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如法炮制,馥梨到寝屋的外间画。
陆执方翌日一早,就把馥梨改好的画像给大理寺的画师老樊和他的徒弟去临摹。
老樊正在根据口供,画一起官员府邸盗窃杀人案的嫌犯画像,画上人眉眼间距低,满脸凶恶戾气。他正画到专心处,头也没抬,“小陆大人搁那儿。”
这人是个臭脾气,谁的面子都不卖,除了陆执方的上峰陈蓬莱。陆执方见怪不怪,将画像给了学徒。
可午歇还没过,老樊又毫不见外闯了他的值房。
“小陆大人,这些画像你哪儿来的?”
陆执方披衣,眯了一刻钟被吵醒的冷脸都没挡住老樊的热情询问。老樊捋着山羊胡,两眼放光:“技法有点意思,哪个衙门的?”
“不是衙门的人。”
“哦我说呢,正儿八经的书画院教不出这种路子,有些灵光。那是哪个后起之秀?”
“怎么?”
“嘿,这不是同行见同行,想聊聊笔上功夫。”
陆执方淡了声:“是个闺阁女郎。”
“这工笔细腻,是女郎也应当。”老樊不意外,“我女儿是没天分学不来我这手本事,只能乖乖嫁人。她缺不缺师父?要不要拜我为师?你替我问问……”
“师父!白日里盗窃杀人案那嫌犯抓到了,供出来还有个同伙,左寺丞让您去讯问室做个画像。”
学徒的声音隔门打断了老樊的话。老樊被徒弟拉走前,还念念不忘:“小陆大人,记得问问啊……”
申时,一日忙碌之际,还未到陆执方下衙时分。
馥梨却被荆芥喊去了出来:“世子爷有事,请馥梨姑娘去大理寺一趟,马车在西门处备好了。”
她担心是给陆执方的画像出了什么意外,拜托席灵替她收拾好剩余杂事,就匆匆跟荆芥上了马车。
车轮飞转,最后停在了大理寺侧门的巷口。
荆芥道:“馥梨姑娘不用下车,我们爷过来。”
没等一会儿,陆执方躬身进来,先挑开车窗挡帘别在了窗框上。冷风灌入,馥梨还是嗅到了很淡的血腥味,垂眼见他官袍衣袖的一角朱色分外深重。
“世子爷受伤了吗?”
“不是我的血。”陆执方坐定,目光探究地对上她的,“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馥梨意外:“什么话?”
“在我屋里说,有机会,想帮上忙的话。”
陆执方声音里有些无奈:“大理寺原安排好要参与去追查邪教拐卖幼儿案的画师,今日在审讯室意外被嫌犯报复,受了伤,无法作画。”他扬了扬那截染血的衣袖,“你愿不愿意替他?”
陆执方讲情况简略说了说,“我们的人会潜入追查一段时间,有的孩子可能会被挑中送走,你的任务就是记住他们的面貌。待集会散后,画下来交给官府。”
馥梨答得极快:“好。”
“想清楚了?那些不是普通骗子,里面有穷凶极恶之徒,能够相信邪教的,也多有愚昧偏激者。”
陆执方语气里有一种质询的压迫感。
馥梨心头却软了几分,世子在跟她阐明利害。
“世子这般急着叫我来,是因为我若拒绝,还能去调去其他衙门的画师,对吗?”
“是。”
“那既然有其他人选,世子为何先问我?”
陆执方一愣。
“因为我擅写婴童,比其他画师都做得好,”半明半暗的马车里,少女语气轻轻,有种自夸时的赧然,但眸光灼灼,甚为清亮动人:“世子爷,我娘常说,人有所长而能尽其用,就是天大的幸事。”
“所以我不觉得危险,我觉得幸运。”
第19章 脸皮这么薄,钓不了金龟……
距离杨柳村定隰山三里的官道上。
馥梨从马车里跳下来,已作荆钗布裙的乡野姑娘打扮,连面上都抹了更暗沉发黄的脂粉。
陆执方等在外头,静静打量她。
人在绝望时,最易盲信。
能够被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奇怪教派煽动的人,多被困于超出自身能力的困境里。
可她即便刻意打扮,面上也没有苦相。
他敛下眸中担心,朝她招招手,“过来。”
馥梨走近陆执方,从他掌中接过一小串白玉菩提手珠,一颗颗雕着祥云纹,听他道:“套手上。”
“世子爷,这个有何用处?”
馥梨戴上去,晃了晃腕间。
大理司直程大人给了她一个缝满补丁的小布包,里头是应急的防身工具,而世子给的手珠,她横竖看都只是串漂亮的手珠。
“显得比较神神叨叨。”
“我戴佛教的东西,去到会不会不好?”
