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雨啊,等你们归零的那一刻,就是这座城市重生的时候。
零贰:寒雪(上)
冬。
山东青岛即墨区。
整个山东已经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青岛的市民对南方的这种白色传说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期待。天气预报天天报着雨夹雪,结果一月底的时候,竟然真的飘起了那细密而冰凉的雪丝。
林末雪趴在飘窗上呆呆地看着窗外,觉得这雪真的下的太突然了,就像是不想被别人发现似的,以至于很多人还没有仔细地凝视这漫天飞舞的纯白,整个青岛就已经陷在了这乳白色的奶酪中。
这天是周日,走在去补习班的路上时,林末雪发现以往热闹的街道,因为天气原因显得空旷寂寥。
在看见莫浅宁的时候,莫浅宁正站在一家奶茶店门口准备买热饮,手里还提着很多刚从菜市场买来的菜。她没有打伞,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就这样落在她的肩头,消融成水渍。
林末雪喊了她一句,莫浅宁缓缓回过头来,当看见林末雪的时候,她会心一笑,然后赶紧挥了挥手。林末雪急忙快步上前,将雨伞移至莫浅宁的头顶。
“小雪,你这是要去找陈馨?”莫浅宁问。
“那倒不是,我是准备去上数学补习班,老师是我妈妈以前的朋友。”
“哦……原来是这样啊。”莫浅宁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林末雪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三十分,离约定的上课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浅宁姐,你还没吃午饭吧,别买饮料了,我请你去吃午饭。”
“现在?你不是要去补习么?等会儿会迟到的。”
“没事,我是去老师家里补习,晚点儿到也没事儿的。”
“那……那好吧。”
林末雪带着莫浅宁去了附近一家小饭店,以前爸妈工作忙的时候,她总来这家店吃。这里饭菜的种类很多,而且价格非常便宜,是学生党心中的宝藏店铺。
今天中午家里只随便炒了俩素菜,饭还是昨晚剩的,又干又硬,所以林末雪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儿,实际上肚子还是饿得打鼓。
饭菜上桌之后,她就立刻大快朵颐起来。但坐在桌子对面的莫浅宁似乎胃口不佳,吃得很慢,夹菜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
“浅宁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林末雪一脸担忧地问。
莫浅宁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昨晚有些累,有几个四十几岁的客人非要玩三皇一后,这几天予初她来例假,而且没有别的姐妹肯接,我被他们折腾了好久。”
“啊?什么三皇一后?”林末雪有些不明就里。
“就是……就是要和那三个男的一起做。”莫浅宁看了林末雪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林末雪正在搅动咖啡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皱了皱眉头,脑海中浮现的那些淫秽画面顿时让她觉得有些反胃。
“对不起,小雪,我……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莫浅宁垂下了头。
“没事儿,天气冷,你还是多吃点饭吧,吃完早点回去休息,今天就别做那个事情了。”
“嗯,我心里有数。”
林末雪看着眼面前的排骨米饭和海菜凉粉,这些本来都是她最爱吃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胃口大减。
结账之后,林末雪看着弱不禁风的莫浅宁,心里开始泛起一阵阵的酸楚。
天气已经非常冷了,地面结着冰。可她看见莫浅宁还是穿着那件旧旧的暗红色呢子大衣,冷得嘴里直吸气。林末雪二话没说,便从自己脖子上把围巾取了下来,套在莫浅宁的脖子上。
当系紧的时候,莫浅宁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浅……浅宁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头疼,回家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林末雪自知不对劲,急忙松开围巾,用指头稍稍拨开了莫浅宁的衣领,只见她的脖子周围有大块的淤青。
“你怎么会搞成这样?他们打你了?”
