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在一幅废墟图画前驻足。
阴暗潮湿,世界成为碎片,坍塌成废墟,地震里卧倒的小女孩,眼睛很大,衣服破烂,身上有很多伤口流着血,无声地流泪。
心底某处沉睡的记忆被唤醒般,温书差点没站稳,一手扶上了旁边的门栏扶手。
远处穿着粉色球衣头戴发箍的年轻男生,转球转了一半扔掉,另一只手里拿着画笔和纸张。
他走过来,眼底光彩熠熠,迫不及待把刚画的画展示给她看,“温老师,你看。”
程钰笑着露出一排白牙,金毛格外瞩目,手里摊开的白纸上是一只蝴蝶。
少年人有无畏的勇气,坦然道:“温老师,你看,我画了你脖子上的蝴蝶。”
“蝴蝶总会破茧,你总会属于我。”
冲破世俗束缚,桎梏,流言。
他的大胆,放肆热烈。
几乎让温书惊掉下巴,环顾四周,还好人不多,只有三三两两路过的学生,没听见程钰这大言不惭的话。
稳住心神,温书把中指的戒指给他看,回他:“我有男朋友了,你别想了,好好学习。”
“草,”程钰没忍住骂了句,“上次放假你都没呢,就一个元旦假期,盛京延就把你拿下了?”
“他搞偷袭有一套啊。”
程钰死乞白赖的,不死心,“姐姐你有男朋友就有男朋友呗,又不影响我撬墙角。”
“姐姐踹了他,我当你的奸夫。”
“我操。”旁边赶来的七喜和麻杆听见这话直接惊呆了。
“牛批,钰儿就是强啊,这种话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七喜拍着球感叹,不得不佩服。
麻杆属实也是涨见识了,“说好了一起打球,结果你跑这来翘我们大物老师的墙角,是真不怕死啊你。”
“怕什么,他又不在。”程钰无所谓地笑笑,小狗眼眼底一点也不无辜。
看来还是做了周全的准备来了,连盛京延不在南浔这种事他都知道。
诧异加震惊,温书现在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挥着手让他走:“没事别杵我这儿,去帮那边的同学搬桌子吧。”
把那张画纸交温书手上,程钰又开始可怜兮兮的了,“姐姐,你都不收我的画,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温书:……
做没做错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吗。
“姐姐,别这样看我,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有娘生没娘养……”越说越难过 ,程钰眼里竟然啪嗒掉了一滴泪。
看愣了,温书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只好接过他的画纸,“没,我没那意思,唉,你别哭,别委屈。”
“我是让你好好学习,没看不起你歧视你啊,别哭,一个男生怎么眼泪这么多。”温书连忙给他递餐巾纸。
程钰演技狂飙,眼泪汪汪地看着温书,“姐姐,我就知道你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
“你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温书:“……对。”
“那你让我当你男朋友好不好?”
“我有男朋友了。”
“不还没结婚?”
“已经打算结婚了。”
“结婚了还能离,没事,我等。”眨巴着眼睛,程钰又可怜巴巴的,如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
第66章 废墟
◎他不是无可替代◎
温书被他着一连串的话逼得有点招架不住。
下意识地就想逃, 刚走几步就听见熟悉的一声,“书书。”
转身,正看见梁霄一件深蓝色西装, 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温和地朝她笑, 他走过来,神色仍是有点腼腆。
站在她身前, 轻轻开口:“好久不见。”
上次回南浔还是他来接的,斯文儒雅的男人, 那几天之后,她便接近半年时间没见过他了,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能遇见。
眼底有惊喜,温书微笑着开口:“梁霄,好久不见。”
“这半年多, 我都没见过你,你是去?”
站在那幅画前, 梁霄低垂了眉目,向她递出自己的一张名片,名片上显示京北美术中心副馆长。
“我被调到京北去了, 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你们说。”其实哪里是来不及, 只是不愿面对分离的场面。
半年多时间, 却足以改变一切。
注意到他身后的那幅画, 温书心底微微触动, 轻轻开口:“这幅画也是你画的吗?”
“上次送我的那幅, 也是这一类型的。”
眼神暗了下, 梁霄提了提眼镜, 看着画面里的照片,那孤独无助的小女孩缩在废墟之间,眼里的光渐次熄灭,求生的本能还在驱使她挣扎,身上都是伤口,血痕,还有腐烂的烂肉。
一切都黑暗,沉默,压抑。
半垂着头,梁霄看向温书的侧脸,手指一点一点屈握成拳,隐忍而孤独。
“对,我画了很多这一类型的画。”梁霄叙述的声音平缓,慢慢让人镇静下来,他似在描述一个遥远的不能再遥远的过去。
“我曾经在S市读过书,那时候房屋建筑修葺得并不高,天空高远,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盛开着鲜花,多山之路,崎岖环绕,路上有小狗小猫绕着老奶奶和老爷爷的脚,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少女无忧从学校放学回家,槐树枝繁叶茂,遮蔽光影,一隔绝就将整个夏天分割开来。”
“火烧云连绵在天边,麻雀栖息在电线杆上,小路上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泥土滚在齿轮上,路边玉米地植株倾覆滔天,有风经过,涛声阵阵。”
“数十年光阴,碾灭在小镇里,沉睡在记忆中,被一场毫无预兆的灾祸摧毁,永远不能重来。”
捂着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掉出,温书哽咽着,声音都有些发抖,“所以,梁霄,你也经历过那场地震对吗?”
