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回忆起来肩膀上的那道伤口,疼得他皱着眉嘶了一声,仿佛先前疼痛被冰冻住了,又在此时忽然融化开来。他低头查看,发现血已经浸湿了他的半截袖子。
他摇摇头:“别担心,不是大事。”自我疗愈外伤毕竟只是很初级的魔法。他披上斗篷盖过衣服上的血迹,把左手插进口袋里捏住瞳角石。
“可是我不想伤到你。之前不会这样的,为什么这一次……”她显得烦躁不安。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去吧。”他催促。
女孩吸了口气,最后一次点头。她无声而迅速地踩在墙角堆叠的几只木桶上,向上一跳,双手钩住这栋房子二楼的小窗台,爬了上去。小窗台阻隔了下面人的视线,使她在掩护下顺利爬到屋顶。卢卡走开几步,倚到对面香料铺子后边的墙上。他看见她从这边的屋顶消失了,接着又出现在妓院二楼那扇打开的窗户正上方。她猫着腰一动不动地等待机会,像猎手等待猎物出现。
很快护卫队员和保镖说完了话,开始伸手去拉趴在地上的人。男人被拽着双臂跪起来,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张开嘴,又吐了一地。罗莎抱着双臂,嫌恶地捂住嘴。两个护卫队员咒骂起来。保镖大笑,讥讽他是泥里打滚的猪猡。
趁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人身上,维洛从屋檐上爬下来,用手抓住窗棱,向前一晃便钻进光线昏暗的房间里。
卢卡等着,直到一双手从里面伸出来,将那扇窗安静地慢慢关好。然后他悄然离开暮色中的小街。
再一次经过石桥时,他一边走一边往下看,数了数,发现河滩上站了足足一个小队的护卫队员。他们正把老卡特的尸体从桥洞下抬出来。卢卡能看清卡特惨白发青的脸,嘴边和胡子上的血迹;那双微阖的眼皮下也没了生命的光。几天前那曾经结实得像一把伐木斧的老木材商人曾在酒馆里神气活现地吹牛,在馬廄里激昂地演说,现在却已经成了一团死肉。
他加快了脚步。
温泉石广场在三条路的交汇处,而十五号是一座四层的居民楼,外墙似乎新近粉刷过。门房瞧了他几眼,慢腾腾地指引他上三楼去。
卢卡揿了门铃,站在一边等候。
门上的方形洞眼打开了,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方格后面的人。 “您有什么事?”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问。
“晚上好,”卢卡拉下斗篷的兜帽,“克里察先生在家吗?”
“他还没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您瞧,如果他其实在家里,请为我通报一声。我是……”
“他不在。”里面的人啪一下关上洞眼。
卢卡憋着一肚子谎话又拍了好几下门铃。过了不久,门内又传来脚步声。这一次那位女仆给他打开了半扇门,站在门厅里朝他微微鞠了个躬。
“夫人让我实话告诉您,克里察先生刚才回来过,可他说自己得去护卫队一趟,马上又走了。我猜您跑得够快的话,大概能追上他。”女仆说,“夫人希望您给他带句话,她已经把黄桃派放进烤炉里了,让他至少不要错过甜点时间。喏,他走的盐场街。”
“替我向夫人问晚安,感谢她的好心。”卢卡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我和克里察先生一起回来的时候也能有荣幸尝尝夫人的手艺。”
他一步两级地跳下楼梯,大步跑上街。
最近一处城市护卫队办公所应当在西南方向的圣阿黛拉伊达纪念碑广场。卢卡跑了很久,气喘吁吁地转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双腿重得像铅,仍未看见克里察的身影。
他怀疑克里察已经找到了办公所,把河边的事情全盘托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不如现在就回去躲起来,免得在护卫队门前撞上一堆麻烦。
但实际上,比起让克里察闭嘴,他对害死了老卡特的“管子”更感兴趣。他想要确定这是否与三一学会有关。
所以他继续奔跑,拐进右边的岔路。这条路很短,没有路灯,两条野狗低着头悄悄从他腿边窜过去。不过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纪念碑广场的灯光了。他至少得确认有没有可能在广场上拦住克里察。也许克里察绕了远路,或是走得太慢,还在来的路上。他可以再等等。
但他的脚忽然踢到了路中间某个软而沉重的东西。
卢卡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身边没有行人,于是他立刻用魔法在指尖点亮一个光圈。
商人切斯瓦夫·克里察瘫在地上。他还保留着死前一秒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头扭向一侧,眼睛瞪着街道尽头的灯光,腹部被刺出一道致命伤,马甲、衬衣、胸前的领结全染满了阴影一般颜色的血。
第31章
