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梨做的那本五官图册,大理寺和刑部其实也有类似的雏形,但多数用于追踪穷凶极恶的犯人,五官图谱以成年男子为主,少有顾及妇孺婴孩的。很多事情,能力到了,心力不及。
“待嘉月求医的事完了,我带你同大理寺的画师老樊见一见,你做的图册能派上更大用场,别浪费了。”
馥梨眼睛一亮,应了声好,又道:“世子爷,其实我走的时候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在云水村,你偷偷往岳守信家的米缸里塞了银子。”
陆执方没接这话。
这世间,银钱能办到很多事,唯独生死,是滔天富贵都挽回不了的例外。
他定定去看床脚缩成小小一团的姑娘,白净的鹅蛋脸裹在他鹤氅的黑羽里,乖巧又伶俐。
“画画是谁教的?”
“是野路子。”
“自学的?”
“也不算。是跟这个先生偷学一些,从那个画册临摹一点。我爹娘都是小商贾,街上派给顾客的飞页,店里墙面贴的彩绘,都靠我画的。”
提到了家里,少女语气雀跃了几分。
“后来怎……”
陆执方想问怎么卖身为婢,猛地止了话。
馥梨静了静,“做生意的事情,就是起起落落,哪日周转不开就欠债了,滚雪球一样越欠越多,欠得快要把自己卖掉都还不起了。我先把自己卖进镇国公府,就不会被卖到别处了。”
“还有谁要卖……”
“世子爷。”
两人话音打了岔,馥梨先转了话题。
“游公子为何对大姑娘的病情那般上心?”
“很上心吗?”
“一般世交情分,帮忙留意名医的消息,及时来通知已经算殷勤了。游公子还说游家负责接送,我觉得像是把这当成责任往肩上揽。”
小姑娘很敏锐,猜得没错。
陆执方在黑暗中回忆道:
“小的时候有一回,游介然来陆府找我,我正在被父亲罚跪祠堂,他便去找了嘉月,怂恿她钻狗洞溜出了镇国公府。两人本身去和街上孩子玩蹴鞠,不知怎地,跑到了溪阳巷去。”
“是城西那个吗?”
“对。”
溪阳巷不是一条巷子,是城西十三巷的总称,聚集了很多贫民和偷盗,官府的养病坊和救济堂也都有一半设置在此处。
“他们遇了歹人,险些被绑架,府里再找回来时,嘉月病了一场,落下口不能言的毛病。”
陆执方说得很平静。
馥梨却听得愣怔,“这听起来,像心病。”
“有大夫这般说,也有大夫觉得是惊吓损了心头一滴血,要行针用药把那滴血滋养回来。嘉月刚病的那两年,太医署的太医几乎都来过陆家一趟,有成效者少之又少。嘉月自己都放弃了,游家还在寻医问药,总觉得高手在民间。”
馥梨忽然懂了陆执方之前说荆芥的事。
“游公子太愧疚了,总想做点什么,心里才好受。”
“若是愧疚到要娶进门呢?”
陆执方话音一转,“你要是嘉月,会答应吗?游家富庶,他应当算是你说的――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我那是应付杨柳村那些信众的说辞。”
馥梨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悄悄将鹤氅的毛毛边又拉起来,遮住了半张脸,声音含含糊糊地传出来:“我要是大姑娘,不会愿意嫁的。”
“为何?”
陆执方疑问,这提议,嘉月还不知道,游家已同陆家暗示过,父母亲的意思是赞同的。
“要只是因为愧疚,岂非把两个人的好姻缘都浪费了?大姑娘善良温柔,肯定会找到与她心意相通的人。游公子也是。”
馥梨声音愈发低下去,小小声打了呵欠。
陆执方看了看她:“睡吧,明日赶早。”
“嗯。”
馥梨抵着墙,觉得凉,又把鹤氅扯起来裹住了耳朵,挪到了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世子的鹤氅看着又大又重,威风凛凛,披上却轻软如棉,还有她觉得好闻的香味。
她困意袭来,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隔着鹤氅,抱住了自己,陆执方清冽舒心的气息慢慢缠绕了过来。
她眼皮动了动,想睁开又觉得困倦,觉得他呼吸时喷薄的暖热气息,像秋季卷起地上落叶的最小旋风,轻轻地拂过她眼皮。
陆执方将她抱得更紧,手臂牢牢箍住。
她的眼皮颤了颤,在黑暗里莫名不敢睁开。
蓦然间,听见陆执方低低笑了一声,低缓而温柔的气声一字一字:“你最好是没醒。”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更宽敞温暖的地方。
鹤氅松开,带着同样清洌气息和温度的包裹覆盖过来,她蜷缩的四肢渐渐放松,伸展,所触之处,都是一样的厚实温暖。
最后一丝束手束脚的不适消散了。
