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你别泡了，我不想喝。”
“给个面子嘛，咱们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了，喝杯热茶我跟你聊聊这边的工作，”夏明宇噙着笑看向她，“坐吧，沙发上又没藏刀子。”
他解开衬衫扣子，慢条斯理地将袖口挽起，露出一个金闪闪的大表盘子。安闲对名表的认知仅限牌子，自然体会不到对方此举深意。她注意到夏明宇的衬衣系着同色袖锢，让她想起刚进瑞丰时，夏明宇就非常注重个人职场形象管理。安闲知道的商务礼仪都是夏明宇教的，当时她还傻乎乎拿本子一条条记呢。
只是当时干过的傻事又何止这一件呢，安闲埋怨于婷婷从不教她这些，于婷婷让她看很多资料写分析材料，于婷婷还让她去准备和专业无关的考试……安闲吐槽对方就是个女魔头，以磋磨实习生取乐，让她觉得每天都糟糕透顶。
现在想起来，安闲都想扇自己两巴掌。难怪互联网家人们普遍厌蠢呢，就她这样善于接受自身缺点的人都不能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说起来，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顿饭呀？”夏明宇提着茶壶烧水，“互联网前几年是风口，还是学妹你有眼光，早早就转行吃上红利了。不像我，只能做些脏活累活，这么多年也就只赚了北京四环一两套房子。”
安闲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自知自己收入和从事金融的同学没法比。她每月基础工资两万五，到手一万八，在瑞丰处于中下水准。不过她也没有那些在奢侈品和人情往来上的高额支出，加上陶希这个万能姐姐在服装护肤品上的大方馈赠，不用刻意省钱就可以轻轻松松月存过万，再算上奖金，小有积蓄。安闲没买房，是不想为了房子工作二十年。她现在对于工作最大的期望就是公司能把她优化掉，然后拿着2n+2的补偿回父母身边喜迎退休生活。
夏明宇提房子，肯定是知道她没房所以在这点她呢！安闲怀疑他是在内涵于婷婷让她转行的决定，冷声道，“于总眼光就是比你超前。”
“于总？”夏明宇慢悠悠往杯中注入热水，“哪个于总？”
和于婷婷、夏明宇相关的记忆是安闲大脑中封闭的禁区，现在再回忆起来不再清晰连贯。安闲记得夏明宇会陪着她加班，会给她讲怎么快速完成于婷婷布置的工作，他处心积虑获取她的信任，是因为她是于婷婷的助理，可以利用她获取到于婷婷的客户资料。
直到于婷婷找来监控证据，安闲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度愚蠢的错误。她以为自己会被于婷婷骂得狗血淋头，可于婷婷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重话。她倒是宁愿被骂一顿，也好过这样满腹悔恨又不知所措。她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不过好在瑞丰当时打算进军金融互联网行业，葛芸挑她去做了业务梳理，后来就这样糊里糊涂转了行。直到两年前葛芸在一次聚餐时说漏了嘴，安闲才知道她挑自己，其实是于婷婷授意。
……
“是瑞丰投资部的吗？”夏明宇脸上挂着风轻云淡的笑容，“我认识吗？”
“她是你爹。”安闲恨得咬牙切齿，“想起来了吗？”
当爸爸是安闲在豆瓣吵架没发挥好小组学到的，楼主建议不会骂人的姐妹都熟练掌握当爸爸技能，据说可以在吵架中一招制敌。
“好久不见，你变幽默了。”夏明宇把泡好的茶水端到茶几，“不过这种伦理玩笑可不好笑。”
“现在也没别人，你就别装了。于总做什么都比你强，你怎么可能不记得她。”安闲不想再和对方虚与委蛇，“给我拿一些你们业务资料，我直接去看看系统。”
“看来学妹确实变化很大，都成工作狂了。”夏明宇面不改色，“这里的业务可没什么明文资料，我亲自给你介绍。”
“不用了，让业务人员直接和我对接吧。”
“别着急嘛，这么久没见，咱们叙叙旧。”夏明宇端起一杯茶水，“我听说葛芸特别能卷，你在她手底下工作很辛苦吧？”
“你又瞎说。葛总监很照顾我，而且我们部门里没什么勾心斗角，算不上辛苦。”
安闲回答完，后知后觉自己干嘛要回答他的问题啊？真是每一次吵架都发挥不好啊。她抱着电脑打算撤退，就直接去找刚刚那个叫李鹤的组长了解一下业务，然后回去跟葛芸告状。
“看来葛芸比于婷婷厉害。”夏明宇在她身边坐下，把手腕的大金表盘露在灯光下，“于婷婷都不在瑞丰了，你怎么知道她比我强？”
夏明宇离安闲两米开外时，安闲看他还勉强是一个整体，人模人样。可当夏明宇和她距离不足半米时，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对方脸上下垂的皮肉鼻头额上的油脂黑头，脑中恐同（同事的同）和厌男报警器同时发出尖锐的蜂鸣声，差点当场去世。
“我可没从瑞丰离职，但于婷婷在瑞丰做不下去了呀。”
