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他暂时连刀都举不起来。
等他真的好得差不多,能正常使用他的右手了,回去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
季茗心不太愿意面对自己未来可以预料的惨淡人生,对于回国这件事表现得相当消极,季然不催他,他就心怀侥幸地往后拖延。
直到三个星期后,继父因为容纳他人吸毒和行贿等罪名抓进去了,季茗心才恍然大悟――季然带着小儿子跑路了。
他身上千钧的担子一下被挪开,什么合同啊、代言啊、媚粉啊,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命运再次和他开了个小玩笑,使他在没有付出什么实质性损失的情况下收获了一只完好的右手手腕,但回头想想,也不尽然,献出自尊心以求标价的经历像皮肤上的刺青一般,即便洗掉,还是会在心里留下痕迹。
其实人哪儿有完美的,倘若是别的亲近之人好奇,季茗心也不会对这段难堪的过去三缄其口。
但秦郁棠问,他总要感到一瞬间的自卑。
第七十八章
错愕的不止有季茗心本人,还有跟着他拍了好几十天的摄影师,人家片子都快剪出第一版了,款没人结。
他找上门来要债,季茗心正在打包行李准备搬家。
前一阵子,继父还没出事的时候,季然考虑到他长期住院的成本太高,给他租了间小公寓,现在光凭季茗心自己,是无法负担这笔租金的。
公寓里的家具很简单,季茗心让他挑几件看得上的拿走,全搬走也行。
摄影师第一次在他面前讲中文,暴露了自己并非ABC的事实:“我操。”
季茗心坐在地上穿鞋带,闻声一抬头,诧异道:“你会说中文啊。”
“废话。”摄影师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就地蹲下来,在他面前挤着眉头不解道:“不是,你这什么命啊,是亲妈吗?自己移民去澳洲,一分钱不给你留,是真不管你死活啊?”
季茗心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这人明明会讲中文,那前面几十天干嘛都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我之前讲中文你都听得懂?”
“肯定咯。”摄影师眉毛一挑,很不屑道:“要不要把我普通话等级证书掏出来给你看?”
季茗心哈地一声笑了,据他所知,这个证书只在国内的大学生群体里流行报考,他还以为对方是出生在这里,没想到也是同一社会环境下长大的。
季茗心不紧不慢地穿好鞋带,拿起另一双鞋,拉家常似的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来这边上学吗?”
“来了有一两年了。”摄影师扭头四顾,“你这儿有什么喝的没?”
“冰箱有可乐。”
“妈的,快喝吐了。”对方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向他的冰箱,拉开门从里边拿了两罐可乐,滋啦一声勾开拉环,边喝边往回走。
“你还没回答问题。”季茗心抬手稳稳接住他抛过来的可乐罐,侧头看了他一眼。
“是,也不是……我最开始来这儿是想学导演,后来退学了,打算逐梦好莱坞。”摄影师的中文名,季茗心至今不知道,他一般直呼英文名,叫Roger。
Roger的叙述语气太镇定了,一时难以分辨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季茗心只好点点头说:“祝你早日登顶奥斯卡吧。”
Roger几乎是形影不离地拍了他一个多月,对他的性格脾气已经很了解,知道这人过于惹眼的外表下,其实有颗相当沉稳的心――年纪轻轻经历这么多的变故,想不沉稳也很困难。
在Roger看来,季茗心此人是外冷内不热,偶尔拽两句冷幽默,已经说明他对自己态度很好了。于是他回馈给这份友善一声嗤笑,撇过头说:“还他妈奥斯卡呢!饿不死就不错了。”
季茗心继续低头穿鞋带,笑了笑没说话。
九成九的时候,他觉得人活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怎么可能饿死,但要是走起背字儿来,也不是没那可能,说不定他跟Roger就是那百分之一。
“为什么你之前要装听不懂中文?”季茗心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local要价高呗,干一样的活,我要是说我特么是个留学生,你看看他们能给我开多少。”Roger坐在地上看他穿鞋带,明明已经穿好了,又拆开重头穿了一遍。
他啧了一声,打了个汽水嗝说:“我早发现了,你这人挺完美主义的,你是不是处女座啊?”
季茗心耸耸肩:“反正没事儿干――而且刚才两边不一样长。”
在Roger看来,鞋带能系就得了呗,相差个一厘米两厘米有什么要紧的,但季茗心显然不是那种可以容忍乱序的人,他家里面积虽小,但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冰箱里饮料瓶的标签,也全都是logo朝外。
“你自己住,还拾掇得挺干净。”Roger忘了自己是来要钱的,起身逛了一圈,结合自己对季茗心的既往印象,忍不住夸他说:“你还挺自律的,右胳膊差点儿废了还在家里健身呢,绿植也养得不错,你怎么还会做饭!”
