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方把琉璃灯的提柄递给她,“去逛一圈?”
席灵已在另一头提着灯,朝她欢喜地招手。
馥梨接了灯去,冷翠流光轻轻摆荡,拂过修剪到膝盖高的矮树丛。平整的细叶面上,一枚枚精巧剪纸铺开,都是五彩缤纷,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她一路走过,有的剪纸如附灵光,倏尔轻盈地,慢慢地飘飞,飞到了琉璃灯的缠枝外壳上,在庭院的地面映出忙乱得手舞足蹈的小动物剪影。
呀!这就是她在杨柳村看过的神奇戏法。
馥梨陪席灵完完整整逛过了静思阁,送别了她。
蓦然回首,陆执方就立在屋檐下等她,檐边一轮孤霜月,雾雾融融,勾勒他长身清影薄如玉。
馥梨提着裙裾小跑过去,“世子爷!”
“嗯,”陆执方不用她问,“过年了,给你变点鬼把戏看看。绿焰是混了一种叫曾青的冶铁之物,纸片飞起来,是磁石和铁粉的相互配合。”
“很好看,不是鬼把戏,是神仙把戏。”
馥梨语气轻轻,眼眸清莹,盛了满园异彩。
陆执方注视那双杏眸,视线慢慢移到她眼尾,是左边,他亲过的地方,在左边。
他凝眸到那小片细腻肌肤上,心里想到戚幼晴的提议,那个只要一想,就觉得对眼前人冒犯的提议。
少女的心思纯粹,如春日山溪。
不够光风霁月,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树洞有了新愿望,而纸蜻蜓徐徐展开,没有哪个愿望是为她自己许的。
簪花小楷的字迹娟秀――
一愿世间孩童有家可归,双亲常伴。
二愿世子身体康健,肩伤痊愈。
第23章 “就剩一间房了。”……
新年伊始,朝会连休。
陆执方得了休沐,但各州县驿站与衙门还是有人轮值,程宝川像一个攒粮食过冬的松鼠,每每攒下几个新消息,就眼巴巴送到静思阁来,只想在上峰眼里挽回办事牢靠的印象。
“温县、吕阳县、定南县都各找到了之前被拐卖的孩童,有一些被转了两三手,查起来还需要费功夫。”
“嗯。”
陆执方看完他递的公文,问起另一茬。
“岳守信如何了?”
“下官走访时去云水村看过,魂都丢了,村民们说岳守信老娘天天在家门口哀嚎,儿子要跟自己恩断义绝,后来找里正来调解了才算安生。”
根据供词,香琴就是在柴房,被谬世鸣那伙人致残时,流血过多,没熬住丢了性命。
尸体被丢到后山腰草率地埋了。后来官府带人挖掘,还找到另外两具尸体,通知家属来认领了回去。
这个新年,有人团圆,有人骨肉分离。
程宝川愤慨:“这些人,锉尸枭首都不为过。”
陆执方听罢,静了一会儿,“不会轻判的,斩首令不用等到秋后,两个月就能下来。”
这是陛下都关注的案子,死刑批复得很快。
他目光从厅堂敞开的门,望到寝屋外,有道娇小玲珑的身影正端着茶盘蜜饯,往他屋里走。
“程司直还有别的事吗?我还有客。”
陆执方指了指屋那头,程宝川连忙告退了。
东屋外间,馥梨在给游介然倒茶。
一身黛蓝杭绸大袖衣的青年同陆执方年纪相仿。
他生得俊美,含情目神采奕奕,看谁都似带了笑意,如三月春湖,涟漪荡漾。
此刻,游介然正懒散支着下颔,定定看她,“我没听清楚,劳姑娘再说一遍,叫馥什么来着?”
“馥梨,梨子的梨。”馥梨回视。
少女眼里澄明,无羞无怯,看似还未开窍。
“几时来的静思阁,我竟未见过?”
游介然语气熟稔,敲着二郎腿的姿势随意,仿佛把静思阁当成自己的家一般。
“来了小半月。”馥梨任他打量。
席灵走之前把常来的访客都给她说过,这位毅勇侯府的游公子就是来得最勤的。两家是世交,游介然同陆执方是自小认识,熟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关系。
游介然的目光里是好奇,而非轻佻。
陆执方来时,还是不着痕迹挡在人身前。
“往常不是初八才来。”
“今年有正事。”
“说说。”
游介然收回了视线,下巴努努香几上的硬壳图册,“这图册拿去给你妹妹看,叫她看上什么圈起来,我回头叫掌柜的送,当新年礼物。”
陆执方翻开来,第一页是目录,按簪、钗、步摇、花钿等分了类目,一眼看去全是女儿家的珠宝首饰,右下角落了臻巧楼的双月商徽。
臻巧楼在各地都有分号,按惯例就是贵客订货,都是伙计来送的,能劳动掌柜,只有东家。
“臻巧楼何时成了游家的?”