这里离护卫队的办公所相隔不过一条街。
一阵酸苦的巨浪涌到喉口,卢卡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他理解维洛看见卡特被杀之后无法释怀的心情。告诉自己一千遍“你无法改变”也没有用。如果不是他叫克里察躲回家去,这也许就不会发生。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转身远离那具尸体,又一次逃跑了。路上他避开了一切没有光亮的角落。
回到罗莎店里的时候他仍旧相当沮丧,甚至在差点被别的什么人撞倒时也毫无反应。他从昏暗烛光下纠缠的人影中间穿过,在上楼的时候手被人揽住了,他浑身一抖,才意识到那是尤兰达。这姑娘担忧地看着他,像早些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拐进二楼另一边的走廊,最后停在一个房间前,为他打开门。
卢卡没有走进去,而是抽回手,退开了。
“我的剑在这儿。”他站在相邻的房间门前,轻声说,“我很抱歉……很抱歉。”
他独自进了屋,把她关在门外。
房间很小,空气中的熏香味还没有散。木头墙壁薄得几乎透出光来,隔壁一对男女的欢叫和木板床的摇晃在这儿全听得一清二楚。靠一侧墙壁摆了张窄床,另一侧墙壁边则是临时铺开的床褥,两者间没有丝毫空隙,只在门旁的角落还有足够伸展一条手臂的空间,放着一张没有扶手的旧椅子和矮圆桌。
维洛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枕下压着那把长剑。她侧身躺着,身上盖了条洁净的厚毛毯,柔软微卷的金发散开在枕头上,呼吸轻而平稳。罗莎则活像一尊大理石雕塑一样坐在床沿,没和他打招呼,眼睛也一直没有从女孩的身上移开过;她身边五尺范围内甚至没有放着自己心爱的那杆烟斗。
卢卡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把嘴闭上了,转身坐到冰凉的椅子上。
“我让她好好洗了个澡。瞧瞧她,像个男孩子一样满世界跑,关都关不住,刚才竟然趁我不在竟然爬到屋顶上去追猫,全身脏得要命。”罗莎慢慢地说,把女孩额前的碎发捋到她耳后,“她想要等你回来,结果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肯定是累坏了。”
他自己的母亲也曾在他睡着时守在床边,用手抚摸他的头发。但那已经过去了太多太多年。他依稀有一些飘渺的记忆,用力去想时就从眼前飞走了。
嫉妒像一根尖刺从灵魂的深处扎出来,使他嗅到了熟悉的软弱的味道。
他晃晃脑袋,疲惫地长长出了口气,手肘撑着膝盖。
“你们知道我喜欢孩子,那是因为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女主人忽然又说,“一个漂亮的男孩儿。七岁的时候他染上白喉,就病死了。从那以后十多年我再没能生育过。就算有又能怎样呢?他们长大了会知道为他们的母亲羞愧,宁愿死也不要是妓|女的孩子。”
他哼一声:“依我看,孤儿院的孩子会等不及给他们上一课的。”
罗莎莞尔一笑。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知道吗,”她说,“你的小同伴今天向我打听你的事情了。”
她的话里埋着陷阱。 “一点也不意外。”卢卡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
“不想知道我跟她说了什么吗,格洛斯特的兰希尔先生?”
这个名字刺了他一下。他握紧拳。 “我不感兴趣。”
“真有意思。她倒是对你很感兴趣。”
“没有用的,”他挥挥手,“如果在情报贩子这里就能搞到有用的信息,我早被人抓住了。”
罗莎挑起眉毛。 “实际上,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要是有某人在你走进来之后和拿枪指着我之前向我打听,这消息本来能卖上两三个金代克。”她仍慢慢地抚摸着女孩的金发,“真遗憾,你说对不对?”
卢卡强迫自己呼一口气。隔壁房间里女人的喊声愈发响亮,波涛一般涌来,完全盖过了他们的谈话。
“我不觉得这个笑话有多好笑。”他说。
“只不过你我都知道我说的是事实。”罗莎说,“你明知我以出卖别人为生,还自己送上门来,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出卖你?”
“我不信。我来找你,是因为也许只有你才知道……”
“好了,”女主人打断他,“你知道规矩的。”
卢卡从口袋里翻出几个银币,想了想,又加上一枚金的,全堆在小圆桌上。
“真阔绰。”罗莎假装出愤愤不平的表情,“我老想不明白,贵族的钱多得花不完,为什么还偏偏要叛乱。”
“人心的深度,罗莎女士,你应该最清楚。”他心不在焉地说,急于摆脱这个令他厌烦的话题,“现在告诉我,斯浦路斯先生在哪里?”
“你还在找他?”
“是的。不过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
“他走了。”
“他本来应该在今年夏天之前回来。”
“啊,他是那么答应你的?”
