念叨着让严爱人抽时间陪自己去拜拜。
而平日话最多的严爱人,现在完全没工夫搭理郝梅莲。
其他人说什么,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这种时候,她最不愿意见的就是眼前这些人。
因为整张桌上只有她知道,父亲严安合的尸体根本没找回来。
06 蓝桉
一顿饭各怀心事地吃完,就连严敬人也比平时话多一些,和白海平喝了不少,说着什么“爸走了,以后家里就我们两个男人,要把家里的女人们照顾好”之类的,白海平也就着「安合」的包房名下酒,以老爷子之名一通表白和承诺。整个严家也算继严安合去世后“和解”了一把。
更重要的是,全家表达了对白海平的感谢,严敬人满意了――不能让最重要的亲人觉得他们礼数不足。
互相告别之后,严冬松了口气,原路返回。
体校有为年轻老师准备独立宿舍,严冬打算暂时就住在那里。
严敬人和杜俊芳近些年工作不需要到处跑了,这才在市里买了房安定下来,但严冬已经过了渴望一个“家”的时候,相比去和父母过相敬如宾的生活,还是宿舍更自在。
回学校依然会路过那个新开的「寻阳游泳馆」,高大的卡布里蓝外墙,一洗之前老式游泳馆的颓旧,没有花哨的设计,只有大面积单色的简洁,深邃宁静的明亮把整条体育街的喧嚣都吞没了。
整个游泳馆像固态的海洋,乖巧地竖立着,褒奖着这个城市的夏末。
连接体校和「寻阳游泳馆」的白色斑马线,如同设计中的一环,恰巧稀释了那份浓重可能会带来的压迫,如白色的海浪,让视觉变得清凉。道路两旁的柿子树作为平阳市的“市树”,在“海风”的冲刷下,像随时更新的的海岸线,切割着幻想和现实。
半个月前,这里刚开业,严冬一眼就被吸引了,刚好她被免费游泳课的体验券幸运砸中,便开始在这里学习游泳。
事后她才知道,抱着抽奖箱走到她面前的那个人,就是这家游泳馆的老板,荀阳。
荀阳,和“寻阳”同音,对方也人如其名,像一株不断释放着充足氧气的植物,健康,饱满。
和这个纯色游泳馆的外观一样清澈。
他靠近的时候,严冬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一时间又记不起来。
后来,在游泳馆闻多了这种味道,严冬竟忘了第一次闻到它时的印象,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种味道可能本身就很平常。
荀阳告诉她,那是蓝桉果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也来自那种植物所制的精油。
蓝桉果带有天然的霜蓝色,斑驳的表面附着一层白色粉末,果球约1.5公分,果型像迷你的带盖陶罐,新鲜状态下味道奇特难以形容,摆在那里,清清冷冷。
像是把寒冬带在了身边。
荀阳说,它们其实不是果子,而是花芽,到了成熟的时候,它会打开上面的盖子,从里面开出奶白色丝状的花,开得十分张扬。
开花的过程非常有趣,“陶罐盖”会被不断伸展的花丝慢慢顶开,直到“啪嗒”一声,小盖子脱落掉在地上,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一刻钟。
但不是所有的“果”都会开放,也要看季节和果的成熟度。
花丝开几天以后便会脱落,游泳馆会换上新鲜的蓝桉果,原先的整株便被取走,放在后院作为干花来养护。
“好有哲学意义的植物,有些事情看似有结‘果’了,但它可能还没真正开‘花’,一切都是刚刚开始。接受命运放弃抗争的,就像那些没有顶开小盖子的花,还没绽放就要枯萎了。”
严冬在游泳馆第一次见到蓝桉果的时候就被吸引了。
听她这样说,荀阳若有所思。
“你的解读也很有意思。”
“那你的解读是什么。”
荀阳的目光看向装饰区,严冬发现那里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那些剥落的小壳子。
“有些人努力顶出了新的命运,但是忘不掉过去的壳。”
他说他忘不掉,所以把他们都小心收藏。
严冬没再问下去,那些壳大概就是他的过去吧。
他在提醒自己,有些事情,不能忘了。
看严冬面色凝重,荀阳一笑,“它们功能性很强的,这些味道有人觉得刺鼻,是因为它本身就有益于呼吸道和免疫系统的调理,我喜欢用它来吸味、抗炎。”
“抗炎?”
“哈哈……没什么,你闻得惯吗?”
“我觉得很好闻,鼻炎患者友好,可能真像你说的,抗炎。”
游泳间隙,严冬扶在水台边观察那些蓝桉果,看看哪个“小盖子”被撑得快要掉落了,然后盯着它“啪嗒”一声,清洁工再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捡走,装入那个大大的透明玻璃瓶中。
慢慢地,一些熟客也有样学样,像捡幸运落石一样去捡那些小壳子。
就像……所有人都在陪他玩收集游戏。
也像……他心里很想要找回什么东西。
他想找回什么呢?
