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怪她,为什么那么轻生。他更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她不对劲。
“啊!”
楼道的异响打断了李峰了思绪。
他给窗帘拉开一条缝隙,一丝光亮透了进来,他爬下床,打算出去看看。
作为男女混住的宿舍楼,2、3层是女生区,4、5层是男生区,中间由镂空的铁门阻隔,就寝时间上锁,而1楼是食堂和管理人员的办公生活区。
李峰的宿舍在4层,刚刚的声音,像是女孩子的尖叫声,大概是从3层传来的。
路过下铺,李峰看到有两个床都空着,大概他们又溜出去上网了。
3楼的铁门很容易撬开,高度也合适,半夜直接从3楼过道的窗户翻出去,再顺着窗台和外露的排水管一层层爬下去就大功告成。这样一来,1楼的宿管,他们也不会惊扰到。
他宿舍的那些人就是这样溜出去的。
李峰轻轻地迈着步子,慢慢地下着台阶,刚刚的声音像是有女生受到了什么惊吓,他也小心为好。
走到楼梯拐角处时,他探出脖子,看到黑漆漆的走廊尽头处,竟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长发女人,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李峰右手扶着胸口,猛灌了口气,又将头探了出去。
他看不到她的脚,也看不清她被头发遮住的脸,她整个人站在窗台上,一袭白衣,一动不动,黑色长发“嘀嗒嘀嗒”地往下落水,就像……死于溺水的鬼。
空旷的楼道里洋溢着“咕咕呜呜”的“鬼叫”声。
刚刚的尖叫声大概就是来自看到这“女鬼”的其他女生。
3楼的声控灯坏了,只能看到女鬼身上散发着幽微的绿光。
李峰鼓起勇气拐下楼梯,这次他看到“女鬼”的脚下竟躺着一堆死兔子。
“吧嗒,吧嗒……”
1楼的宿管大概也听到了尖叫声,上楼查看情况。
唯一的光源消失了,3楼重新陷入黑暗。
宿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峰屏住呼吸,也悄悄迈上台阶,回到4楼宿舍。
“听说了吗?昨晚女生宿舍闹鬼了。”
“啊,我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知道我知道,隔壁宿舍的琪琪看到了,吓得她现在都不敢出门。”
“有谁看到一堆死兔子吗?”
“我看到了!当时我魂都没了,赶紧跑到宿舍把门插上,我还以为是恐怖小说看多了,幻视了,但是没胆再出去看第二眼……”
“她们说,是暑假死了的那个女生怨念太深,来寻仇了,淹死的那个!所以女鬼湿漉漉的!”
“就那个……那个……射箭预科班的李谷!”
“难怪……好像听见那个鬼‘咕咕咕’地叫……说不定在报自己名字呢!她不就常常背一个兔子包包吗?”
“啊,我没念过预科班,没听说过这人,也就是说她没死的话现在也是咱们同学。”
“天啊……”
“好像也不是,她应该是计划念两年预科班的那种,比咱小一岁,还没法上一年级。”
“就在这念了一年啊,咋死的?”
“不知道,预科班的时候见她不爱说话……”
第二天早操,李峰就听见人群里炸锅了,都在讨论昨晚闹“鬼”的事。
他留意着人群里一个叫蒋晓美的女生,她正戴着耳机,酷酷地站在人群边缘,不远不近。
她双手插着兜,绑着马尾,校服口袋处夹着一个粉色的iPod nano,旁若无人地听着音乐。
开学第一天老师点名的时候,蒋晓美听到“李峰”两个字猛地回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所以在老师点到蒋晓美时,李峰也记住了她的名字。
教练来了,人群里也安静了,她才把耳机摘了。
对于闹“鬼”的事,大部分人没有当真,听过就忘了。特别是那些死兔子,好像长了脚,跟着“女鬼”一起消失了,加上宿管上楼什么都没看到,也就没当回事。
就像妹妹,过不了多久便无人再提及。
早操结束后,同学们都涌向了食堂。李峰跟在蒋晓美身后,见她又戴上了耳机。
“耳机里没音乐就摘了吧。”
听到这话,蒋晓美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到是李峰,她白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李峰不紧不慢地追在她身后,继续说着,“身体真好,昨晚把自己淋那么湿,也没见你感冒。”
这次,蒋晓美拔掉耳机,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她早就知道楼上的男生会撬锁下楼,他们可以,她也能办到。
昨晚,她用偷偷刻好的钥匙打开铁门,在3、4层楼梯的拐角处把加了滤镜片的手电摆好,以便打出绿色的光。至于宿管上楼或万一有人靠近,她就迈进镂空的铁门,进入男生宿舍的区域,藏在刷卡饮水机背后,再上锁,“女鬼”就消失了,没人会查看上锁的区域。
昨晚,她就是这样躲过了宿管,但也被李峰看得清清楚楚――蒋晓美藏身时,他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开学那天和自己隔了一个过道坐着的、书包拉链上挂着兔子挂件的那个女生。
李峰之所以猜测她的耳机里没有在播放音乐,是因为始作俑者当然要听到别人对自己“杰作”的评价。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08 射手
“你昨晚冒险做那些事……是为了李谷?”