Roger对着厨房水池里泡着的碗筷爆发出一声尖叫。
季茗心不明白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解释说自己只是“煮了半袋速冻饺子和几颗鸡蛋”而已。
Roger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将他里里外外夸了个遍,夸得季茗心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他过去仗着Roger听不懂中文,没少当面蛐蛐他。要不是他知道Roger清楚自己没钱,他都要以为这是在忽悠自己对他的电影事业进行天使投资。
等Roger逛完一圈回来,已经列举过季茗心不下10个优点,季茗心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太夸张了。”
“对不起。”Roger马上道歉,侧身在他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抱着膝盖看着他道:“我这是在挽回我在你心中的好感值,之前为了赚钱,拍你太过火了。”
……季茗心顿了顿,他那时候确实看见Roger就烦,恨不能把他的镜头变成炮筒,掉转过去对着摄影师的脑门来上一发,最好是轰成烂西瓜。
但时移势易,季茗心现在最关心的压根儿不是什么朋友不朋友,龃龉不龃龉的细枝末节。
他最关心的是:“你除了拍我,还怎么赚钱?”
Roger缓慢地眨了下眼,接着摸出手机来递到季茗心面前:“来,我拉你进群。”
季茗心在这个群里深刻见识了人类这个物种下的个体多样性,有线上做留学中介的,有负责带写课程论文的,有画画的,有摄影的,有做小饭桌的,甚至还有出租自己当糖妞的――以上都还算是凭劳动和智慧挣钱,其余什么叠码仔、拉皮条、搞传销甚至流浪汉网络乞讨的,那就不太适合拿出来讲了。
Roger本来以为凭季茗心那种“非黑即白”的心性,坚持不到半天就会退群,然后最后凄风苦雨地过个十来天,就要跪下朝他妈请求经济支援了,自己和他搞好关系,倒时候还能把拍片子的钱捞回来几成。
没想到季茗心不仅没退群,反而还留了下来。
他在群里蹲了好几次,终于蹲到一个去中餐厅打黑工的机会,后来又去当了美术课模特,几经辗转,混上了地下台球厅看守这一尊贵职位。
很久以后,网络上有人传说看见过季茗心在冬天替人遛狗――那已经是他流浪生活里相对舒适的片段了。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羽毛球场上的天之骄子,在树边给狗捡屎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他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碎玻璃,掉进了人间这个复杂的大齿轮里,越磨越光滑,越磨越透亮,到他离开那里的那一天,他甚至能够礼数周到地邀请Roger出来吃顿饭,与曾经的仇敌握手言和,真心谈笑了。
第七十九章
Roger揣着一块硬盘去赴约,硬盘里存着他跟拍季茗心以来的全部影像记录,再次见到季茗心之前,他已经决定好了――如果这个人变得油嘴滑舌、令人生厌,他就吃完饭立马结个账走人,如果这个人没怎么变,那他就等着季茗心结账,然后送上自己带来的硬盘。
最终,季茗心带走了那块硬盘。
他还没看过镜头里的自己,想来狼狈不堪,不值得透过影像反复回忆,本想委婉拒绝Roger的好意,结果Roger突然艺术家上身,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忍受痛苦、心存火焰会让任何一个平庸的人变得魅力无穷,何况是你呢?
那个当下的瞬间,季茗心被他脸上的真诚打动了,收下硬盘又诚挚地祝福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在电影院看到你的名字。”
Roger站在路边点了根烟,笑笑没说话,烟快抽完时,他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季茗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颇想做个特立独行、超凡脱俗的人――他那时候成绩很烂,又还没发掘出什么明显的特长,如同所有二十岁出头又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总爱幻想自己是个作家那样,他那时很爱将自己的未来与艺术两个字挂上钩,想象着将来最好是过一种高处不胜寒、终日里鄙夷凡夫俗子,顾影自怜的生活。
后来被亲妈后爹合力踹进了羽毛球的世界,训练太忙太累,他就把自己的艺术梦想给忘了,光想着怎么一拍一拍打过去,战胜通往冠军之路的所有强敌。
再后来……就是如今了。
生活嘛,它不会永远是高歌猛进的鼓点,绚丽多彩的烟花过后,满地灰,季茗心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阶段:他得扫灰,他得学着如何像个普通人那样生存。
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他自己出题,自己作答,答案证明他和Roger实在是两种人,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还是远远观望着好,他没法儿仅凭空气和露水活着,他得吃饭,他得睡觉,他需要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来养活自己。
所以他回国之后重操旧业,又打起了羽毛球。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会很排斥这份工作,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选择去给球馆当合作教练。
但随着第一节课、第二节课过去,季茗心渐渐意识到,他并不恨手上这把拍子,甚至能够坦然地面对职业生涯中的辉煌成就与失意低谷,意识到这一点所带来的心理冲击不亚于医生宣布他手术成功的那一刻。
好像有一块新的骨头在手腕里生长出来一样,此时季茗心很明显地察觉到,一块新的灵魂碎片在他身后缓缓站了起来。
这也是他,会主动和陌生人推销羽毛球课程,会在同事聚餐时活跃气氛大方接梗,会关心超市货架上的粮食和蔬菜,会原谅所有来球馆只为了拍照打卡泡妞撩妹的男人女人,他仍旧保留自己的本真,但外壳已经融化得足以适应这个社会。
宋雨航就是在这时找到他的。
“我打听你小子好多回,你怎么一声不吭消失,又一声不吭地回来了?”距离宋雨航高价雇尚在省队的季茗心当陪练已经过去好几年,人海浮沉,他们各自换了身份,现如今一个是家族企业的年轻掌门人,另一个是落魄到连招生海报都要自己画的羽毛球教练,彼此间的熟络不减,地位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不还是让你给找着了。”季茗心在球馆的入口右侧墙壁上贴好招生宣传海报,抬掌拍了几下,跳下凳子拍拍手上的灰,转身走到宋雨航面前,亮出自己两只脏兮兮的爪子:“手脏,就不握了――好久不见。”
宋雨航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在裤兜里,冲边上一抬下巴说:“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吗?”