下午是体校学生们的专业课,无事的严冬早早就约了一节游泳课。
之前荀阳像是看出她害羞,很贴心地安排了一个女教练,只是到了今天教练恰好来了月经,休了「例假假」。对方发信息告诉严冬,游泳馆会为她安排其他教练。
刚进门,就撞上荀阳,严冬笑着说,“你这种老板真是难得,还专门给例假放假。”
荀阳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无法自控地一直盯着严冬看。
严冬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他明明是严冬最不喜欢的那类大眼睛双眼皮的男人,却丝毫没有大体量五官带来的钝感,沉稳之中带着某种棱角。甚至,他身上有一种熟悉感,像是似曾相识的旧人。
“那……我今天的教练是?”
“你看我可以吗?”
严冬这才注意到,荀阳已经换好了泳装,就等着她来了。
“看来老板不好当啊,还得兼职。”
严冬用恰如其分的玩笑掩藏了一丝莫名的尴尬。
她的话,又惹得荀阳“美人”一笑。
他好像比她还容易害羞。
严冬换好衣服后,没有着急出去,而是从包里拿出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冰袋,开始给自己的小腿做大面积冰敷。
她拿毛巾隔着、用手紧紧地摁住那些冰袋,忍耐着透骨的冰凉,直到肌肉开始紧绷起来。
她知道,等小腿麻得失去知觉,就不会再觉得凉了。
好像很多人生问题,都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
大概因为在更衣室待了太久,严冬来到泳池后,没有看到荀阳。
工作日加开学日的下午,游泳馆空空荡荡,池边只有她一个人。
她摸了摸冰凉的腿,下定决心般,深呼吸,抿住嘴,然后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泳池。
学了半个月,她已经可以自如地蛙泳。
恐惧感和水一起围了上来,她努力让自己专注呼吸,不要害怕。
刚开始,严冬还能勉强控制自己的动作,只是小腿不太给的上力,但她依旧继续向前,游到了深水区。那里的水阻力更小,严冬也加速了动作。
她剧烈地游动着,像是要把小时候没有玩过水的遗憾全部弥补回来。
很快,小腿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剧烈的疼痛让严冬的表情开始扭曲。她忘了教练教的急救动作,疼得失去了理智,身体似乎在笨拙地下沉。
她想要呼救,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无力地挥动着手臂,试图抓住些什么。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他的身影,又好像听见什么东西摔碎,紧接着她的意识便随着身体整个淹没了。
马上,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一股热流透过身体涌向她的内心。
终于,她的鼻子又重新闻到蓝桉果的气味。
是荀阳及时赶来,迅速跳下水,将她稳稳地托出了水面。
严冬重重喘息着,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像抓住溺水时飘来的木板那样,紧紧地贴在荀阳身上。
确保她的呼吸无碍后,他用坚定的声音安抚着她,又抱着她游到了泳池边。
他像他的名字一样,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严冬的小腿还在微微颤抖,她动弹不了,他只好用没有抱着她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趾,用力朝她的方向牵拉,待她缓和后,才轻声问她,“你好些吗?怎么不做热身就下水了?你平时不是最谨慎吗?”
荀阳明显吓到了。
身体和情绪渐渐恢复的严冬,看着荀阳紧张的样子,觉得有些抱歉。
她没有解释,只是双手依旧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两个人就这样泡在水中,像是陷入了同一股命运。
蓝桉果的气味再度飘来,严冬低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发觉的笑意。
07 湿鬼
她湿淋淋地被打捞起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在河边抱着她的尸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他紧紧地搂住她,好像只要把那瘦小的身体重新捂热,她就能活过来。
可是没人给他机会,一大群人过来把她从他怀中抢走,塞进了诡异的红色花轿中。
轿子里坐着另外一个死人,同样地面部肿胀、惨白如鬼。
阴风骤起,唢呐鼓锣钹的声音猛地袭来,壮汉们抬起了轿子。
喜帘拉下的瞬间,他看到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里,都开始往外不停地冒出黄色的泥沙,混合着她的血水一起淌了下来。
他疯狂地扑向轿子,却被身旁的几人死死拽着,挣脱不得。
“放开我!放开我!”
他喊破了天也没人理他,他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里变得越来越无力,轿子也离他越来越远。
那些沙子像是听得懂他的呼唤,溢出了轿子,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的方向涌来,如黑浪一般。
“放开我,放开我!”
李峰叫喊着,双手胡乱挥舞着,睁开眼,只有一片漆黑。
他猛地坐了起来,看到同宿舍的人都睡得香甜,只觉得自己脸颊冰凉。
伸手一抹,都是泪水。
李峰呆滞地在上铺坐着,像是黑暗中一头眼睛发绿的饿兽,不知过了多久,又瘫软地倚靠在墙壁上,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梦到妹妹李谷了。
她现在在哪,会不会迷路?
她眼前的路,也这么漆黑吗?
她最怕黑,会被吓哭吗?
妹妹已经离开人世两个月了,李峰依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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