“唉,小雪,我真没事儿,这点皮外伤没几天就好了。”
“走,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你快去上课吧,你别耽误正事儿。”
林末雪压根儿就不接她的话,径直拦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的士,小心翼翼地扶着莫浅宁坐进了后排。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而且雪花里似乎还掺杂着许多细微的雪子,吧嗒吧嗒地砸在车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莫浅宁直挺挺地坐着,不肯将背靠在椅背上。林末雪发现了异样,但没说什么。
到了莫浅宁家楼下之后,二人趟着肮脏的黑色积水走到了楼道里。
“小雪,谢谢你送我回来,天色不早了,快点回去吧,不然爸妈该担心了。”
“我都到楼下了,你总该请我上去喝杯热茶吧。”林末雪阴沉着脸。
“我那儿脏兮兮的,你就别去了。”
“我送你上去我就走。”
莫浅宁看着林末雪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根本拗不过她,只好点了点头。
黑漆漆的楼道里遍布着牛皮癣一般的小广告,潮湿酸涩的气味一直往林末雪的鼻子里钻。好久都没有爬过楼了,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林末雪都是电梯上下,这五层楼让她觉得爬了很久很久。
在进门之后,林末雪发现房里其实很整洁。两室一厅,还算宽敞。
“那边是夏予初的房间,去我房间吧,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林末雪点了点头,她环顾着莫浅宁的房间,发现这和她的卧室相比,实在是太简陋了。除了床和一个破旧的衣柜外,就只剩下了一个梳妆台,上面摆放着很多廉价的化妆品,五颜六色的。
室内有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像梨子,又像苹果,透着淡淡的凉意。
“家里没有热水了,我正在烧。”莫浅宁突然走了进来。
“浅宁姐,予初姐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可能出去吃饭了吧。”
“浅宁姐,你能不能现在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小雪,我俩之间就别玩角色扮演了行不,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扮演嫖客?”莫浅宁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林末雪面无表情地看着莫浅宁,说:“让我看看你的背。”
“我都说了我没事。”
见莫浅宁死鸭子嘴硬,林末雪直接走上前去用力地解开她的大衣。莫浅宁看见林末雪执着的眼神,心里也知道她的脾气,就只好把大衣脱了下来,然后掀起了里面的毛衣和内衣。
林末雪看着莫浅宁的后背,惊讶得面部肌肉都在颤抖,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只见莫浅宁的背上全都是类似于勒痕的青紫色和指甲印记,在她的胸部上和脖颈处还有明显的牙印。
“浅宁姐,不……不行,走,我带你去看医生。快,跟我走。”
“小雪,你听我说,医院我真的去不起,现在看个感冒随随便便都得几百块。”
“我有钱,干什么嘛,你这样。”林末雪强忍着眼泪说。
“你别说了,你快点回去吧,把你的书念好就行。我累了,想休息。”莫浅宁把脸埋在双手里,她的啜泣声很像是小猫的呜咽。
林末雪在原地呆愣了片刻,缓缓走出了房间,这时发现厨房灶台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发出突突的声响。
她急忙走上前去关了煤气,把开水倒进了一旁的保温壶里。脚边的垃圾桶已经塞满了,全都是一些安全套的包装和腐烂的生活垃圾,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味。林末雪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提起了垃圾袋。
当快下到一楼的时候,她听见下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和男女之间的调笑声。
来人居然是夏予初,与她一起的还有两个男人,大概二十五岁左右。
“予初姐?”林末雪愣住了。
“小雪?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点回家去,以后没事别来这儿。”夏予初大惊失色。
“浅宁她不舒服,我送她回来。要不你今天也别做生意了,她已经睡了。”
其中一个男人突然用力揪住了夏予初的头发,说:“你个死贱货又骗我是不是,刚才还说莫浅宁不在。”
夏予初强行忍住疼痛,头微微往后仰着,颤抖着说:“你自己也听见了,她身体不舒服,别到时候又扫了你们的兴,我一个人能伺候你们俩。”
“成哥,你看见没,这婊子就是这么贪,每次都想一个人赚两份,”男人把脸凑近夏予初,指着林末雪问,“她是谁啊,什么价?”
“她就是个中学生,不是干这个的,你们要是敢动她,我就和你们拼命。”夏予初忍着疼痛嘶吼着。
“你个骚货身边除了鸡还会有别的女人么?”男人撕扯夏予初头发的手更用力了。
林末雪捏紧了拳头,咬着牙齿愣在原地。
“小雪,你别管我,快点回家。”
林末雪憋了半天的眼泪开始拼命往下掉,她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朝男人挥舞着拳头。
另一个男人见状,一脚便将林末雪踹出老远,她的额头重重地撞在破旧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回音。林末雪捂着肚子蹲下身来,疼得半天都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见男人还要接着动手,夏予初强忍着眼泪说:“算我求你们了,别打她了,这次我不收你们钱。”
男人看了看怀里的夏予初,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脸,搭在她肩膀上手突然下移,狠狠地捏住了她右边的胸部,说:“算你识相,但一次不够,要三次,包夜的。”
夏予初强忍着疼痛,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林末雪大声说:“你给我快点儿回家。”
林末雪却没有动,只是默默地含着眼泪,用痛苦的眼神望着夏予初。
夏予初的眼泪这时也慢慢滴了下来,对着林末雪大声地吼道:“你愣着干什么啊,还不快点走?”