梁霄摇头,“我去省外写生,侥幸逃过一劫,回去交通堵塞,泥石流山险并发,我被困在外面进不去。”被困五天,再见时与家人已经是天人两隔。
这些年,他有多悔恨,没能回去见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面。
那些年他跟着他叔叔一起居住在S市的经历终究成了想忘也忘不掉的神话,他最亲的小叔叔永远留在了震中,他宁愿自己没离开,宁愿自己和小叔叔一起埋葬在废墟中,纵使永远不见天日。
6至15岁,父母不管,爷爷奶奶早逝,他被丢到S市的小叔叔家里和他相依为命九年,有了最想守护的人,却永远失去,成为记忆力永远褪色的黑白默片。
“后面我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成废墟,绝望不可逾越,我的小叔叔死了,我最敬爱的老师一家人也几乎全部罹难,同学死的死,伤的伤,死神的黑色阴影笼罩着一切,再也无法重来。”
眼泪断线一直往下掉,温书捂着胸口,强忍着痉挛,最后忍不住,在旁边的垃圾桶开始干呕。
程钰在旁边站着无措地递过纸巾去擦她的眼泪,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有点慌乱,“温老师,姐姐,你别哭了……”
胸口剧痛,听着梁霄叙述,往事历历在目,一切都浮现出来,她刻意遗忘的东西现在都在拿着一把小刀孜孜不倦地捅她心脏,血流喷涌,一点一点溢满整个胸腔,压迫一切,几近窒息。
周围的人都围上来,担忧地看着温书,有人拨打了校医院电话。
眼里也有泪,梁霄走上前来,弯腰轻轻拿纸巾擦温书的眼泪,心底无限痛惜。
他还有话没说,当年他最敬重的老师就是她的母亲阮玉菱,和她的父亲沈籍。
那时候沈籍教过他工程建筑绘画,他曾经也梦想能做一个伟大的建筑家,设计出最具匠心的建筑,成为一个地方的地标,成为城市的标签。
可是当他回去之后看见一夜之间颓落变成废墟的建筑,钢筋坚硬贯穿人的胸膛,碎石房梁压倒脊背,红砖石成为碎片扎进人柔软的躯体,一切他曾信仰的东西都变成了废墟变成了伤人的利器,无情地夺取一条条鲜活无辜的生命。
大地裂开缝隙,沉睡已久后咆哮一声,才昭示着他们多渺小多无能。
梁霄立在废墟间,看着那些他曾学习过使用过无数次的熟悉材料,瞬间觉得不过如此,对建筑恨极,信仰崩塌,此后他再也没画过一张建筑工图。
把所有自己学习过的资料尽数烧毁,远离S市,转而学习了油画,与过去彻底割离。
第一次遇见温书,就是因为那幅废墟上的小黄花结缘,半年后重逢,竟然还是那片废墟。
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
她留意他不过都是因为过去那斩不断的羁绊,而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默默陪伴又如何,她的目光从来没有分给他片刻。
“书书,你还走不出来吗?”梁霄弯腰,拿餐巾纸一点一点给她擦眼泪,嗓音低哑,“我们都是在那场灾祸中失去一切的孩子。”
“我最近才知道,你那时是被盛京延救了,所以从那以后把他当成你唯一的救赎。”
悔恨情绪滋生,梁霄也在想,无数次回想,如果他没被泥石流的山路拦住,他无论如何也会冲去震中,救自己恩师的唯一女儿。
“为此,你苦了很多年。”眼尾一点一点变红,梁霄几乎伏跪在她身前,似忏悔:“如果那时救你的人不是他,是我,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你的痛苦不必遭受,你的人生也不会被盛京延困住,那病态的,不对等的爱也不复存在,你卸下枷锁,可以天高海阔。
梁霄不奢求她爱自己,只希望她永远自由。
他想她放弃执念,不要因为所谓的报恩蒙蔽自己的双眼,再次栽进盛京延的坑里。
“书书,你看到那幅画了吗?”梁霄的嗓音很轻,没有平时的腼腆,对待她温柔得像一个耐心的哥哥。
眼泪模糊了面容,温书看向那幅画里的小女孩,眼泪无声大滴滚落。
十五年前的自己,无助缩在废墟下,在漆黑中流泪,听到悲惨的哭嚎和很远处微弱的蝉鸣。
她快没有力气了,却还在坚持着,用手指敲自己面前的一块石壁,她希望有人能听到。
被困八个多小时,没喝过水,身上压着一座山,她无数次以为自己会死。
最后是盛京延救了她,她该感激他一辈子,不是吗?