“今年。”
游介然伸了个懒腰。
“给我妹送珠宝首饰,也能算是你的正事。”
陆执方摇头,想阖上册子,察觉身后有道安静的视线,修长手指又落回纸面,慢慢翻过几页,“嘉月少出门,首饰每季打新的都戴不了几回。我这个当兄长的想送都没法送,你还先送上了。”
“她戴不戴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
游介然笑意淡了,“我是真的有正事。我得到了消息,那位擅施金针的闻大夫游历回来了,这几日就在淄州吉阳城,你问问她,还要不要去看诊?我游家送她去,保证平平安安送去,平平安安回来。”
陆执方直接替陆嘉月应了。
“看,就不能叫闻大夫来皇都?”
“陆九陵,这世间有本事的人多像你,脾气臭,不是求上门的还不看。我打听过了,闻人语治愈过像嘉月这样的,不过那病人得哑疾的时间没有嘉月长。”
“淄州路远,等我禀了父母亲。”
“自是应当。”
游介然没再说什么,手指一下下敲着扶手。
陆执方将图册递给馥梨,“给大姑娘送过去,游公子怎么说,你怎么复述。”
馥梨小心接过了图册,欲言又止。
陆执方看出来:“怎么?”
馥梨想问他,转念一想,游介然才是图册的主人,“婢子路上能看看吗?不会翻坏的。”
游介然本有些郁郁,闻言笑了出来,没好气挥挥衣袖撵她:“你爱看就看,别耽误太久。”
待人走了,他稀奇地睨陆执方,“你这婢女是怎么做到又懂规矩又冒冒失失的?躲个无人角落去看也没人知道啊,可真有意思。”
陆执方朝他推了一碟茶酥,不接话。
两人只当是小姑娘直率心性,喜爱漂亮首饰。
馥梨把图册仔细看完,送到了陆嘉月的院子里,转达了游介然的话,但还没说求医的事情。
陆嘉月手上捧着一卷快翻皱了的话本子,闻言神色怔忪,目光落到那册子上,盯了片刻,却又收回了目光,似乎是欢喜没片刻又变成低落的模样。
蓝雪笑着收起了图册,“我们姑娘有空会看看的,感谢游公子好意了。”
静思阁里,游介然已经走了。
陆执方还坐在那里,馥梨走过去,收拾游介然用过的杯盏,忽而听见他轻声问:“有喜欢的吗?”
“什么?”
“那本图册上的。”
馥梨摇头,臻巧楼最便宜的素银簪都要五两银子,她从前喜欢,现在的荷包喜欢不起来了。
她收了杯盏,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回忆着方才看到的图册样式,用裁纸刀把宣纸裁成一块块,又问洛嬷嬷借了浆糊、针线等杂物,好一阵忙碌起来。
陆嘉月去淄州看诊的事,两日后定了下来。
游介然护送,陆执方这个当兄长也陪同。
馥梨没想到,世子叫她也跟着去,“去淄州的路上会路过云水村,你顺便陪我去一趟岳守信家里。”
“去岳守信家里做什么?”
陆执方顿了顿:“你再给他画个画像吧,给香琴,不是寻人启事那种,画她在家里的模样。”
馥梨愣了片刻,“嗯”了一声。
她这两日做的东西,刚好能派上用场了。
出发那日是个阴天,阵雨初歇。
两拨人在官道上分了方向,陆嘉月和游介然带着两家护卫和仆役先往二十里外的官驿去,陆执方带她往云水村,做完了画像再雇车去驿站汇合。
荆芥脚程快,比所有人都先出发去了淄州,确保闻人语不会在他们抵达时,又悄无声息去云游。
岳守信家里,比馥梨想象的更简陋。
院子似乎因为香琴的事情,久无人打理,各处都乱糟糟的,脏污随处可见。岳守信无精打采地带他们进门,听了陆执方说明来意,眼里才亮出了些神采,连忙擦干净堂屋的板凳和方桌。
“香琴每日最喜欢站在这鸡圈前头看,要摸鸡蛋。”
他伸手指了指,又翻出来一条洗得干净的花袄和发饰,“这是她最喜欢的衣服,还有头绳。”
馥梨在方桌上铺开了笔墨纸砚,却没有马上按照那快翻烂的寻人启事作画,而是从随身包袱皮子里,掏出一本小图册,翻开同岳守信慢慢确认。
“岳大哥看这里,香琴是圆眼、杏眼还是……”
第一页是目录,眉、眼、耳、口、鼻,底下细分杏眼、圆眼、三角眼……悬胆鼻、宽鼻、蒜头鼻……就是光杏眼这一类,再往后翻,都有好几种瞳仁大小和眼角高低。
岳守信看愣了,心头涌来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香琴的眼睛像这样。”
“耳朵是这种,小的,耳廓绵绵的懒耳朵。”
……
大半个时辰后,画纸上出现个娇憨的小女娃娃,花袄,双辫,胖乎乎的手扒着栅栏,踮脚看鸡窝几个鸡蛋,身后就是这院子里种的柿子树,硕果正丰。
岳守信鼻子发酸,想再细看,画面却看不清了。
他用衣袖胡乱地抹脸,一下又一下。馥梨待墨干透后,把画纸递给他,又捏紧了不松手,“岳大哥。”
岳守信紧张道,“不是说给我的吗?”
