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容与接替齐笙牧,重燃篝火,静坐守夜。
燃旺的篝火突突跳动,映亮青年半边轮廓。他时而用木枝戳火,时而看向睡在一旁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黎昭,薄唇不自觉上扬。
媳妇怎么这么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可少女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水汽缭绕,她置身偌大带有水流回声的湢浴,见一男子坐在白玉汤池中。
光看背影,就让她心口狂震。
现实中的萧承刚满二十岁,而池中的男子已步入而立之年,与她离宫那一年印象里的中年帝王一模一样。
她跌坐在池边,迅速向后退,被那人一把握住脚踝。
“啊!”
“昭妹?”
黎昭猛地睁开眼,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出现被火光笼罩的齐容与,随后又出现了齐笙牧和齐彩薇。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不过是个梦,没必要杞人忧天。
可骨子里对前世萧承的惧怕,令她后半夜再无睡意。
皇城。
一连十日,帝王缺席早朝,朝政由内阁首辅暂代,虽说是有条不紊的,但重臣们还是难免担忧萧承的康健。
一直处在低热的年轻帝王时常陷入昏睡,纵使重臣们因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燕寝吵得不可开交,也不见清醒。
这一日,雷雨交织,兵部尚书和黎淙因补缺齐容与之职的人选,在燕寝争执不休,气走了想做和事佬的内阁首辅。
“吵吵吵,吵醒陛下,你们自行解释吧!”
内阁首辅拂袖而去。
兵部尚书哼道:“若能吵醒陛下,也算对症下药!比太医院那群庸医强得多!”
黎淙冷笑,“姓柳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无非是要在十三将率中安插眼线。”
“少血口喷人!老夫举荐的人,生平履历是年轻一辈中最耀眼的,没有之一!”兵部尚书是两朝元老,最痛恨把持朝政多年的黎淙。
黎淙还想呛他,却听龙床那边传来一阵窸窣声。
两人同时上前。
黎淙:“陛下可有不适?”
兵部尚书:“陛下可算醒了,有人污蔑老臣,陛下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脸色苍白的帝王缓缓坐起身,避开两人的搀扶,一双渐渐如狭刀锋利的眼眸凝了一丝深意,视线流转在两名臣子之间。
紧绷多日的情绪有了松弛,眸光增了犀利,气韵却添了岁月沉淀的温润。
“上了年纪的人,火气别这么大。”
听语气,两人都有些诧异,但都没有多想。
黎淙唤来御医,拉着兵部尚书去往外殿等候。
被御医把住脉搏时,帝王那双狭刀似的眼眸转向墙角落地的铜镜,静静凝睇镜中的自己。
年轻了些,憔悴了些。
待换上一身青衫,他越过等候在外殿的两名老臣,径自去往停放“黎昭”棺椁的地窖。
冰雾缭绕的地窖内,他屏退一众太医,独自检查起“黎昭”的尸身。
尸身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仍有相对完好的皮肤,他耐性十足,细致入微,终于在一个时辰后,发现一处异样的细节。
前世与黎昭圆房的那晚,他在黎昭身上发现三颗极小的红痣,其中一颗,在她背部的左侧蝶骨上,这具尸身的相应位置,皮肤较为完好,没有红痣。
再联想黎淙适才浑厚的争吵声,不该是一个绝望悲痛的老者发出的。
青衫安放好尸身,合上棺椁。
前世收到黎昭病故的消息,是通过一名长期保护黎昭的宫廷高手,那名高手出自大都督府,是由当时的大都督齐容与举荐的。
他从始至终没有怀疑过黎昭病故的事实,只因不曾怀疑最看重的近臣齐容与。
此次黎昭遇险,也和齐容与有关。
难不成前世,他就被齐容与摆了一道?前世的齐容与喜欢黎昭?难怪中年仍未娶,想来是暗慕黎昭,暗中相护,最后再以一个谎言,让他这个帝王信以为真从而不再派人去打听黎昭的处境,默默助黎昭得以真正的自由。
青衫若有所思,向外走去。
今生,他苦口婆心,劝年轻的自己成全黎昭,也是真心放黎昭自由,但若真的被齐容与摆了两道,这两笔账得……算一算。
回到燕寝,见两名老臣还在,他看向兵部尚书,问出一个名字,正是兵部尚书举荐之人。
兵部尚书诧异,陛下昏迷多日,怎知他举荐了何人?
