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季茗心和秦郁棠齐齐发出了小声的羡慕。
哪怕把季茗心在北京住的那个酒店搬过来,可能也没有这个院子住着舒服,他俩一致认为应当暂时抛却前尘旧恨,先享受再说。
俩人被安排进了楼上的一间卧室,装修不赖,隔着一层中空的书架柜子,旁边还有个小客厅,摆着沙发茶几电视,茶几上放了几碟当地的特色年货,以及一大碗砂糖橘。
洗过澡,季茗心研究起了书架上的书,随手一抽,发现是空心模具,放回去再另一本,依然如此。
秦郁棠盘腿坐在沙发上,握着电视遥控快速换台,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笑到:“不用找了,肯定都是假的,这儿平常又不睡人,放书给鬼看啊?”
“不住人还这么装修……你三奶奶家庭条件挺富裕啊?”季茗心凑过来挤在她身边坐。
“是咯,她蛮能赚钱的。”秦郁棠从小就听家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议论三奶奶的赚钱能力,那些话含酸带醋,其中有几句她现在还记忆深刻――“损阴德的事”“以后死了阎王爷要找她算账的”。
“村里当医生还挺能赚钱?”季茗心有些质疑,城里的医生混上主任医师之前普遍也是没多少钱的,工作强度大,医患纠纷多,人家要是知道村里行医能挣出一套四合院来,估摸得气得一头撞死。
“嗯……”秦郁棠停止了换台,扭头看着他,俩人距离已经很近了,她还是招招手示意季茗心把耳朵靠过来些。
季茗心乖乖地把耳朵伸过来,秦郁棠小声说:“她以前在镇上卫生院上班,妇产科的,后来自己出来单干,专治不孕不育,从怀到生,再到生了之后买保险,她都一手包全了,打通产业链,能不赚钱吗?”
“这么牛逼。”季茗心忍不住赞叹,说完又皱皱眉:“有那么多人不孕不育吗?”
秦郁棠挑挑眉:“多着呢,甚至有别的镇的跑来找她看。”
季茗心狐疑地打量她一眼:“你这儿都哪儿来的情报?”
“小时候就听说了。”秦郁棠没对他讲那些传言里更离奇的部分,譬如三奶奶不仅让人怀孩子生孩子,还能鉴定胎儿性别,做人流手术,引产快要足月的畸形胎儿,尸体就埋在附近的一片树林地下。
那些故事她小时候听只觉得又害怕又不敢相信,现在么,她见识过人性的复杂,倒不觉得这些传言一定是假的,只是时过境迁,她没那份精力也没那么多的正义感来质问对方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错事。
他人世界的对与错,又岂是那么好分清的?现在三奶奶也许是瞅着自己混得不错,对自己热络又殷勤,这一点秦郁棠挺受用,她随着长大而学到一个关键技能就是利用他人的热情为自己谋得些好处,至于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必深究。
秦郁棠讲完接着换台,季茗心的一句话却冷不丁点醒了她:“那你爸妈找她是要干什么?”
她摁住遥控器的手指忘了松开,屏幕上电视频道在飞速切换,秦郁棠走了下神,心想:是啊,他们俩来找三奶奶做什么,莫不是小号练废了,一把年纪还痴心妄想练个小小号出来?
“秦郁棠。”季茗心从她手里抽走遥控器,抬起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秦郁棠回过神看着他,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按说我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他们一般只有大年三十那天会回来烧个香敬个神,待不到第二天就走了。”
俩人都陷入了安静的思考中,正巧此时,当事人之一三奶奶在楼梯口大声呼唤他们俩下去宵夜,秦郁棠和季茗心对视一眼,先后蹭下沙发,套上厚厚的棉拖下楼去。
夜宵是一锅清汤面,三奶奶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碗里滴了几滴芝麻香油,洒了点葱花,让他们就着一桌子过年期间的存货吃。
存货摆了满满一圆桌,有卤过的海带千张、鸡蛋牛肉、鸡腿鸡翅鸡爪,老豆腐大猪蹄,还有自家灌的腊肠晒的腊鱼,吃得大喊“不饿不饿”推辞夜宵的俩人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三奶奶也和他们同桌吃夜宵,边吃边聊起自己儿媳妇的小毛病,儿媳妇带着她儿子回娘家探亲去了,正是吐槽的好时机,俩人嗯嗯啊啊地应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气氛太过放松,秦郁棠不小心让心里盘旋的疑惑跑了出来。
“我爸妈这次回来找您了?是干嘛呀?”
她最怕听到“怀孩子”之类的答案,但是“取环”这个答案也足足令她顿了三秒钟。
“我妈上过节育环?”秦郁棠问。
“上过啊。”三奶奶看着她说,“当年哪个女的不上?”