蒋晓美看着李峰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着,蒋晓美又戴上耳机,两手插到裤兜里,继续以无事发生的神情向前走去。
李峰立即意会她的意思,和她一前一后拉开距离,小心地跟在后面。
这个蒋晓美……从来没听妹妹提过,是她之前在预科班的同学吗?
作为哥哥,他一向自觉称职,特别是父亲早年南下干活后,为了省钱很久都不回老家,哪怕过年都是一个电话了事――当然,也包括妹妹死了,北上的火车里依旧没有父亲的身影。
或许他觉得回来也没有用,或许他嫌女娃死得丢人败兴。
李峰知道,父亲远远地洒两滴眼泪,就是他最外放的情感表达了。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这是父亲说过最有文化的话,也是他常常教导他们的话。
李峰始终牢记在心,所以他始终看不懂那些踩一脚别人就会快乐的人,而善带来的,常常是软弱的标签。
无可奈何。
作为家中仅剩的男人,李峰不得不拔苗而起,保护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哪怕他只比妹妹大一岁――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忘了这一点。
他习惯了。
过早地接过父亲的责任,让他习惯了过早地成为一个能抗事儿的人。
小到做饭修理无所不能,大到为了保护家人可以逞凶斗狠。
渐渐地,他戴上了半截父亲的面具。
如果他只是李峰,只是李谷的哥哥,他会不会在妹妹面前更柔软些,她会不会向自己倾诉更多心事?事情会不会压根儿走不到最坏的一步……
如果……如果……
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会创造“如果”这种东西,是为了让人类在无数次对失败的复盘中承认自己的渺小无能吗?
承认自己无能,妹妹能回来吗?
那么“如果”有什么用?
事实是,蒋晓美显然知道他是李谷的哥哥,而自己对妹妹的事情一无所知。
蒋晓美将他带到储物室,平时她主动负责帮老师管理体育器材,有这里的钥匙。
她谨慎地把门反锁好,走到厚厚的摔跤垫旁往上一靠,这才摘掉耳机,两手往后一撑,审视起李峰来。
“你是为了李谷才屈尊来体校的吧,大才子。”
李峰一愣,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蒋晓美和妹妹的关系很亲近。
不等李峰回答,蒋晓美接着说:“为什么她死了你才想起关心她,她活着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这样的话,李峰不知在心中骂了自己多少遍。
可真的亲耳听到,每个字都削尖了往他心口钻,他知道,它们还会消散成无解的咒,爬进他的血管里,日夜发作。
他知道解释没有用,有些人来到世上就是做可怜人的,越寻找公平就越显得可怜,不如做一个不自知的可怜人,起码不显得可笑。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怀疑她的死有问题。我后来想想,其实……她在放暑假前,就已经有一些不对劲了,只是我当时完全没往那么坏的方向去想……”
见蒋晓美没怪自己转移话题,李峰接着说,“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你不会做那些,你告诉我,好吗?”
蒋晓美的视线飘向窗户,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吐出那些没有被证实的猜测。
李峰想到她的兔子挂件,想到昨晚的兔子尸体。
“兔子……兔子是什么意思?”
李峰仿佛看见了她脑中的线索,生怕中断般提示着她。
蒋晓美收回迷茫的视线,以另一种迷茫投向李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昨晚那些死兔子,都是我在学校后面那条破巷子捡到的。”
“你拿兔子当诱饵,总有原因吧?”
