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要拆开花束包装,便松开手,不动声色地要拿她手里的剪刀,缓声,“我来,别扎到手。”
游朝和紧抓着剪刀没放下,正要说没事,他却轻拍她的手面,语气温柔又强制,“乖,交给我。”
言至于此,她只好松开剪刀,笑的像个吃到糖的小孩,声音软糯,“好。”
她视线落在他青筋分明的手背上,低声问:“开业那天,你要来吗?”
于新暮拿着花茎,垂下眼眸看她,“你想让我过来?”
她下巴微扬,“当然了。”
“那我便过来。”
她扬起笑,随后郑重其事地说:“可是,有个问题,你这尊大佛来我这小小工作室,要是被人传播到网络,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在拿你做营销推广呢。”
他低头,笑了笑,“我乐意,顺便把我们的关系坐实了。”
游朝和会心一笑,托着下巴仰头看他,门口投进来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黑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他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很多,总是半夜起来去处理工作,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眼睑下方点点乌青,一看就知是过度劳累的后果。
她心里闪过一丝疼,张了张嘴巴,压低声音问:“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月中,他又一次去美国探望他母亲,据说是状态变得很不好,至今还在医院里。
于新暮把花插入白色花瓶中,手略微一顿,神态自若地开口,“还在医院,这几天身体指标稳定些。”
游朝和微不可闻地轻舒一口气,“那太好了,希望阿姨早日康复。”
她捡起桌面上的残枝,扔到垃圾桶里,“那你什么时候再去美国。”
片刻,他说:“看她的身体状况。”
游朝和了然点头。
他的意思是,他可能随时要去美国看望他母亲。
因此,在工作室开业这天,游朝和拨开室内来往不断的人流,来到一楼窗前接到他电话,听见他喘着粗气说:“朝气,实在抱歉,我妈转到icu病房了,我得赶过去,今天我不能参加你的工作室开业典礼…”
他那边不断传来机场广播播放飞机航班号的声音,许是临时接到通知,他才会慌张的赶到机场,她能想象到他脸上急切紧张的神色。
这时,她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感到失望,反而心也跟着紧张起来,忙不迭地说:“嗯我明白,你注意安全,落地给我报平安。”
于新暮扯开领带,语气略显无奈,“朝气,我尽早回国。”
“嗯,我等你回来。”
*
挂断电话,转身看到秦愿站在她身后,走过来问:“于新暮吗?他半路被什么事绊住了?”
游朝和把手机揣进兜里,浅笑,“他妈妈,突然疾病发作,转到icu病房了。”
秦愿哦一声,她听徐铭提起过这个方姨,据说病情一直反反复复,自生病以来,精神状态极其差,今年更为严重。
“亲人生病,确实要紧,和和,这两天放假,我和徐铭会过来帮帮你。”秦愿宽慰道。
“那再好不过了,突然这么多顾客还真的有点难应付。”游朝和挽住秦愿胳膊,笑眼弯弯。
不知是不是节假日的原因,今早开业到现在,店里涌进的客流量就没断过,前厅靠窗合作的饮品店,饮品小哥的手都基本没停下来过。
也有许多粉丝群体慕名而来,游朝和提前准备的粉丝签名照已经送的没剩几张。
庆幸于新暮提前安排几名保安维持秩序,否则现场不知有多混乱。
游钧和汪雨霖两位大教授也穿戴着浅绿色法式工作围裙,在人群里穿梭。
游朝和走到游钧旁边,踮起脚捏一捏他的肩膀,软声说:“辛苦父亲大人了,小的给您捏捏肩。”
游钧乐呵一声,十分享受,“朝气,你工作室的名字起的好,有好几个顾客说是看到店名走进来的。”
他神采奕奕地指着一件文创书签上的包装,“‘有朝气’,一听浑身就充满活力。”
游朝和粲笑,眉眼生动,“这都得益于你和妈妈,给我起了一个如此朝气蓬勃的名字,我也就捡现成的用罢了。”
游钧转头笑,“又耍嘴皮子。”
忙碌到第三天,客流量依旧多到快要瘫痪,游朝和忙得前后厅不停转,前厅的文创售卖区销售量很好,有的产品很快售罄,她在后厅刚跟厂家订完货。
秦愿在中午吃过饭的时候过来,她给游朝和递来一杯热奶茶和一块小蛋糕,“累了吧,给你带来了能量补充剂。”
游朝和欣然接下,“谢谢愿愿。”
秦愿趴在光滑的木质台面上,下巴垫在胳膊上,嘟囔着嘴巴,“徐铭不能来了,他今早去美国看望他方姨了。”
她停下拆吸管的动作,抬眼,“于新暮的妈妈,情况不好吗?”