“里头既有观音像,又有自称玉清元始天尊座下大弟子的,可谓集道佛之大成。”陆执方一哂,“比起关心这个,你先重复一遍,今晨我说的话。”
“我是杨柳村孙秀娘家的远房亲戚,名叫小莲,拜入神月教是为了求美满姻缘,要……要钓一个金龟婿。”馥梨对着陆执方的脸,后半句尾音低了下去。
脸皮这么薄,可钓不了金龟婿。
陆执方扫了一眼她耳根,这里忘了涂粉,莹白里泛点红,他抬手将她头巾扯了扯,拨出碎发遮住。
“进去后,别人做什么你做什么,别强出头,别惹人注意,记住被选中的小孩面貌,散了后就跟村民来我这里。荆芥也会乔装,保护你安全。”
程宝川在身后提醒:“大人,时辰快到了。”
陆执方深眸看她:“去吧。”
他走访了京畿道附近好几个县,上峰陈蓬莱怕他面容暴露,这次潜入追查,陆执方并不直接参与。
馥梨同陆执方告别,跟杨柳村接应的人走。走时耳朵还麻麻痒痒,世子指腹好像无意间刮了她一下。
定隰山的路不好走。
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来到一座半新不旧的庙宇前,知客僧身穿佛袍,却盘了个道士发髻,见孙秀娘和身后几人,面色警惕起来。
“红尘炼狱,苦楚不渡。”
“真神降世,解厄众生。”
孙秀娘一连对了好几句口号,知客僧的猜疑仍未消,“怎带这么多人来?天师不喜无缘的信众。”
“都是有缘的有缘,都想求天师指点迷津。”
孙秀娘叹气,从袖里掏出两串钱,塞到他手里,“这个是我娘家外甥,可怜他爹大病瘫了半年,全家生计就落他肩上,想求天师开一副仙丹。还有这个是他妹子,亲事总不顺遂,想求姻缘符……”
孙秀娘碎碎念起来,知客僧没耐心听,掂了掂那两串钱,摆摆手,将他们让进门内。
乌漆半褪的木门后,热闹得叫馥梨震撼。
庙前到门口的空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数是村民打扮,也有少数衣裳鲜亮的,此刻不分你我地挤在一鼎阔肚三足炼丹炉前。
“哇,两个铜板放进去,两个金元宝出来!”
“他是有缘人!”
“我怎么就没有仙缘呢。”
“快!快!到我了……让我去!”
轮到的男子穿一身绫罗衫,手指上翡翠扳指绿得醒目,忙不迭将两张银票塞了进去,屏住呼吸。
身后人群跟着一静,炼丹炉的小口漆黑,蓦地,吐出了三张银票。男子眼睛一亮,连银票并手上翡翠扳指,再加上鼓囊囊的荷包,一股脑塞进去。
炼丹炉小口吞了这些,飞出来一锭银元宝。
男子接住,再等大半天,没了动静,“没了?就没了?我的扳指都不止这个钱啊!”他大掌拍在炼丹炉上,一下两下,想要把银票都拍出来。
第三下还没落,被个壮汉一把钳住。
“他对仙鼎大不敬,把他扔出去!”
“他简直罪大恶极!”
他回神,对上一双双狂热骇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睛,急忙高举双手。最先用两个铜板换来金元宝的人,衣衫褴褛,正朝着炼丹炉的方向哐哐磕头。
能说什么呢?自认倒霉呗。
馥梨混在人群里。
随着每个人身上的银钱或多或少地投进去,她被挤到了炼丹炉前。她从小布包里头摸出来两个铜板,“神月圣教,解厄众生,请赐我一个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她双眸晶亮,把铜板郑重地塞了进去。
“嗬,才给两个铜板,发这么大的愿。”
“小姑娘,这是点石成金的仙鼎,你要求姻缘,等会儿普度天师来指点迷津,你再问吧。”
信众里有人嘲笑,有人指点。
馥梨没理会,双手合十,静静看那丹炉小口。“啪嗒”,里头飞出来一颗小石头,砸在她脑门上。
她懵了懵。
“哈哈哈!你没戏了!我来!”
人群哄笑,她很快被新来的人挤开了。
再过了两刻钟,几乎所有人都在炼丹炉投了钱。
知客僧忽而进来,拿铜锣敲响三声,“吉时已到,普度天师将为尔等解厄。”
人群如潮水,被炼丹炉分开两拨,又再汇聚到了唯一称得上殿宇的旧屋前。里头光线昏暗,烛火明灭,一座金身观音像在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约四十出头,戴玄冠,着青褐道袍的人走出。
“是普度天师!”
“天师!我家遭了厄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
作弟子打扮,平冠黄帔的几人身形魁梧,将信众与普度天师隔开来,“师父只为有缘人解厄。”
普度天师目光冷静,扫视全场,指了其中一人。
馥梨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正是从炼丹炉得了两锭金元宝的人。那人走到普度天师跟前叩首,“我是杨柳村的庄稼汉仲天庆,我媳妇得了怪病,大夫说每日都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吊命,还没剩下几年命了。天师救救她啊!”