点了点头,温书闭眼不说话。
梁霄叹了口气继续开口:“如果当时我在,我也会救你。”
“任何人在那里,都会救你。”
“他不是无可替代,你为什么还是要再次回头呢?温书,你真的认清自己的心意了吗?”
“可是你们没有。”温书抬头,清凌凌一双眼睛里藏了倔强,嗓音很轻,“你们都没有在那里,只有他在,只有他救了我。”
“只有他,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并且孜孜不倦喜欢了好多年。”
“在我这里,他就是无可替代。”
“梁霄,你不用再劝了。”垂下头,发丝抚过脸庞,温书强撑着站起来,平静开口:“我喜欢他,曾经喜欢很久,短暂地不再喜欢,现在仍然喜欢。”
“我们春天会结婚,如果你来,欢迎你。”
沉默站立,梁霄看着温书的背影,纤细瘦弱,小小一团,却比任何人都坚韧。
看着她离开,扶着手腕的一根红绳,梁霄苍白地笑笑。
“祝福你,长长久久地,爱他。”只要幸福。
沉默陪伴,又算什么?
她小时候就对他没印象,在孤儿院的那一年,在温家的那七年,嫁给盛京延的那五年,他甚至连她人生中的过客都称不上。
那年地震后,他听闻沈老师的女儿活着后便放下心,再也没去过问接下来的事,而是跟着自己父母来了南浔,此后一路专研油画水粉,名校毕业后又去伦敦美术学院进修,回国后在美术馆担职,兢兢业业往上走,四年多时间做到京北美术馆的副馆长,他的路,太精密了。
精确计算,他二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能当上馆长,他那时候就做好了选择,没有回头路的。
重新遇见温书,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本就胆怯的人生,第一次也为她勇敢了一次。
梁霄没有遗憾。
……
强撑着回到宿舍,温书关上房间,把程钰和那些同学都隔绝在外,捂住心口,沉默地掉泪。
梁霄描绘的那些,都太真实了,那就是她曾经居住过热爱过的小镇。
爸妈和她住一起,爷爷奶奶在几百米外的另一处院子里居住。
镇上有学校,学校外可见连绵不断的青山,云彩很低,一切都过得很慢,悠长浪漫美梦似乎没有尽头。
那时镇上正处于开发阶段,南边兴建了一处建筑园区,高楼大厦,气派无比。
父亲沈籍就是那片建筑园区里的工程师,他曾带她去参观过,那时他爸爸告诉她,这些建筑是文明的脊梁。
我们终究会生活在一个更好,更明亮的世界里。
可地震来临时,它们顷刻坍塌成废墟,压倒一切,阻隔光明,彻彻底底。
心脏刺痛,温书闭眸,过去的记忆虽然经历时间洗礼褪色很多,可那些真实存在的日子,仍在埋藏在心底,一想起就几近心碎。
她忘不了,也不敢再回故土,面对一切。
伤痛需要多少年才能治愈,她想,或许是永远。
握着手机,温书坐回窗前,点开屏幕看着自己和盛京延的聊天框,停留在昨晚她的那句不打扰。
细密的疼泛滥开来,握手机壳握得用力,她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为什么,昨天才许下未来的人,去出差就能这样冷漠,不联系她,聊天也只在很久之后回一句在忙。
明明这半年来,他都已经剖出真心来让自己看了。
给了他一次机会,为什么,还是回到之前的那种境地。
想起自己刚刚对梁霄信誓旦旦说他们会在春天结婚的话,温书忽然觉得很嘲讽。
盛京延,为什么是他,一次又一次消磨她的耐心和喜欢。
越想越难过,温书把他拉黑,关掉手机。
那一天都用工作麻痹自己,她也没再给盛京延发一条消息。
—
翌日中午,画展。
齐老和同行陪伴的人约定好下午到,现在到的是学校宴请的一些书画家,还有组织的学生们。
站在学生前,温书穿着一件咖色大衣,内里是黑色收腰长裙,和同色马丁靴,黑发及腰,流苏耳环,站在人群中让人看一眼便移不开的漂亮,气质清冷干净。
她带着学生去自己的展厅,把事先投票选出的画一幅一幅妥帖地放在展厅的玻璃柜下面,供来往的人参观。
院长和书记过来,商量着把她的画放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
和他们一起离开,聊了很久,最后商定位置。
把那幅《白鹤》和《泊岸水汀》一起摆放在了展厅正中最显眼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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