她每天下班回去后已经很晚,两人时差原因,和于新暮没聊两句就睡着了,压根没来得及问他母亲的状况。
秦愿叹口气,“不清楚,他就说应当陪在他哥身边,防止方姨出事,于新暮会想不开。”
游朝和的心蓦然被什么撕裂开一个小口子,声音低下来,“这么说,情况不妙。”
秦愿覆上她的手,安慰道:“你别太担心,他们能处理好的。”
她敛睫,咬一口吸管,声若蚊蝇地嗯一声。
下午,她去二楼给要试听疗愈课程的学员讲书法课。
由于在报名课程之前,心理医师诊断了学员的情绪状况,并根据他们的自身情绪选择对应的书法疗愈形式,人流分散,故而每间疗愈室的人数还算松散。
但接连两节课程下来,游朝和已经口干舌燥,双腿如灌铅般僵硬沉重。
傍晚,金黄的光芒溢满西边天空,前后厅的客流明显减少,游朝和请秦愿吃顿饭,便打车送她回家,并嘱咐她在家陪伴张女士,明日不用再过来。
回到后厅,游朝和抽空打开手机,没收到于新暮的信息,一整个下午手机屏幕忽明忽暗,她的心像被一层薄膜包裹起来,跟着沉闷紧颤。
“游老师,我先下班了!”李老师下楼,见游朝和坐在后厅吧台前,轻声打招呼。
她愣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视线从熄屏的手机屏幕上移开,略显僵硬地站起来回应,“好,明天见!”
李老师笑着挥手。
见他转身离开,游朝和上扬的笑耷拉下来,她看了眼手机时间,晚上七点,于新暮那边估计天刚亮。
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待到九点,她关店离开,回到玉锦别苑。
她从浴室洗漱完出来,头发湿透未沥干,水滴落在她的后背上,棉质睡衣湿透一片,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一眼瞥见于新暮的来电记录。
游朝和手指浸湿,仅一秒便回拨过去。
铃声嘟一下,对面的人立刻接通。
她关切的话卡在喉咙里尚未出声,于新暮沉郁沙哑的声音响起,“朝气,她去世了。”
他的嗓音又轻又低,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万般的不情愿和悲痛,又极其沉重地传到游朝和的耳畔。
轰鸣声在她的耳根处炸开,她嘴唇略微颤抖,说出来的话也是颤抖无力的。
“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面对死亡,她心颤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良久,像是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静寂到听不见任何声响,她没有催促,没有出声,睡衣背后的水渍浸湿一大片,她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
“昨晚。”
他停顿数秒,冷笑一声,像是在对他自己说话,“我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她的原谅。”
游朝和眉头蹙起来,湿冷的手指用力泛白,她轻声问:“你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
第56章 索取
◎我把我的,都给你。◎
游朝和颤抖的尾音,到底是被于新暮听到心里去。
他站在白光刺眼的医院走廊前,入目的是神色晦暗、行色匆匆的病人或家属,乱杂的声音重新钻入他的耳朵,视线和听觉在这一刻陡然间恢复,伴随的还有他麻木到没有知觉的意识。
他清醒过来,转身站定在玻璃窗面前,那一声未说出口的“好”吞进喉咙里,转而故作淡定地开口:“朝气,不用担心我,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国。”
挂断电话后,他才发现抓着手机的手指变得僵硬无比,垂头看一眼冷的发白的手,生硬地把手机揣进兜里。
拿出来时,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徐铭从走廊尽头走过来,平时笑盈盈的眼睛没有生气,他走到于新暮旁边,低声说:“哥,于叔来了,先去办手续吧。”
“嗯。”于新暮垂睫,转身抬脚之际,头部一阵眩晕,投在白色瓷砖的身影前后晃了晃。
徐铭瞳孔骤缩,连忙扶住他胳膊,“哥,你没事吧。”
他闭上眼,摇摇头,待身形稳住,他平喘一口气说:“走吧。”
在于湛的建议下,家人为方沁举办一场小型吊唁会。
方沁生前常年居住在美国,人际关系基本都在这边,故而左右邻居和生前同事好友得知她去世的消息,纷纷前来吊唁。
在于新暮的印象里,方沁是一个生性洒脱,性情泼辣的女性,她和于湛结婚后,忍受不了于家所谓的家族规矩,她不想成为牢笼里的雀,规矩里的方圆,而于湛又想让她尝试改变思维,但方沁不愿妥协。
两个三观不一致的人,是很难走到最后的。
所以,自记事以来,于新暮经常看到他们为一件事争的面红耳赤。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后来,方沁不堪忍受,便带着弟弟于新晨投奔姥姥,长期居住在美国。
那时,他还很小,大概五六岁。