说完便带着那俩男的往楼上走,头也没回。不用想也知道,她即将面对的又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彻夜折磨。林末雪看着夏予初的背影一点一点被黑暗吞没之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喉咙里就像吞了无数刀片一样,痛得要命。刚想站起身,却发现腿有些麻了,而且撞到铁门的那边耳朵里还有杂音在回荡。她微微晃了晃头,却发现有血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她轻轻摸了一下脑门,没想到居然破了一道挺大的口子。踉跄着站起身来之后,她发现自己白色的棉袄上有一个大大的脚印,只好连忙拿出口袋里的湿巾去擦,或许是刚才那人踹得太用力了,她擦了好半天才使得印记淡了一点。
林末雪抬头看了看天,发现那天空已经从暗黄变成了深红,有奇怪的鸟叫声从远处传来。
“建立函数法是一种常用的最值方法,很多情况下,我们都是把这类动态问题转化成目标函数,最终利用代数方法求目标函数的最值。解题途径很多,在函数建成后,可用一次函数的端点法;二次数的配方法、公式法;有界函数界值法及高阶函数的拐点导数法等。”
林末雪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付老师补习时候说的立体几何解题策略。但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中国社会”这道题,远比数学问题复杂千百倍。
黄昏降临的时候,天边的光影在一下又一下地浮动。那些宛若绸缎的浓云布满了天空,看上去柔软无力,却将夕阳割得满是伤口。
林末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摩天大楼,一截闪着落日的光辉,另一截则沉入了黏稠的暗影之中。
回到家楼下之后,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林末雪糟糕的情绪已经基本得到了平复,她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按下了电梯的按键。
她家这个小区总共有二十栋楼,楼房密度很大,采光也很不错。但是冬天的房子,总是给人一种凄冷悲哀的感觉,虽然每一扇门窗都紧闭着,不过还是可以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寒风。
林末雪的妈妈蒋雨晴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林末雪的爸爸林延潮则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份施工合同。
浓郁的香味弥漫在客厅里,是她最喜欢的红烧小黄鱼的味道。
“小雪回来了啊,”林延潮从满头繁杂的思绪中挣扎了出来,“快去洗手,准备吃晚饭。”
林末雪点了点头,把书包放在沙发的地垫上之后,快速走进了洗手间,然后用热水洗了把脸,额头那里还是感觉很痛,她把刘海儿朝着伤口那里拨了几下,彻底遮盖住了才稍稍放心。
饭桌上的干烧小黄鱼和酱香红烧肉,是妈妈的拿手菜,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林末雪吸了吸鼻子,却觉得那味道很腻,所以只盛了小半碗饭。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蒋雨晴一边问,一边把刚出锅的可乐鸡翅夹进林末雪的碗里。
“付老师今天布置的题有点多,而且都是立体几何,所以花的时间久了点。”
听了林末雪的话,蒋雨晴本要夹菜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她用如临大敌的目光看向坐在右手边的林延潮。
林延潮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筷子放了下来,担忧地看着女儿说:“小雪,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跟爸爸说实话。”
林末雪没有抬头,她知道妈妈此时正在审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不停地往口里扒着饭,但并非因为肚子饿,而是为了给编造谎话提供充足的反应时间。
“爸爸,我能有什么事儿啊,这几天天气也不好,所以在回来的路上耽误了点时间。”林末雪含糊着搪塞。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蒋雨晴带着怒气说。
林末雪知道妈妈离大发雷霆只剩一层窗户纸的距离了,但她还是咬着牙沉默着,让嘴里的饭菜紧张地滑入食道。
“妈,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还要撒谎是么?付老师说你今天根本就没去上课。”蒋雨晴把筷子愤怒地摔在了桌上,其中一根砸在那盘很大的苋菜汤里,红色的菜汁很多都溅在了林末雪的脸上。林末雪沉默着,她压根就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她刚刚准备夹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盘子里的一块炒鸡,蒋雨晴的巴掌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你还吃?”蒋雨晴的声音更大了。
“你干什么打她啊?”林延潮急忙站起来阻拦可能会有下一步动作的妻子,然后看向林末雪,“小雪,你快吃饭,别怪妈妈,她就是今天心情不好。”
林末雪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将最后一口饭扒进了嘴里,然后仓皇地跑进了书房,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父母的争吵声依然若隐若现地充斥着耳膜,但她不想细听了。她靠在门上,并不觉得脸上有多么的疼。因为她知道妈妈一直都很爱她,发怒也只是出于对她的担忧,以及对无法立刻分享她的喜怒哀乐而衍生出了焦急,在“沉默”这一催化剂的发酵下,演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愤怒。
这天夜里,林末雪做完作业之后,就早早爬上了床。按照以往的习惯,她还会玩一个小时任天堂,但今天却完全没有兴致。她抱着陈馨送给她的那个玩偶呆呆地望着头顶越升越高的天花板,只觉得黑暗中那些大小不一的白色阴影在一下又一下地抖动,然后毫无规律地游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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