“什么时候?”秦郁棠接着问。
“生了你弟弟就上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严嘛。”
“那之前呢?”秦郁棠顺口便问了这个问题,她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什么要问,三奶奶就已经答了,“之前你有个妹妹啊,跟茗心那个妹妹同一年的,要是出生的话,月份都差不多。”
这回轮到季茗心愣住了,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妹妹,但他一直牢牢记得季然在他面前那句疯言疯语般的话:“咱们家是有卖孩子传统的。”
第八十三章
“你有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秦郁棠转头看向季茗心。
季茗心直接将视线瞥向餐桌的主人,他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方交流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打破信息差,从零散的内容里拼凑一个确切的现实来。
原来季然在季茗心之后真的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她二十出头,刚离家打工没两年,有了季茗心生父的前车之鉴,不再相信油头粉面的花蝴蝶,反而看上了一个样貌平平又老实巴交的男人,对方是她们产线的一个小技术员,大专生,说话做事都妥帖可靠,平日里很照顾季然。
而季然,那时凭着她二十啷当岁的青春靓丽,在情场上无往不利,自信看上的人还没有不喜欢她的,对方不拒绝,她便步步紧逼,主动招惹,不过俩月,对方就举手投降,败在了美人裙下。
俩人同居了,很快,季然怀了他的孩子,她提出结婚。
对方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季然硬扛着,怎么都不愿意去做人流,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隔着肚皮能听见胎儿有力的心跳,对方终于是妥协了。
――再不妥协也没有办法,季然怀着孕去上班,无异于去他的工作单位张贴他的犯罪证据。
季然在得意中暗藏着一点失落,她是很想抓住对方好好过一辈子的,而且并非是以这种泼妇般的方法来要挟爱人,奈何她自以为的爱人心底里还是有些瞧不上她,她被迫做了个不体面的女友。
光是不体面,倒还是小事,但隐瞒自己有个儿子,这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俩人要结婚,免不了看对方的户口本,见见家长会会亲戚,季然遮遮掩掩地不愿意提,对方也不是好糊弄的,更觉出猫腻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对面起了疑心往里一查,发现好嘛,结个婚自己成后爹了。
婚礼的酒席都定下了,俩人在男方家长面前闹崩了,季然连人带礼物被对方爸妈扔出去,腹里的胎儿受到惊吓提前发动,要不是救护车来的快,她这孩子差点儿生在楼道里。
生完孩子,发现是个闺女,那事情就更简单了,未婚夫在父母的催促下,毫无心理负担地变成了前男友。
前男友不愿意砸自己老好人的招牌,还是来医院照顾了季然几天,顺便委婉地告诉季然,这孩子他不打算要。
季然活了二十多年,遭人白眼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过,但丢人现眼到这种地步,她这张贴上冷屁股的热脸也算是结结实实地给冻上了,她也不打算再去强求什么知识分子的钟情和爱,俩人一拍两散,最后居然还是和平分手。
这对毫无规划没有担当的父母任性的结果,就是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被送到季振山和张月兰手上的小婴儿――老俩口就是这样养大季茗心的。
现在一个才刚会走,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女孩。家里每天鸡飞狗跳,充斥着老俩口的咒骂,终于有天,趁着月光在院子里给小婴儿洗澡的时候,季振山一口气抽了半包烟之后说:“要不……送走吧?”
张月兰沉默着没说话,在这个语境下,沉默即是认同。
那时离农历新年还有好几个月,他们找好了人家,在夜里把襁褓中的婴儿送了出去,回来的路上月色朗朗,照得人心里发毛。
季然几次打电话回家,说想要听一听小孩的声音,都被老俩口以“孩子睡了”为理由搪塞过去,她打心底觉得不对劲儿,然而不敢深思,等过年前大包小包的踏进家门,这才知道孩子早就被送走了。
她所表现出的愤怒超过了她心里的实际,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将自私自利的罪名全部推出去。但她是老俩口亲生的,什么德行父母很清楚,双方拉开了架势细数罪状,季然还真不一定怼得过。
她恼怒之下扬言要报警,被邻居拦住了,那时候秦利民手里正拉着刚刚会走路的秦郁棠,出来劝架,让季然别把这事儿闹大。
场面如此火爆,秦郁棠却还理解不了,只知道世界纷纷扰扰,都不耽误她吃手指。
她吃得很忘我,没留意到这场闹剧是怎样收场的――季然被一句话定住,张月兰告诉她,那小孩送到别人家里没多久就生了场病,高烧不退,早就没了。
自此,季然完成了一场彻底的自我欺骗,两代人之间的仇怨就此结下,再没可能化解,而台风眼中的季茗心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在情与恨的撕扯中纠结着、艰难地长大。
听完了这个夭折的小女孩的故事,秦郁棠碗里的面都凉了,结成一坨,表面的油脂凝成薄薄一层膜。
她倒胃口地扒拉一下,问:“那我妈是因为想要儿子才把那个小孩打掉的?”