然而,自从遭遇了十年前的那场车祸,方沁宛如变了一个人,寡言、偏执、易怒、暴躁…所有的负面情绪如同火药的燃料,全都聚集在她一个人身上,仿佛总有一天会在体内炸开。
事实上确实如此,精神上的长期压抑,已经让躯体不堪重负。
临死前,她向于新暮投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虚弱的手用力地指着他,嘴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许久,她枯瘦的手瞬然跌落在被子上,于新暮在她嘴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她想说出的话。
自此,方沁未说出口的话,成为他每回夜里惊恐发作的梦魇。
他明白的,方沁想说的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这句话她生前常常挂在嘴边。于新暮早已如常。
因为他害死了她从小带在身边,视为生命的于新晨。
他不祈求方沁的原谅,但让他深深愧疚的是,方沁至死都要带着恨意离开。
那双氤氲着雾气的眼睛,奄奄一息地指着他,在他脑海里久挥不去,如同于新晨死前在血泊和火光里惨厉的哭喊声,成为他终生难以驱散的梦魇。
吊唁会结束后,于新暮来到方沁的房间,进去时依旧能闻到她常用的木质调香,房间几乎已经清理干净,还有一部分生前遗物堆积在一个红木箱子里。
他站在桌前,随意翻看一遍,入眼之处皆是她年轻时给于新晨买的玩具,还有她和于新晨的合照。
冷白的手浮过相框上的灰尘,大概方沁生前经常擦拭,灰尘一浮便落,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仿若舞动的灵魂。
于新晨和方沁一样,生性开朗爱笑。
手指触碰到两个大笑起来的嘴角,麻木到没有知觉的身体痛的真实起来,心像被刀割裂开,痛得喘不过气来。
这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一个声音不停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久久保持看照片的姿势,苏知里双眼通红地走进来,一看见他手里的相框,冲过去一把夺过来,嘶声力竭地哭喊:“都是你!新晨和方姨都是你害死的!”
猛然的力度,木制边框上的倒刺瞬间划破他干燥皮肤,食指上鲜血冒出,他不动声色地捻去涌出的血液,面上对苏知里的话充耳不闻,心里声音却对自己说:“是,都是你害死的。”
这时,徐铭蓦然冲进来,一把拽走苏知里,站在于新暮身前,毫不客气地指着她怒吼:“苏知里!你胡说什么?!你给老子听好了,不管是新晨哥,还是方姨,都跟我哥没任何关系!”
苏知里撇着嘴,眼泪簌簌而下,把相框紧紧抱在胸口,一向胆怯的人狠狠地瞪了屋里两人一眼,抹着眼泪泣声而去。
徐铭追去门口骂骂咧咧,咬牙切齿地警告苏知里再敢说这种话,就把她嘴封住。
随后,他回头去查看于新暮状况,却见他失魂落魄般低着头,徐铭顺着视线望去。
清瘦冷白的手指之间的鲜血如雪地里凋零的红梅,刺眼夺目。
刹那,徐铭眼眶泛起红,近乎失去声音本来的音色,“哥,哥,你流血了!你不知道痛吗?!”
于新暮淡漠的眼里透着一股死寂,不顾徐铭在耳边的大喊,再次机械地捻去伤口冒出的鲜血。
仿佛是在为自己擦去心里流不尽的血。
*
过去三周,游朝和每天都在期盼着于新暮的归来,虽然他在电话里语气平静地说不要担心他,但她心里依旧忐忑不安,每天在工作室里,像没有躯壳的游魂,在前后厅来回飘荡。
本想索性买张机票过去看他,但被秦愿拦下来,她听徐铭说他们家情况比较复杂,让游朝和不要掺和,况且他们今天就落机了。
整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给花瓶里即将蔫了的花换上水后,她把工作室里的大小事情交给助理,神色不安地打车玉锦别苑。
她昨天尝试联系于新暮,让他说出航班号,好去接他,他只回让她乖乖在家。
院子里的银杏树已经长满绿叶,在春风拂动下,沙沙作响。
游朝和站在檐廊下,定定地望着在阳光下拂动的银杏叶。
一直到暮色沉沉,都没有等到人回来。更遑论隔壁九栋会有什么动静。
游朝和不抱希望地把门关上,上了二楼。
她拿着毛笔,在书桌前坐了许久,顺着毛笔流下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一大片,她毫无察觉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对于死亡这个概念,她只在书籍里体验过,但那些都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很难以真情实感地感受到,甚至看过之后便很快忘记。
而在于新暮二十八年生命中,已经亲身面临两位亲人的死亡,她不敢想他冷冽的外表下承载着多么巨大的无声悲痛。
游朝和在想,她应该如何去安慰他。
拥抱?亲吻?
似乎怎么做都不够。
怎么做都无法抚平他心里那两道伤口。
过了许久,白色宣纸上晕染的笔墨已经干透,游朝和拿手机准备给于新暮发信息,却听到楼下门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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