青衫淡笑,负手越过两名老臣,“此人只会纸上谈兵,用不得。”
第54章
几日后的傍晚, 细雨如丝,草木青翠欲滴,铺开在林壑深处几户人家。
黎昭四人打算借宿, 由齐容与摇响一户户人家篱笆门上的铜铃。
可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接纳他们。
最后还是一对新婚夫妇迎他们进了门。
农舍有四间可供居住的屋子,户主是一名年轻小伙, 还附赠每人一把喜糖。
齐容与剥开一颗含进嘴里, 嘎嘣咬碎在齿间,“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户主不解,听面容俊朗的青年解释道:“在下也要成亲了。”
“那真是同喜同喜。”户主拱拱手,笑意在一瞬间僵住, 好心提醒他们夜里拴好房门, 早些熄灯,以免被村霸盯上。
林壑芊绵,绿意盎然,腌臜之人无疑败坏人们赏春的雅兴。
齐容与点点头, 与其余三人分配起屋子。
原本打算与黎昭同住一间的齐彩薇,被弟弟单独分配一间, 不由调侃道:“孤男寡女不合适吧, 又没有成亲。”
齐容与从马车上拿出细软和被褥, 径自走进他和黎昭的房间,没有调笑, 认真解释道:“她最近时常梦魇,我不放心。”
“我是大夫,比你适合陪宿。”
齐容与走到门口扭头笑道:“还是我更适合。”
“这边有村霸, 我就不需要被保护了?”
“不是有三哥,你们的屋子在一座房舍里, 同一根门栓。”
齐彩薇还想再辨,被齐笙牧扣住肩头拉远了。
齐容与看向还在打量四周的黎昭,轻声道:“昭妹,来。”
黎昭站着不动,斜眼睨他,见他露出一脸无辜,才迈开步子跟了进去。
屋子四四方方,潮气很重,只有一张木床和一把桌椅。
简单用过晚饭,齐容与端来一盆温水给黎昭泡脚,“这里面加了七姐研制的解乏方子,试试看。”
他曲膝放下木盆,右肩还搭着一条洁白的帕子。
黎昭脱去鞋袜,浸泡在温水中,舒服得翘了翘脚趾,见他蹲在地上盯着木盆,不禁笑问:“在看什么?”
能看什么,少女雪足如玉笋,玲珑小巧,煞是可爱。
齐容与直白道:“好看。”
黎昭脸薄,拉他坐到身边,“一起泡吧。”
“不好吧......”
“那算了。”
“一起一起。”齐容与赶忙改口,脱去靴子,一双脚浸泡其中,占据了木盆的大半边儿,起初还老实占据一边儿,渐渐得寸进尺,去触碰黎昭那双滑溜溜的雪足,惹得黎昭有些痒。
“别闹,水都洒到外面了。”
“待会儿我收拾。”
黎昭掐住他的脸,带了点严厉。
立竿见影。
齐容与老实了,忽然想起上次那位老郎中说的话,自己还真是个耙耳朵啊,害怕媳妇生气。他笑笑,更开怀了。
入夜,他为黎昭铺好被褥,自己打了地铺,又上好门栓,事无巨细,看在黎昭眼里,比迎香都要细心,殊不知,原本肆意随性的青年,即便睡在狼窝虎穴中,都不会如此心细如发,只因身边多了一个她。
“昭妹,歇下吧。”
担心她可能起夜,他还特意备了灯笼。
黎昭躺进被子里,侧身枕一条手臂,“凉不凉?”
打地铺的青年没有趁机卖惨博取同情,拍拍胸膛,示意自己体格健壮,别说打地铺,就是睡屋顶都不在话下。
他躺进被子里,抬起一只手,“握一下。”
黎昭习惯了他的粘人,递出一只手由他攥着,不知不觉有了睡意。
佯装入睡的男子睁开眼,起身走到床边,将少女的手塞回被子里,随后趴坐在床边,盯着少女的睡颜。
静夜向慕,眼前人是心上人,方寸之间,也可相思奔涌。
他痴痴盯着熟睡的人儿,似有宿命牵引,引他坠入桃花深潭。
回到地铺,他趴在枕头上,继续盯着黎昭瞧,第一次同房而眠,虽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也让他喜不自禁。
当桌上烛火燃尽,青年入了梦,少女却想要挣脱梦境。
梦境中,她看见一袭青衫的帝王坐在御案前批阅奏折,脚下踩着一颗人头,面上仍能谈笑风生,像是在与其他行刺者闲话家常。
没一会儿,那群刺客的头颅一颗颗滚落在地,吓得黎昭连连退后。
让人清理掉头颅的青衫看向自己的小皇后,朝她招招手,“不是亲手熬了燕窝粥,拿给朕吧。”
黎昭快步走到御案前,放下燕窝转身要走,闻不得血腥的味道,却被青衫拉住腕骨,被迫坐到一双修长的腿上。
青衫眉眼含笑,语气温柔地问:“近来怎么总是闹着出宫,思念侯爷还是在闹脾气?”