那怀抱松开。她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飘飘浮浮,等了一会儿,把自己等睡着了。
晨光透过窗缝,唤醒了一夜好眠的人。
馥梨睁眼望见陌生的屋顶,拢着陌生的棉被,想起是她和世子住的小驿站。
她成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的人。床尾,高挑的青年郎君无法把自己缩成一团,勉强曲着腿,两臂压在膝头,正盖着鹤氅闭目养神,呼吸平静而清浅。
馥梨掀开棉被,慢慢靠近去看。
“世子爷。”
她开口的第一个字,陆执方就睁了眼,不等她有机会问出口,伸手摁摁眼眶,“替我打盆热水来。”
馥梨穿好绣鞋,小跑着出了屋。
屋门阖上,陆执方深吸了口气,摇头暗叹。
他动作缓慢,一点一点扯开鹤氅,一点一点挪下床,手脚麻得像被一千根针扎过似的。从前出公差,看荆芥寻个墙根就能呼呼大睡,像是轻松无比,践行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两人没多耽搁,吃完了朝食就雇车赶路。
官驿里很顺利地找到了游、陆两家的人,同游介然、陆嘉月会合了。只是官驿宽敞的大堂,两人各占南北一张桌在喝茶,离得远远的,仿佛互不相识,两家仆役也泾渭分明。
“世子爷,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馥梨悄声问他。
陆执方见怪不怪:“不用管。”
再启程时,馥梨坐进了陆嘉月的马车,看见游介然单独一车,陆执方和荆芥始终骑马。
一行人旅途辗转,抵达了淄州吉阳城。
事先约定好的客栈里,荆芥等得火烧火燎。
游介然一看他神色,暗道糟糕,急忙迎上去问:“闻神医莫非又去云游四海了?你没看住?”
“没去云游,”荆芥飞快地道:“闻神医给一大户人家的公子治病,把人治死了,家属闹到公堂去,眼下闻神医被关进大牢里去了。”
第25章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郎中治病救人,人死了,并不新鲜。
哪怕是太医署两鬓斑白的署正孙太医,行医生涯定然都有没能从阎王爷手中抢过的人。
但这种事情,随着经验累积,渐渐就少了。有经验的郎中一眼瞧出救不了的,接手是自砸招牌。
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诊。
陆执方记得游介然说,“闻大夫年纪大了?”
“比我祖父岁数都大。”
游介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去,入鬓长眉高高挑起,挥手先让长随将客栈顶层的厢房都包了,“这事蹊跷,入屋里再说。”
荆芥性子急,在楼梯口就给这事盖棺定论:“属下瞅着,闻神医就是被冤枉的。”
顶层最宽敞的上房还有个小厅。
就是把两家所有仆役护院召进来,都勉强塞得下,陆嘉月跟在最后头,却没有入屋内,蓝雪朝两位公子福身,转达她的意思:“姑娘觉得人多气闷,加上旅途劳顿有些疲乏了,就先回房间休息。看诊的事情看起来也能不急于一时。”
真看病的不急,请郎中的急上火。
陆执方睨了一眼满脸焦灼的游介然,略一颔首,看馥梨习惯性地要跟她们走,手指点了点圆桌,“茶。”
她脚步顿住,旋身把案上那套茶盅茶杯端走了。
馥梨泡好热茶回来,又问店小二要了些方便拿取的吃食,一样样摆到桌上。
荆芥的话已经讲了个开头:“闻大夫一听就不太乐意,说大姑娘这情况不好治,耽搁时间,他还要继续去云游,蓬莱山云海错过了季节就没了。属下正想把人强行绑了……”
馥梨微微惊诧,给他倒了杯茶。
荆芥赧然咳了一声,“反正,那时就有闻大夫一个药童跑来说,闻大夫的亲传弟子被严家人绑了,想要徒弟活命,只能乖乖去严家把严二老爷的公子救活。闻大夫又急又气,骂骂咧咧好一顿。”
游介然皱眉:“他说了什么?”
荆芥挠挠头:“我也没听太懂,是一些医理的东西,反正就是严家公子这病没救了,是声色犬马亏空得太多。但闻大夫还是提着医箱去了。”
“然后你就听到他医死人,被官府抓了?”
“你跟去了。”
后一道声音是陆执方插的话。
荆芥重重点头,爷真了解他啊。
“严家抓走他徒弟的事,我想着要是能帮上忙,他没准就乐意给大姑娘看诊了。于是悄悄跟着潜入严府想摸清楚情况,看到严家把闻大夫徒弟拉出来威胁,逼闻大夫施针,说闻大夫有一套绝学能起死回生。”
荆芥想起当时场景,眸光沉了沉。
“闻大夫坚持人治不活了,严家就当着闻大夫面,断了他徒弟左手手指,说再不治,断的就是右手。”
陆执方不禁挑眉,“这般猖狂?”
