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哀。”
“好。”
秦郁棠除了“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医生叹口气,又去忙其他的活儿了,生老病死,在医院里常见,但这么年轻的小夫妻阴阳两隔,仍旧还是令人低落。
“要再看看吗?”秦郁棠走到床边,转头看了眼墙边贴着墙根站的唐乐橙。
“不看。”唐乐橙坚定地摇头,视线不知道怎么走的,完全没碰到一丁点儿床上躺着的遗体,她手握成拳,不停地敲着身后的墙,上下左右看了看,没找到钟,心底还有些小开心:没钟就好,有钟多不吉利。
“几点了?”她问秦郁棠。这梦不好,怎么还不醒呢?
“11点24。”秦郁棠话音刚落,太平间的人来了,她往身后退了几步,和袖手旁观的唐乐橙对视几秒,乐橙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这屋子里有一堆人出现,即将带走一具遗体似的,还冲她挤了个}人的笑容。
核对完信息之后,外包的太平间工作人员就要拉着车出去,车轱辘很稳定,地板也平整,拉起来几乎没声音,屋子在这一刻陷入了恐怖的安静中。
唐乐橙忽然不看秦郁棠了,她猛地扭头,视线粘在那张血淋淋的床单上,车轱辘从她脚边滚过,她目光也就一直跟随着,直到对方快把车推出去了,她才如梦初醒般,一个箭步冲上去,破了音说:“等一下!”
秦郁棠眼见她冲上去掀开了白布侧边的一角,露出一节毫无生气的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系了根红绳,和唐乐橙手腕上是同款。
不是梦,死的也不是别人――唐乐橙双腿一软,面朝遗体跪了下去。
秦郁棠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否则她就要倒在地上而不是自己怀里。
又是几句“节哀”,工作人员拉着车走了,秦郁棠单膝跪地,把唐乐橙搂在怀里,一秒、两秒……她开始觉得不对劲,唐乐橙好像没有在呼吸,她拍了拍对方的背轻声道:“橙子、橙子!”
这个远古时期的称呼拉回了唐乐橙的一缕魂魄,秦郁棠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大口呼吸了,每一口都比上一口更用力,很快,从她怀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现在想想,很难记起最初那十几个小时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秦郁棠竭尽全力地安抚崩溃的唐乐橙,眼前不断闪现石天一血淋淋躺在床上的画面――其实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会过去的”。
甚至,她联想到多年前秦利民的离世,会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有灾星,害了这原本幸福平凡的一家人。
唐乐橙因为惊厥住院休息,她跑前跑后帮忙,石天一的父母从老家赶来,老俩口见到浑身是血的儿子,那场面是秦郁棠一回想就要掉眼泪的,沉默坚忍的父亲无声恸哭,自己拉也拉不起来,精明强干的母亲大闹医院,说什么也要一个交代,可真等坐下来,问她诉求是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说自己这辈子活到头了。
秦郁棠紧跟着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手机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没停过,石天一家里来了不少人,唐乐橙家里也来了不少,这些人里怎么也能寻出两三个顶事儿的,秦郁棠作为外人,自觉退出。
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早餐高峰期都过了,俩人的许多亲戚连夜赶来,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秦郁棠自己吃不下去,从便利店买了两大袋面包上来分给他们。
有长辈、有小辈,也有几位平辈,奇怪的是,没一个人认出她是谁。
秦郁棠说一口流利又标准的普通话,和这些人寥寥片语的沟通里,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离开了家乡,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都与她相见不相识了。
人生海海,她无岸可泊。
分完了早餐,秦郁棠在走廊上找了个空座儿坐下,她想等唐乐橙醒来再好好开导开导她,但首先,她得说服她自己。
劝人放下生死,这倒是件难事,佛祖也不一定能干成。秦郁棠拎不出头绪,太阳穴涨地厉害,抬手揉了揉,外套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季茗心来电。
她沉默地接通放在耳边,听见那边问:“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七十四章
秦郁棠深吸一口气,手掌抵着膝盖缓缓吐出来,话到嘴边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怎么了?”季茗心的语气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秦郁棠抬头看着对面的白色墙壁,酝酿了好半天才说:“你还记得石天一吗?”