周遭充斥的血腥味令黎昭作呕,她挣开本就不算紧固的束缚,提裙向外跑去,越过殿门时,无意撞进一人胸膛。
那人身穿银色甲胄,朗目疏眉,金相玉质,无意低头看向闯入自己怀中的女子,下意识抬手扶住她的小臂,以免她跌倒。
黎昭在他怀里抬头,几分慌张,赶忙退开,在听到一声“娘娘”后,她微微颔首,又提起裙摆小跑在青石甬道上。
蓦地,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在冷月色中转身,朝那道渐渐走进殿门的身影追去,“齐容与!”
可那道身影伴着烛火,与渐渐闭合的殿门一同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齐容与!”
“等等我!”
她边摇头边梦呓,呼吸断断续续,直到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唤。
“昭妹,昭妹。”
睡梦中的黎昭睁开眼,愣愣看着手拿烛台的男子。
烛火映亮他一侧脸庞,忽明忽暗。
“齐容与......”黎昭哽咽地抱住他,身体止不住发颤。
被抱住不得不弯下腰身的男子吹灭烛台,撇在一旁,将少女抱坐在腿上,于暗夜中轻轻地哄,“没事了,是梦而已。”
黎昭窝在他怀里不停发抖,“不是梦,是前世。”
对于毫无印象的前世,齐容与深感无力,只能紧紧环住少女,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乌云笼聚,屋外浮翠流丹的景色蒙上一层阴暗,轻柔的风也变得阴嗖嗖可怖。
又要下雨了。
黎昭在男子温热的怀里慢慢放松下来,她不知近来为何一颗心忽上忽下不得安宁,尤其是夜里入梦后,多渴望熏风解愠。
没一会儿,灯前细雨,淅淅沥沥,摧叶折花,落花香砌。
齐容与一直抱着黎昭,刚刚将人哄睡,忽听窗外传来异动,有不速之客雨夜闯入。
温和的面容陡然肃穆,青年轻轻放平少女,掖好被子,走到窗前支开一条缝。
浅月光刚好映在他的左瞳上,细细一条,幽幽凛冽。他如猎豹在凝视猎物。
三名驴高马大的汉子走进来,手里拎着小酒坛,敲响正房的门,逼户主现身。
他们声音很吵,扰醒了黎昭,却没有扰“醒”附近其他人家。
齐容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黎昭静观其变。
“赵茂,听说你家住了一批过路人,可收了借宿的钱?”
户主不敢得罪这群村霸,披着大褂哈腰道:“我这儿不是客 栈,哪会收钱啊。”
“借宿付钱,再五五开,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其中一人抬起又大又肥的手,“拿钱来。”
户主苦不堪言,转身回屋取了一串铜板,想要息事宁人。
可那人颠颠铜板,一脚踹在户主的肚子上,“打发要饭的呢?拿不出钱,让你新婚妻子陪哥几个一晚也行。”
话落,三人哈哈大笑,饮酒的饮酒,扬拳头的扬拳头,作势要进屋抢人。
“你们不能......不能.......”
瘦弱的户主被最先开口的男人推开,跌倒在地。
那人堂而皇之走进正房,吓得屋里的妇人惊叫连连。
“骚娘们,新婚夜,哥几个听墙根,你可不是这么叫的!”那人抬手就要掴妇人巴掌,手腕被人突然攥住。
那人扭头,怒目而视,见一冠玉面容的男子出现在身后。
而冠玉面容的男子身后,自己的两名伙伴已不知何时倒在地上,像是没了知觉。
男人挥开齐容与的手,一边打量屋外的情形一边色厉内荏。
矮胖的身形在高大的陌生男子面前变得渺小。
观齐容与相貌,就知非富即贵,作为村霸,除了仗势欺人,更多时候是会看人下菜碟的。
“你就是借住的过路人?”
齐容与拉过惊吓过度的妇人,推向户主,又站在两人前面,笑道:“是啊,是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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