“你说够了吗？”安闲觉得自己头上要是有愤怒值进度条，那一定已经积攒到快要炸掉，“你……就连于婷婷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夏明宇轻声笑道：“也是，于婷婷可以跟着那个周总刘总……我不行啊。”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是吧？”
安闲怒而起身，先扫视天花板，没看到摄像头。看着诋毁了于婷婷面露得意的夏明宇，感觉八年前的怒气在此刻直冲天灵盖。
她知道自己性格软弱，属于打退堂鼓一级表演艺术家。她天生就害怕麻烦，潜意识觉得只要不面对问题就不用解决问题。可软柿子怎么啦？软柿子没有惹任何人，夏明宇凭什么来来回回挑事啊？
“道歉。”
安闲捏紧拳头。
“这就不爱听啦？”夏明宇知道安闲遇见事最喜欢挖个坑把脑袋埋进去，见到她为于婷婷出头，觉得新奇，“于婷婷她……”
“一天到晚就知道叫你爹。”
安闲用超过大脑思考的速度对着这张讨厌的脸狠狠砸了下去，拳头到肉的刺激带动腺上激素飙升，于是越发不可收拾，一拳又一拳教育起夏明宇这孙子。
“于婷婷上个月是来瑞丰了，她来了，老王都得客客气气喊一声于总，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评价她？”
见夏明宇捂着鼻子挣扎着站起身，安闲眼疾手快抄起茶几上的茶水泼到他脸上，又拿起电脑包对着他哐哐一通乱砸，“下次见到于婷婷就管她叫爹，听见没？”
“你现在不就是做电催吗？我说要资料是给你脸了知道吗？”安闲一边放狠话一边拉开办公室大门筹谋后路，“这业务我们小区看门大爷都门清。”
她估计自己摔门的力度可以把夏明宇的门摔掉两块漆。刚刚拳头怼到夏明宇脸上那一刻的爽感直冲天灵盖，让安闲通体舒畅得像是年终多发了十万块，直呼陶希诚不欺她，夏明宇就是纸老虎。
安闲哼着好运来，想去调解大厅转转，可一转头，就见领着自己来的李鹤就站在门口，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满是好奇。
爽了没两分钟的安闲两眼一黑――
完了，夏明宇他虽然没监控可他有人证了！
李鹤：女高管就是不一样，打夏明宇都不用套麻袋嘿！
07 发疯但成熟的职场人
安闲在脑中飞快调取关于故意伤害罪认定相关知识。夏明宇只要没被茶水烫瞎，肯定够不上轻伤，她不会去唱铁窗泪，而且是他先造黄谣挑事是过错方，就算真闹到派出所里也是她有道理。闹到公司就更不用担心了，葛芸要是知道她打了夏明宇，说不定还要给她评个优秀员工。就算夏明宇起诉，陶希的工作室在北京有合作的律师事务所，唯一要担心的是庭前调解环节，陶希很可能会主动提出给付双倍赔偿，让安闲再揍一遍给她看看。
这么想发疯也没什么成本，那她以前到底在担心什么呀？还是经过八年历练，她已经是不怕困难勇于发疯的成熟职场人啦？
爽过了的安闲也不是全无烦恼――她现在还在夏明宇的地盘。说不定夏明宇缓过来就会找她报复，所以她需要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手机要开录音随时准备报警。最好是赶紧结束这趟成县之行，回到北京。
“你们夏总他……”
冷静下来的安闲觉得李鹤也不一定看到了自己单方面殴打夏明宇，可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李鹤打断。
“请不用放在心上。”李鹤一脸沉静，“夏总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
安闲震惊：“他每个月都有几天被人揍？”
“说准确点，是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很欠揍。”李鹤耐心解释，“最近月底，夏总正处于焦虑烦闷期。这个时期可能会出现过激行为，比如拿茶叶水洗脸、用脑袋和墙搏击、幻想自己被人殴打然后出现应激行为……”
认真听讲的安闲：“……”
如果夏明宇脸上的茶水不是她两分钟前泼的，她真就信了。
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来。安闲一扫来时阴霾，主动跟李鹤聊起工作，“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办公的地方？我需要看一下你们现在用的系统。”
“当然可以。”
李鹤领着安闲前往走廊另一端，安闲看到昏暗阴冷的走道两边还挂着一些党建资料，看来这一层原来应该也是机关办公用地，废弃后被夏明宇承租了。
“夏明宇压榨起人来一套一套，你刚刚离岗了，不怕他扣你工资呀？”
李鹤摊手：“那让他现在从地上爬起来扣嘛。”
安闲憋着笑，想起上周四文丽丽和她抱怨年底的工作是平时的三倍，询问李鹤，“你们年底忙得过来吗？”
“工作时间忙不过来。”提起工作，李鹤黑亮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给债务人打电话只能在工作日的工作时间进行，不然对方会投诉我们暴力催收，所以我们只能把很多工作都放到工作时间以外处理，在工作时间内只联系。”