――挂掉电话,季茗心立刻订了一张飞去天河机场的机票,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他几乎没怎么收拾行李,简单装了个背包就出门了。
幸好他昨天加班到凌晨,签完了年前所有重要的单据,有机会从忙碌的工作中抽身。
大年三十在万米高空度过,这滋味倒新鲜,可惜季茗心无暇分心去品味,他侧头看着舷窗外,飞机还在爬升,如今正处于两个高度不同的云层中间。
命运总是这样云山雾罩吗?令人捉摸不清。
石天一的名字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开关,印象中这人淘气到有些出圈,如同那时候绝大部分七八岁的小男生一样,性格顽劣,欺软怕硬,总是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郁棠,让她甩都甩不开。
后来因缘际会,他十七八岁的时候还见过石天一一次,那次石天一给他的印象与儿时截然不同,季茗心甚至很难将这两个人合二为一来看待,在他心里,石天一不是慢慢长大,而是突然从熊孩子变成了一个还算可靠的青年。
随着年纪渐长,季茗心想到这些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但当秦郁棠告诉他:石天一和唐乐橙本该是大年初四办婚礼时,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好像他十几年前就已经准确预见到了这俩人的未来必定紧紧相连似的。
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不仅从光屁股和泥巴的时候就开始玩在一起,而且父母辈、爷爷辈、乃至曾祖父辈都互相知根知底,他们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只能看见两颗枝桠相触的树,实际上在地下,还有相互缠绕的根。
这样两个注定分不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居然说永别就永别了。
……如果不是秦郁棠告诉他,季茗心真的会认为这是一桩假新闻。在他意识的模糊边界里,他还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两个人会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呢。毕竟自己远渡重洋,历经漂泊,最终还是能够回到秦郁棠身边,以至于他被幸存者偏差蒙住眼睛,还以为这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一句谎言。
飞机降落在跑道时,手机上跳出来一则短信,航司提醒他旅行意外险的有关促销信息。
短信并没有提到任何晦气的字眼,但季茗心一眼扫过去,眼前浮现的却是句老生常谈的口号:“明天和意外,永远也不知道哪个先来。”
如果自己和石天一交换运气呢?季茗心没那么怕死,但一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秦郁棠,碰不到她,抱不了她,留她一个人悲痛欲绝,自己与她的故事就这样画上终止符――他感到完全无法接受。
甚至几天前他们还在偷偷生对方的闷气呢,他们之间还有大把的误会和遗憾,那些相隔万里、失去联系的时光好像一个黑箱,不打开,就无法认识全部的彼此。
秦郁棠在到达出口等他,挤在接孩子的年迈家长中,她显得格外年轻,气质出众,没怎么办打扮也鹤立鸡群。
看见季茗心背着双肩包出来,她眼睛一弯,自然地笑了下,可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笑,她又很快把这笑容收了回去,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出来。
“吃饭――”她刚开口,季茗心便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机场里拥抱接吻,这种事他们俩都干不出来,季茗心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你还好吗?”
“还好。”秦郁棠试图挣脱他的手,试了一下没成功,也就由他去了。
上了地铁,秦郁棠才反应过来俩人没有目的地,难怪方才谁也没想起来要打车。
“你想去哪儿?”她抬头问。
“不知道。”如果季茗心出发那一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那就是秦郁棠身边,现在已经实现了,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你想去看看唐乐橙吗?”秦郁棠本来想问你想去看看石头吗?又觉得石头大概率不方便见人,他离别的样子有些狼狈,估计不论他本人还是太平间的工作人员,都希望尽量少一个人去对着他默哀。
季茗心:“好。”
秦郁棠掏出手机:“我问问她醒没醒。”
充当秦郁棠眼线的橙子姨妈告诉她唐乐橙还没醒,顺便又问了问秦律师像这种情况,他们家需不需要赔钱,得赔多少,刚买的房子能卖吗?石头车上那俩乘客都是名牌大学生,人家父母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和精力培养出来,就这么一下没了――他们两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别人。
这块不是秦郁棠的专长,她给自己的一位老同学发了红包,请对方接受下橙子姨妈的咨询,也别再收钱,就当自己预付了。老同学点头之后,秦郁棠才把联系方式给了橙子姨妈。
俩人坐地铁坐了近一个小时,快到目标医院附近的站点时,老同学忽然发过来信息,哭笑不得地说橙子姨妈这位委托人真是个踩一捧一的高手,先是给她戴了高帽,夸她善良热心,不计得失没有铜臭,接着暗戳戳讽刺秦郁棠,说她明明是大城市的精英律师,还是当事人的好朋友,却连这点儿小忙都不愿意帮。
橙子姨妈的原话是――“又没要她出钱,不就是问她几个问题吗?”
“你告诉她实情了吗?”秦郁棠问。
“暂时还没有……”老同学犹豫了片刻道:“她说你跟当事人是老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郁棠,是真的吗?”
“是真的。”秦郁棠没想到对方其实认出了自己,那为什么当面还一口一个秦律师,好讽刺,大约早就不拿她当家乡的人了吧,说不定还在心里鄙视她爱慕虚荣,数典忘祖。
老同学发过来一句“节哀顺变”,秦郁棠打了谢谢两个字在聊天框里,想了想又删去了。
橙子姨妈误解她,难道老同学就完全认识她吗?这一句节哀顺变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背地里也觉得她冷血无情,死了老友还这么“情绪稳定”。
她秦郁棠在人世间汲汲营营二十多年,谁认识她?她又认识谁?