蒋晓美低头,想起那个静如深谷的少女。
从上预科班第一天起,蒋晓美就和李谷是上下铺。她比李谷大一岁,性格也更外向。好像理所应当地,蒋晓美就照顾起李谷来。
李谷不爱说话,但喜欢听对方扯天扯地,蒋晓美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明星八卦,李谷从来都是微笑着,听得很认真。
二人很自然地成为了一起出操训练、一起吃饭谈心的好朋友。
李谷家条件不太好,人还单纯,宿舍其他人让她跑腿送脏衣服去洗衣房,她都不拒绝。对方付费给她,她也接着。她说,劳动赚钱不丢人,同学态度也挺好的,没什么。
她像一块渴坏的海绵,什么样的水都可以吸收。
她很少和蒋晓美聊家里,但很自豪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
她说他们的名字一峰一谷,一高一低,所以他学习好,她学习就差。
蒋晓美说不是的,峰有峰的远方,谷有谷的回响。
说完李谷又是星星眼,崇拜而欣喜地看着蒋晓美。
蒋晓美看着她的眼睛,如同看向一眼见底的谷水。
蒋晓美的家就在市区,曾在某个周五晚上直接拉着李谷回家过周末。
李谷和蒋晓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满满一桌菜,在她看来是精心准备的美味,他们却说时间匆忙,招待不周,让她见谅。
蒋晓美的妈妈年轻时喜欢满世界跑,如今在东方路开了一家小小的占卜店,从东方的紫薇斗数,到西方的星盘塔罗,没有她不会的。
她一身叮叮当当,复古又新潮,看得李谷直发愣。
“我爸求婚的时候,可是给我妈吹得天花乱坠,什么以后她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他做她最安心的海港……那发言、那可真是拎着暖壶上飞机――高水“瓶”。结果呢,我妈的贡献占家庭GDP总值的90%――占卜店生意可太火爆了!”
听蒋晓美说完,蒋爸爸不乐意了。
“诶诶诶,逆子,让你说得好像我多挫一样。公正点行不行,是你爸本来也还行,只是你妈她更行。咱承认你妈优秀,也别贬低我行不行?”
“行行行行行,冲你招待我朋友这手艺,勉强认可你的家庭地位。”
“嘿,你这孩子,老婆你管管。”
“我在夸我妈水平高好吗?妈你一会儿也给小谷算算,免费的哦,小谷,大师级,别错过。”
蒋妈妈只是温柔地笑着。
李谷看着那双见过世界的眼睛,只觉明亮而平静。
晚上俩人睡一张床,盖一个被子,说着悄悄话。
蒋晓美说,她的太阳星座本就是射手座,妈妈看她的星盘,月亮星座竟也是射手,看来她天生就是要当“射手”的。说着,她对着空中比划着拉弓的姿势。
李谷躺在蒋晓美旁边,没太听进去她说什么,脑子里都是蒋妈妈身上那些镯子、耳环发出的“叮叮当当”声。
当然,还有那双可以让她沉溺的月亮湾般的眼睛。
那里装着全世界的月亮。
“你知道吗?小谷,你也是射手座,你注定就是要去远方的。”
听到这话,李谷瞬间回过神来。
原来,不止“峰”有“峰的远方”,“谷”也可以有“谷的远方”。
她裹紧被子,满足地睡去。
之后,李谷觉得叨扰,任凭蒋晓美说破嘴,也不愿再去她家住。
蒋晓美便每周末都从家里带好吃的给李谷。
李谷不像从小接触射箭的蒋晓美那般热爱这项竞技,她来这里只是因为学习太差,以后也不会考到什么好学校,听说毕业前在市级比赛拿到名次就有可能留校,她这才在升初二的时候选择来体校念书。
是蒋晓美燃起李谷对射箭的热爱。
“如果眼前的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要瞄准的靶子,就先射箭,再画靶。”
看李谷微蹙眉头,双眼懵懂,蒋晓美索性从后面抱住她,两手握住李谷的小臂,带动她用力拉起弓――
“你射就对了!先射出去,你想要的世界就来了。”
李谷看起来似懂非懂,但她晓得刻苦练习没错。
蒋晓美的父母带她去省城看射箭锦标赛,她拉上李谷一起。
她们坐在观众席,看着被柔光灯照亮的赛场和那些同样被照亮的选手,好像看见未来的自己。她们手拉着手看完比赛全程,她们为胜者欢呼呐喊,好像正中黄心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们。
省城回来后,李谷射箭时的眼神似乎更坚定了。
她要好好训练,她要射中靶心,她要参加比赛,不是为了将来留校,不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是为了站在那里,被柔光灯照亮。
是为了去远方,“谷”也可以拥有的远方。
都说练箭先养心,李谷能定心,蒋晓美的功劳占一半。
就这样,有些功底的蒋晓美带着李谷这个“小师妹”每天加时训练,连教练都说李谷的进步了不得,第二年可以不用上预科班了,直接升一年级,上真正的专业课。
蒋晓美像小老师一样成就感满满。
“我们可是‘射手’啊!”
当然,最开心的是,等到了新的学期,她们就可以一起上一年级了。
没想到……
这是她一个人的新学期。
“李谷有个毛茸茸的白色斜挎包,上面‘长’着两个可爱的兔子耳朵,从前大概她自己都没觉得那个包有多特别,都是用来随便装装书。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很宝贝那个包……开始怕它脏了坏了,只有放假出校门才会背它。
那段时间,她像着魔一样喜欢各种兔子元素的东西,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不承认,可是她明明快把‘热恋’俩字写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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