“你叫她把符水喝下,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
普度天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食指并中指一指,那符咒骤然自焚,冒起幽青焰光。他嘴里念念有词,将快燃尽的符咒投入水钵中。
人群议论纷纷,“天师施法了!”
仲天庆两眼定定看着水钵,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把水钵送回家,给他媳妇喝下去。
一旁弟子拿了个功德箱来,“心不诚,则愿不遂。”没有说添多添少,仲天庆却忙不迭掏了口袋,把两锭金元宝都丢了进去。他算过那些汤药费了,真治一年下来,两锭金子都不够。
他如愿换来飘着符灰的水,小心翼翼护着走了。
馥梨隐在人群里,看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普度天师又随手指了几人,或是画符烧灰,或是道出解厄的特殊方法,或是提醒改变家中布置。功德箱收取有多有少――心不诚,则愿不灵。
“今日解厄到此为止。”
他作疲惫状,摆摆袖。
人群遗憾地离去了一部分,还剩下一部分,多为老弱妇孺,少数也有年轻的,共同点是都带着孩子。
――来了。
馥梨认真观察,孩子里女多男少。有的孩子一看就是杨柳村的,皮肤经年日晒,呈健康色泽,衣裳打满了补丁,有的不止皮肤白皙还衣衫精致,但脸上表露一种病恹恹的神态,似不太清醒。
她看着看着,不期然对上了一张充满恨意的眼。
有个男人神色憔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揣着手躲在角落,兽一般的目光看向了普度天师。
普度天师的弟子将剩下的教众请入殿。
她脚步慢慢挪过去,只见观音座下有一堆纸折的莲花,颜色不一。
“观音娘娘慈悲,愿收有缘童子为座下弟子,以庇护其族人福禄寿永昌。你们有愿意的可以送来一试。作为结缘礼,会赠予功德箱的一部分钱财。”
普度天师话落,便有老妇带面黄肌瘦的女童来。
普度天师示意弟子取出一朵莲花,放到女童手上。女童哭丧着脸,被老妇狠狠一推,“快去!家里好几张嘴快吃不上饭了,你跟着观音娘娘修炼享福,还能庇护家人,还推三阻四了。”
女童颤巍巍的手举起莲花,朝着观音像的方向供奉,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家孩子与观音娘娘无缘分,下一位。”
普度天师的弟子示意二人走开。
老妇人脸拉下去,“就是个赔钱货!”
新来的是个满脸贪婪的中年男子,牵着个脸颊饱满、蹒跚学步的女娃娃,女娃娃连纸莲花都举不稳,还得靠像是她爹的男人托着。
那轻飘飘的白莲花,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如变戏法一般,轻轻飞到了观音像低垂的一只手上。
“观音娘娘收了莲花,俺家孩子有仙缘!”
男子大喜过望,当即将女娃娃交给了普度天师弟子。弟子取出功德箱一分部钱财,交给了男子。
女娃娃骤然到了陌生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男子看看手中钱财,一步三回头,还是走了。
馥梨努力地辨认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
还有人陆续要把孩子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
有的莲花毫无动静,有的莲花再现神奇迹象,飘飞到观音像手中。转眼,观音像下聚了两个女童一个男童,都是玉雪可爱的模样。
馥梨手捏紧了裙摆,掌心冒出了汗。
这些孩童就要在她眼前被带走了。等待他们的不是什么修炼成仙,是茫然未知的命运。
不能强出头,不能惹人注意,要相信世子。
她松开了攥成拳的掌心,一声嘶哑的呼喊冲入她耳中――“把我女儿还给我!你这个骗子!还我女儿!”一道人影发了狂般,从角落蹿出来,扑到普度天师的身上,匕首高高扬起,映出寒光。“官府的人就在这里,你死定了!骗子!你们死定了!”
以为集会一切事毕的众人都无防备。
两人在观音座下扭打,弟子反应过来扑去施救。
缭绕烟雾散去,观音像露出斑驳漆身,竟摇摇欲坠,被撞击得歪向了一侧,眼看就要砸向几个孩童。
馥梨冲过去。
有人比她更快,身形一晃,箭步抢在前头去托那樽神像。是一直牢牢守在她身后的荆芥。
……
杨柳村参与集会的村民,有一半已回到各自家中。陆执方从地方知县的人那里得到消息,同木樨继续等,直到日影西移,树梢归巢鸟雀愈发热闹。
“什么时辰了?”
“爷,酉时过一刻。”
“去定隰山。”
“可刑部和我们的人也还没回来,去了会不会打草惊蛇?要不问知县借两身衣裳,装成猎户去?”
“来不及了。”
陆执方一夹马腹,率先跑开了,木樨只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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