列车到站,车厢门开启,季茗心纳闷地看着原地不动的秦郁棠:“不下吗?”
秦郁棠抬起头,把手机揣回兜里:“算了吧,她还没醒。”
看她有几分魂不守舍,季茗心做主,俩人去了秦郁棠住的酒店,秦郁棠一夜没睡,等季茗心洗澡的间隙里,她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浅眠。
这种轻度的睡眠极易被吵醒,感觉到面前越来越近的呼吸,和圈在沙发两侧扶手的手臂时,秦郁棠就已经醒了,只是没即刻睁眼。
她还没想好,倘若季茗心此刻发出求欢的信号,自己该如何回应。
有大把实例在前,她对男人的整体期待已经很低了,谁在她面前展露出动物性大于人性的一面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好一会儿过去,季茗心都没什么动作,她这才睁开了眼,直直看进一双明亮的眼眸里。
季茗心扶着她沙发两侧扶手,在她面前蹲下来,轻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七十五章
让时间倒流回2020年的年初,此刻季茗心还在努力咽下医院食堂供应的午饭,他的右手抬不起来,只能换成左手用餐,今天的配餐里有一道玉米排骨汤,工作人员粗心大意,忘记给他配勺子,季茗心只好就着叉子捞了两滴――没喝进嘴里。
下午队里的分管领导带着口罩来看他,季茗心打起精神应付了几句领导的勉励,双方都演得比较不上心,快演不下去时,随行的行政助理举着手机后退两步,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紧接着领导们前呼后拥地出去了,季茗心松了口气,躺回床上,斜眼一看,病房门口好大一伙人,正围着自己的主治医生表演关切。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许是在说自己这只手没救了,以后将沦为一颗废棋,人活着毫无价值,还不如死了算了。
季茗心盯着病房门口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忽然碰上自己教练从人群中转头,视线相接的一刹,他主动避开了。
隔离病房里很安静,现在这种特殊时期,他还能享受到单间待遇和优质的医疗资源,队里对他,也不可谓不好。
是疾病让人变得如此刻薄吗?他现在看全世界都非常不爽,仿佛别人总存着故意来捉弄他。这样自卑、敏感,常常感到被冒犯的性格特征出现在他身上,让他时不时想要自我唾弃。
窗外深冬,光秃秃的树枝上盛着化雪后的冰晶,四仰八叉地往天空伸展,天空被灰扑扑的云层拉得很低,北国风光,不只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磅礴气势,也有令人压抑沮丧,喘不上气的时候。
季茗心盯着窗外发呆,渐渐地,那玻璃上自动绘出很多人的脸,第一张便是秦郁棠,其实他们俩还没面对面吵过架,甚至也没在电话里吵过架,秦郁棠所有情绪激烈的反应都是通过金津传递给他的。
而自打他开始主动联系秦郁棠道歉起,对方给出的所有反应都像是一堵冰冷的石墙,不论季茗心往这堵墙上抛掷些什么,一准儿要被原封不动地弹回来。
他自认为是个长期主义者,最擅长的就是坚持,但是他实在失去坚持的动力了。筋疲力尽的人是背不动行囊的,所以尽管他万分不舍,他也只能先放下感情包袱,驱使着双腿往前挪动。
但这一放下,他也就成了个彻底的孤家寡人,变得一无所有起来。
玻璃窗上还闪过很多人的脸,季然的,金津的,教练的,训练基地里做保洁的……这些无不提示他――无亲无故,无名无利。
季茗心到底是个没能脱离低级需求的俗人,况且他的前二十来年过得还算顺遂,鲜花掌声伴随左右,如今这些明亮颜色一起撤场,他顿觉自己缩成了尘世里小小一粒灰尘,随风而去吧,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停留此处。
所以当主治医生和队里领导来和他沟通出国治疗的事情时,对方几乎是刚开口,季茗心就想点头了。
他倒没幻想太多关于手腕康复的事情――他对此并没有报多少希望,只是想隐姓埋名地过一阵试试看。
刚出去的那阵子,他们给季茗心配了个翻译,对方是个怨气比他还要深重的社畜,俩人每天凑在一起,头顶上的乌云扯一扯,都能给对方当过冬的被子盖。季茗心和乌云翻译没什么话聊,这里的生活也远不如他想象中新鲜。
后来有一天,乌云翻译脸色晴了几分,季茗心还暗自纳闷对方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呢,便被告知明天起人家不上班了。
晴天霹雳。
季茗心是个只会讲OK和thank you的口语白痴,那些老外们叽里呱啦的,他一句也听不懂。
他才刚以单臂大侠的身份,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里的环境,忽然残疾程度更上一层,同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好在他不事生产,只需要扮演一个配合的病人,对病人的最低要求嘛,和对超市生鲜区的螃蟹是没区别的,能动,会喘气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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