右手是大多数大夫把脉用的手。
手指废了,这辈子行医就没指望了,闻人语费尽心思栽培的亲传弟子也就废了。
荆芥点头:“闻神医被逼得没有办法,答应施针,跟着他们入屋里去。屋里头的属下就没打探清楚了,只知道没等一刻钟,里头哭天抢地的,人就死了。人吵起来,闻大夫大骂了一句活该,严家人当场就发作,叫来好几个护院把他送去了官府。”
他顿了顿:“我想劫走人,又不敢莽撞。”
游介然眯眼,抿了口茶:“严家什么底细?”
荆芥这些天等在这儿,已经打探过了,正想说,陆执方把他话接了:“钦天监的严家。”
荆芥点头,监正严宁的老家就在吉阳城。
此言一出,游介然脸色更难看了。
钦天监在历朝历代都是个可大可小的官署,帝王不看重,就只是个算算吉时吉日,看看宫殿风水,只管锦上添花地祈祷国祚永延的闲衙门。
要是帝王看重,大至战事出征日和皇嗣人选,小至官员调任升迁,都能掺合进一脚。本朝天子偏偏就是个对堪舆之术颇为尊崇的。
游介然静了一会儿:“九陵,能捞出来吗?”
陆执方思忖片刻:“难。”
“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不就是管邢名案件的吗?叫淄州知府放人,他难道还敢不放?”
“大理寺批复各地呈交的死刑案。卷宗没送来过明路,淄州知府他今日放了,明日御史参我越权办案的折子就能送到圣上御书房去。”
游介然一噎。
他不是读书的料,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可去可不去,对各衙门的政务流程远远没有陆执方敏感,“那你说怎么办?严家势力大,和官府打了招呼,在狱里就能够悄无声息地弄死他。”
陆执方也在思量。
“严家确实是想泄愤,不会等到案子正经走流程递上去,当务之急,先弄清楚闻人语在医治严家公子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芥试探道:“我去把案件记录偷出来?”
“都说了是严家施压,那证词能信?”
在游介然眼里,已然是严家在报复,“要不这样,陆九陵,我登门去严家一趟,叫他卖我家个面子。再不行,把你家的名头也搬上。”
“我祖父从前因为出征日屡次要听钦天监的指示,闹过几回,陆家的面子在钦天监的人那儿不管用。”
陆执方把游介然那点希冀也打消了:“丧子之痛,游家的官场人情也未必顶用。”
他看向荆芥:“闻人语有没有亲属在吉阳?他那个徒弟在何处?去过监狱探望没有?”
荆芥把查到的都回答了:“有个侄女,已经出嫁了,嫁的是个吉阳药商。我打探到平日里往来很少,不然严家就该绑闻大夫的侄女,而非亲传弟子。至于那个徒弟,被严家打了一顿,还在昏迷中。”
陆执方默然,照此情形,若非游介然提出来要带嘉月看病,闻人语遭遇此事,是凶多吉少。
“我想办法去狱里见一见闻人语,”他唤了游介然的字,“修自还是去吊唁一趟,看看有无转圜余地。”
几人商议定了具体章程,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馥梨等在一旁,收拾好桌面,也准备走了。
这一路住宿,她都跟大姑娘的女眷那头,房间也是同蓝雪在一块儿。
“哎,还有一事,小梨子,劳烦你过来。”
路途快十日,游介然同她熟悉起来,也嫌弃名字不太顺嘴,擅自给她添了个新的更接地气的名儿。
馥梨掸掸神,没觉得暧昧亲昵,每次听见总想到戏文里那些叫“小福子”“小桂子”的小太监,听完了都想给游介然“喳”一声表示收到。
她回头看游介然:“游公子有何吩咐?”
游介然拿起案上那碟没动过的酿青梅子,“车马劳顿,恶心想吐,含两粒缓一缓就好了。你给大姑娘送过去,说是她阿兄给的。”
馥梨拿着梅子,看看陆执方,陆执方没反对。
她就走出去,临到门槛处,听见陆执方漫不经心说了游介然,“尽捡我的人使唤,自己没长嘴。”
游介然愤然回骂:“陆九陵,你就是个小气鬼。”
翌日,吉阳城的严家府门大开,朱漆门下两盏大白灯笼高挂,前来吊唁的人和车马填街塞巷。
游介然等了大半日才轮到,一笔诚意十足的白事金送出去,连严家二老爷的面都没见着,光是提一提闻人语三个字,就被管事客客气气地请出严府大门。
“我等丧事结束了,再给严家发个正式帖子。”
游介然没抱多少希望,揣袖出了严家。
同一条街的拐角里,他面前的一男一女已作寻常打扮,换上了更朴素的衣裙装饰,是陆执方和馥梨。
游介然问:“狱卒那头都打点好了?”
“快到时辰了,问过之后到客栈细说。”
陆执方和馥梨扮成闻人语的侄女婿和侄女,即将去监狱探视。闻人语的侄女不敢惹上严家,不愿意去探视,反倒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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