“不知道。”季茗心抓起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毛巾是球馆的福利,质量一般,有点掉毛,此刻季茗心额头上就粘着几根白色的棉絮,开玩笑说:“你报警了?”
“警察管你个琶啊!”宋雨航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红色社交媒体软件,从自己的收藏夹里找到一篇帖子。
题目叫:家人们谁懂啊!上课光顾着看教练的脸,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这个帖子大约是个来上体验课的女大学生发的,配了几张场边偷拍的季茗心的照片,清晰度并不高,但照片意外地很有氛围感,获得了该社交媒体用户的一致认可,还有不少人在评论区“接帅气教练”、“求球馆地址”……
季茗心在宋雨航的手机屏幕上划了几道,飞快看完了这组图片,还没来得及笑,便听见宋雨航问:“这照片是你吧?”
“是啊。”糊成这样还他妈这么帅,季茗心看得都想下载保存更换微信头像了,他撩起眼皮瞪了宋雨航一眼:“你就因为一张照片就跑来找我?”
说着,他又垂下视线,往宋雨航裤裆上看了一眼,皱眉道:“你不会有什么――”毛病两个字被及时咽下,换成了“难言之隐吧?”
“少他妈放屁。”宋雨航也崩不住笑了,指着收藏的帖子和日期说:“我要是真暗恋你,看到这帖子的第一天我就来了。”
季茗心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说:“难怪最近这么多人来上我的体验课。”
忽略掉他的自恋,宋雨航接着说自己的:“我这几天一直在监控这条帖子的数据,发现你特别有观众缘,培养培养说不定能成网红――”
接下来的15分钟里,宋雨航讲了一大堆数据,季茗心听见很多数字就头疼,自动放空,跳过这趴,直接到了最后问:“你是要签我吗?工资开多少?”
宋雨航被他问得噎了一下,心想这人现在也忒现实了,其实自己都还没决定呢,没想到还有候选人对老板赶鸭子上架的时候,但话都到这儿了,宋雨航只好随口试探了个差不多的数额,季茗心一听,唰地点了下头:“行啊。”
季主播就这样不给老板半分后悔机会地上任了,不仅没被直播间的灯光晃死,反而干得有声有色。后来言动在北京分公司的新同事们都猜测季茗心是个空降来的花瓶领导,实际上这是彻底的谣言――多半出于对年轻漂亮又身居高位之人的一种偏见。
季茗心明知道手下流言蜚蜚,却一点儿没打算出面纠正,一来嘛,这么做显得跌份儿,二来呢,此时他闯过九九八十一难,已然修炼成精,很懂如何扮猪吃老虎了。
而他能够在之后不久重逢秦郁棠,并且如愿以偿地和对方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于他而言,简直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是千千万万个时刻里,最完美的瞬间。
第八十章
“讲完了?”秦郁棠问。
夜已经深了,这个故事漫长到他们从一坐一蹲,变成了双双躺在床上,季茗心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嗯了一声,俩人陷入短暂的寂静。
季茗心没来由地有点儿紧张,开玩笑问:“你不会嫌弃我吧?”
秦郁棠昨晚就整夜没睡,今天白天先是在医院劳心劳力,接着又跨越半座城市去机场接人,以她的困倦程度,合该是沾上枕头就着的,但季茗心的故事拉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滑入睡眠。此刻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精神还悬着一线清明,拉着要哑不哑的声线问:“我嫌弃你什么?”
季茗心不做声,心想:嫌弃我曾经任人操控、失去自尊。
秦郁棠仿佛真能听见他心里话似的,强打精神伸出胳膊搂住了他,哄小孩般说:“劳动最光荣啦。”
说完,她又抬起手指轻轻拍了拍季茗心,走心地安慰道:“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谁都有给人当孙子的时候,我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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