“这画儿是个念想,你想香琴时,看一看,心里头不觉得空荡。你要是日日夜夜看,把魂丢进去,”馥梨看了一圈潦草维持现状的屋子,“我就成了罪人了。”
她看着岳守信的眼睛:“我不是为了这样画的。”
小姑娘轻轻的声音,却似窗外此刻响起的惊雷,劈进了岳守信浑浑噩噩的心头。他郑重接过那画,点点头,又哽声保证:“不会的,岳大哥答应你,不会。”
雷声滚过,屋外风雨又起,渐渐成暴雨之势。
馥梨同陆执方被困在了岳守信家里,等到了暴雨停歇,再雇车去驿站,已经很晚了。
“来不及到二十里外的官驿,就在五里驿站歇。”
陆执方叫车夫停了车。
“大姑娘他们等不到我们,会不会担心?”
“他们在路上也会被暴雨拖慢,能料到我们迟来的缘故,明日一早赶上去无妨。”
两人走进小驿站,放眼都是被暴雨滞留的商客,大堂里吵吵嚷嚷的。
“要两间房。”
“就剩一间了。”
陆执方掏出了一锭银子。
“您就是给金子,也变不出两间。”
剩下一间房是驿站里最狭小逼仄的。
人进到屋内,一床,一桌两凳,连打地铺的位置都寻不出来。床榻上,枕头被褥看起来还皱巴巴。
驿丞带他们看了房间,转着手里钥匙。
“两位住不住?不住后头还有镖师想住。”
“住的!”
馥梨摘了他指间的钥匙,一把将眉头拧得死紧,看起来还想挑三拣四的世子推进屋内。
第24章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
小驿站的房间豆腐块大,先后挤进来两人后,更无从下脚了。馥梨觉得两人好似转个身,走两步,只要没事先商量好,前后脚都能打一架。
她拉开凳子,叫陆执方坐下去,自己兢兢业业履行本分,将那皱巴巴的枕头被褥铺好,还嗅了嗅被角,有皂荚的味道。
“是洗过了的,不过晾晒时没扯平,就显得皱,世子爷将就一夜吧。”
陆执方静了好半晌,问:“那你睡哪儿?”
馥梨指指他面前的桌凳,“我缩这里眯几个时辰就好,同大姑娘她们汇合了能再补觉。”
她在清夏堂时候就听方嬷嬷说,贴身婢女都要轮着守夜,有的就在外间矮榻或小板凳上睡,同眼下情形也差不多了。静思阁不用她守夜,出行守一次半次不打紧。
“世子爷,我再同驿丞要一盆炭火,加一张棉被,你等等我。”小姑娘第一次在路途当差,分外周到,小心翼翼绕开挡路的凳子,脚步轻快地去了,回来时手里却只得一个炭盆。
店小二已经送来热水,陆执方刚净过了手脸,正在解身上大氅,睨她一眼:“棉被呢?”
“住店人多,驿丞说也没有了。”
馥梨低叹,环顾一圈,将炭盆放到桌子上,窗户掩一半,留出一道缝来通风。
陆执方将大氅丢到床尾,“你睡那儿吧。”
他没等她回答,低头解了腰封,外衫松松叠好搁在凳子上,厚实夹袍还齐整套在身上,语气带了寻常吩咐差事时的淡淡催促:“还不去?”
馥梨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反应过来,她看看陆执方,确认自己没听错,世子爷叫自己同他睡一张床上去。她硬着头皮脱了绣鞋,爬到床尾去,抱膝蜷缩起来。
屋子小,床尾正正嵌入了墙角。
陆执方眼神看那鹤氅,“披着。”
那是条蓬松厚实的大氅,染着陆执方的余温,馥梨把自己裹一圈还有余,人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缩在床角,是比缩在凳子上舒服。
陆执方吹灭了灯。
屋内陷入昏暗,但还有月光。
床板一沉,馥梨感到青年躺了下来,身旁的棉被隆起来,是陆执方两条长腿。她这个角度,能在朦胧昏暗里看到陆执方仰躺的脸,鼻梁挺拔得像一截玉骨削成,点漆眼眸蕴着微微暗光。
这样分两端睡,应该只算同床,不算共枕。
馥梨念头跑偏了一些,又拉回来,轻声问:“世子爷,我红封上的小鹿,是你画的吗?”
“嗯。”陆执方默了默,没等到下文。
“不喜欢?”
“画得很好看,”她真心夸赞,“我是在想,即便今日不用我去云水村,世子也能替岳守信画好香琴的画像。”
“不一样。”
“有何不同?”
“一,我不擅画孩童,二,”陆执方声音淡了些,“二来于心有愧,影响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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