其实她都多余问这一句,答案再明显不过。
三奶奶答道:“你爷爷就你爸一个儿子,他们肯定还是要个儿子的咯。”
现在好了,如愿以偿有了儿子,可惜不成器,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别说追上秦郁棠了,简直连秦郁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中考没考上高中,家里辗转托人送礼,塞进了一所高职学校插班,安慰他还能正常参加高考,结果高考更倒霉,连中考分数的一半都没剩下,毫无挣扎可能的进了一所民办大专。
大专院校里其实也有凤毛麟角的好学生,但秦郁棠她弟弟显然不在此列,日常足不出寝,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多半时间都在打游戏,打着打着,游戏里勾搭上一个“妹子”,正值暧昧之际,“妹子”的正牌老公――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找来他们学校,把他揪出宿舍揍了一顿。
原来游戏里人美声甜的女网友其实结婚7年了。
这叫付出真感情的人怎么能接受,她亲弟闹着要跳楼,惊动了学校找来秦郁棠父母,坏事传千里,很快,大家都知道这两口子惯儿子,把儿子给惯成了废人。
溺子如杀子啊,大家纷纷互相转告,有人提起秦郁棠,夸她千万个好,以此作证当父母的偏心,反而锤炼了女儿心性。秦郁棠爸妈不知道是经此一役,真的幡然醒悟愧对女儿,还是单纯觉得丢人,总之他们主动联系秦郁棠的时候也极少。
秦郁棠放下筷子问:“我妈是什么时候回来取的环?”
“就前两天,我介绍的那个中医院的院长做的手术。”三奶奶自豪点头。
“这么说,前天做完手术,今天早上就回市里了?”秦郁棠吸了口气,原来不止自己躲着他们,他们同样也躲着自己。
“是啊,你们没通过气?”三奶奶知道他们家庭关系不热络,但是不了解严重程度。
秦郁棠一句话给她惊呆了:“我没他们微信。”
“那你这……”
“有事一般发短信,不行就电话。”
“哦。”三奶奶还没合拢嘴,便听秦郁棠郑重道:“能不能麻烦您给我爸妈打个微信视频,我有话想和他们说。”
季茗心转头看着她侧脸,丝毫没想到通话的内容将会和自己有关。
第八十四章
微信铃声响起,视频等待接通的那七八秒里,秦郁棠忽然有点紧张,手搭在桌边,半只手掌缩进袖口――被季茗心轻轻抓住了。
她转头看着季茗心挤出个微笑,接着又飞快转回来,电话正好接通,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秦郁棠怔了怔,恍惚间发现妈妈的脸看起来处处都有外婆的影子,这大概证明她开始老去了。
“喂――”秦郁棠主动打了招呼说:“过年好。”
妈妈很明显有些措手不及,在镜头之外左右看了看,举着手机走进一个安静漆黑的房间里,啪一下按亮了灯,这才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屏幕里的秦郁棠,答道:“好哦,我们都好,你怎么样?”
秦郁棠:“挺好的。”
妈妈仔细透过屏幕打量着她,头发长了,胖瘦一如既往,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带来的变化,她整个人看着有种放松而自信的气质,首都的风水果然还是会养人。
作为母亲,她看见秦郁棠的心情极复杂,既为她骄傲,又知道这骄傲与自己无关,再对比家中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心里不免生出些为时已晚的懊丧。除此之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作为女性,她还有些佩服并嫉妒自己女儿,人生处处是枷锁,秦郁棠却能自由来去。
两人沉默了几秒,妈妈问:“你怎么用三奶奶的微信给我们打电话?你回去了?”
“是啊。”秦郁棠记得自己明明给她发过短信,是没看见呢?还是假装没看见?她无心纠结这个,重新解释了一次说:“石天一走了,我回来送送他。”
“啊――”电话那头长长一声叹息,紧接着说:“他父母不晓得要多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老了都没人管。”
秦郁棠明知道这句话里表达可怜可惜的情绪更多些,还是忍不住被挑动了敏感的神经,条件反射般说:“难道他爸妈养孩子就是为了自己养老吗?”
“啊?”妈妈能猜出自己是哪里惹到了秦郁棠,但光从这两句来说,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坚持道:“养儿防老嘛……”
“你养我就是为了防老吗?”秦郁棠语气越发激进。
“不是,我――”
秦郁棠打断她道:“还是说,你觉得养我也不能保障你后半辈子的幸福,一定要养个儿子才行?”
“棠棠……”妈妈着急又无奈地喊了她一声。
很久没被这样亲昵的叫过乳名,秦郁棠头皮一炸,放下手机,后仰着离开了摄像头范围。
“妈妈承认,以前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在反省了呀。”
秦郁棠撇开脸,轻嗤一生,眼圈红了。
没听见她答话,那边还以为她态度软了下来,趁此时机开玩笑道:“都说亲母女没有隔夜仇,你还要恨我一辈子不成?”
我不是恨你,秦郁棠心想,我是恨你们所有人,只是今天这个电话恰巧打给了你。
她不吭声,妈妈便接着说:“既然你都回来了,那明天要不要回家里来咯,我让你爸爸跟你弟弟开车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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