听见“工作日工作时间”，安闲狠狠羡慕，天啦，哪个打工人没有经历过下班后收到微信钉钉或者周末被要求参加会议培训的经历呢？哪怕是葛芸这么完美的领导，也偶尔会安排安闲对接部分客户。可还没等她羡慕，就听到李鹤提起“工作时间外”，撇嘴道：“那你可得好好算算，工作日加班工资是一点五倍，周末是两倍，法定节假日得要三倍。”
“我们没这些，调解中心工资都是按照业绩算的。”李鹤摇头，“加班也是我自愿的。”
安闲沉默三秒后还是不能接受居然有人愿意加班，恨恨道，“那一定是夏明宇没人性，拿考核绩效压人，他还不遵守劳动法！”
“这边。”
李鹤的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夏明宇不是善男，但是在这县城里还真算不上剥削型资本家。
安闲注意到调解大厅的办公门装有密码锁，觉得更有孤注一掷电影里那味儿了。见李鹤上前录入指纹密码，安闲就在一旁屏气凝神做心理建设准备进入i人地狱。
厚重的防盗门被打开的一瞬，安闲下意识用手挡着眼睛――这是一个非常明亮的房间，明亮到让安闲觉得刺眼。
“这里是几个房间打通的。”李鹤介绍道，“按照管理要求，进这个大门就得把手机放这里。”
安闲了然，机构调解员在调解过程中，可以看到每个债务人的身份信息、家庭工作乃至财产信息，要求上交手机是怕调解员偷偷拍了照发到网上或者别的渠道造成信息泄露，这可是非常严重的违规行为。
她从大衣口袋掏出手机，放到入门处的亚克力透明架子上。墙上还贴了一些工作要求、调解员守则，安闲打眼一看，和金融市场投资调解中心的细则类似，甚至要求调解员要有六年以上的金融从业经历，或者是在金融纠纷领域有过六年以上经验的律师。
“你是学金融还是学法律的呀？”
李鹤轻笑出声：“算是两个都接触过。”
她的笑声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调解大厅里传来一片清脆欢快的笑声，像是在夏日阳光下激起的剔透水花那般跳跃灵动。
“她们都是调解员吗？”
看着从一排排电脑后探出脑袋打量自己的调解员们，安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踮起脚尖往后看了看――天啦，成县调解中心居然全是小姑娘。
“是呀，这就是我们的团队。这一排是雨梦，盼盼，美琳。”李鹤给安闲介绍，“后面那一排是李凤、梅梅和来娣……”
“那她们也都是学金融或者法律的吗？”
“差不多……都差不多。”
安闲和众人打招呼，看着一个个稚嫩的脸庞，有点怀疑李鹤那句“差不多”是把她们管理压岁钱的经验都算上了，尤其是最边上那个小姑娘，外面还套着一件中学校服呢。
她知道这里每个人每天都要处理一定量的案件，于是只简短介绍自己姓名和来意，就让大家忙自己的工作。
“我能在没人的工位看看你们用的系统吗？”
李鹤指着第一排最右边的位置：“你看我的吧，我的业务最全。”
“我们这里都是跟项目走的，比如现在做的是光大银行第三期回款项目，每个项目都会给材料。首先需要把材料传到系统形成调解案件，然后再把这些案子分给大家处理。”
李鹤在一旁讲解，安闲登录界面，一眼认出这是瑞丰在2017年开发的轻代码平台配置的成果。使用轻代码平台框架的系统开发周期短，但是流程僵硬业务耦合度高，使用体验确实不好。
“不同银行给的资产包信息都不一样，你怎么往里面放呢？”
“自己调。”李鹤调出资产原表指给安闲看，“我一般是自己把这些信息对应，然后做成表格导进去。”
安闲看到每个表格都有上万条数据，处理起来并不轻松，给李鹤提议：“我给你们做个导入工具吧？你直接导入原表格，两边信息根据一定的规则自动关联，没有关联的信息在一旁，可以拖拽到对应位置。”
她拿出自己电脑，从做过的产品原型里找出类似的界面给李鹤讲解，李鹤聚精会神盯着屏幕，时不时和安闲讨论一些使用细节。
“鹤姐，李勤贵接电话了！”坐在后排的盼盼捂着麦小声呼唤李鹤，“你要听吗？”
李鹤闻言，无暇顾及安闲，快步走到盼盼身边，示意她开始通话。
安闲也竖起了耳朵，她好奇这些小姑娘是如何让这些债务人还钱的。业内把信用卡逾期30天作为一个计量单位，简称M。M0就是逾期一个月以内，这一类一般都是银行的信用卡中心直接联系还款，而M1-M3催收就要寻求外包公司了，据说从事此类催收的调解员基本来一个走一个。会被银行打包转让给瑞丰这样的资产管理公司的，多是逾期两年以上，这些人要么债台高筑根本没有还款能力，或者直接就是失联，催收难度极大。
这些女孩看起来并不像能够抗压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叫美琳的小姑娘，脸颊看起来软乎乎的特别好捏，很可能也是她们软柿子家族成员。安闲想不通她们是怎么从这些滚刀肉手里要到钱的？可惜盼盼戴了耳机录音，安闲根本听不到电话那端的人在讲什么。
“您好，我们这里是成县人民法院经济纠纷调解中心，请问是李勤贵李先生吗？”
4/52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