卢卡阴郁地盯着蜡烛,没有说话。
“斯浦路斯先生乘坐的血色圣女号经过银壶海峡是在七年前年春天,六月五日到达犬牙群岛的莱德港,三天后的午夜从港口消失,”罗莎说,“那是世界上最后一次有人见到那条船。”
“说些我不知道的。”他用手指笃笃地敲击桌面。那堆躺着的钱币发出金属摩擦的轻响。
罗莎望着他。
“这就是我们所知的一切了。”
“我不会为此付钱的,罗莎。”
“听着——”
“他去了哪儿?犬牙群岛的总督派人搜索过整片海域,从来没找到失事的痕迹;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三一学会也毫无头绪。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派了白隼去找他,开始时一个月一只,后来每天一只,每一只都无功而返……他去了哪儿?!”
“听我说,孩子,”罗莎说,“即使那条船没有失事,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恐慌令他不由得呼吸急促,浑身发冷,“不可能。他死了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告诉我!”
女主人同情地看着他:“斯浦路斯先生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到皇宫供职。”
“不可能,不可能!他对我说……”
“斯浦路斯先生不该喝那么多酒的,”她叹了口气,“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男人,却也没能在床上管住自己的嘴。他说自己的学生可以代替他当上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家首席法师。'到那个时候,'他说,'我就没有负担了。我会一路远航到东方去。'”
卢卡望着天花板,干笑两声。 “他骗了我。为什么我就没有早些想到呢?”
“他夸过你。”罗莎似乎想要挽回气氛,“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一个天才,也比他更适应宫廷,更适合这个位置。他认为你前途无量——”
“停下吧,我早就听够了。”他咬着牙克制自己发颤的声音,“所有人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不,斯浦路斯先生没有死,他是帝国大贤者,而我不是。我不会去继任的。多么荒唐!这里只有一个罪人,一个根本不配活着的人……”
他揪住自己的头发。所有人都曾对他这个胆小鬼怀抱着错误的期望,连他自己也是如此。一点用也没有。他们都走了,谁都没有留下来。
“说下去吧,亲爱的。”罗莎鼓励他,“你现在是在同一位老朋友讲话,不是情报贩子——这回不收费。”
卢卡摇摇头。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不好意思,罗莎,”他轻轻地说,逼自己坐直身体,恢复常态,“情况有变,我们得提前出发……确切地说,现在就走。麻烦你替我们准备一下。”
“现在?……你疯了。”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当他是个长着三个脑袋的小丑,“你的事情办完了?”
“没有。线索断了。”他也不打算告诉她城里刚发生的两桩谋杀和他们有关。她会知道的,等他们离开以后。
“真可惜。”罗莎摸着枕头上那一团金发,“不过为什么那么着急呢?你该放松一下,去洗个澡,喝杯酒,我再找个姑娘给你。你想挑谁?哦,尤兰达真的对你很着迷……”
“不。”他又扔了三个银币在桌上,“劳驾,我们赶时间。”
罗莎仍旧没有动。 “即使你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也还是要去?”
卢卡没说话。既然斯浦路斯先生去了东方,那么他也会去。即使需要跨过外洋,他也要证明他的老师没有死。但现在他的首要目的是追上马塞利,拿回他的怀表。
“你不觉得这么做对这个小家伙太残忍了吗?”罗莎接着又说。
“她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下。”
“不,我是说,把她留下来吧。”
卢卡缓慢地抬头对上女主人的视线。
“把她留在我这里。”罗莎压着两条画出来的细眉毛,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完全不用担心,我会为你安排好路上的一切。给你打些折。带着一个负累上路很艰难,况且还有人追在你后面,对不对?这太危险了。你能把她带到哪里去?”
哪儿也不能。卢卡心想。罗莎是对的。如果打算从骑兵上尉那里找回怀表,就意味着他在某个时候必须把她抛下。况且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女孩只是在追逐一个梦想出来的幻影,一个不值得付出的目标。
“她不会停下的,”他听见自己说,“这是只狼崽子,罗莎,她不属于这里。如果你问过她……”
“我问过。她谢绝了我的好意,告诉我她还是想当骑士。多荒唐,嗯?”罗莎的语气冷淡下来,满脸怒容地拍着床板,“她对这狗屁世界了解多少,你又对它了解多少,我亲爱的小少爷,大魔法师?别看不起我。我带着黑尾金丝雀的纹身,可我也能保住自己和我的姑娘们!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我会给她安安稳稳的生活。她可以不干那些脏活儿,假如她愿意,我什至可以出钱送她去上学。往后她乐意嫁给体面人或者开家干净的酒馆都不是问题。一个女孩子还能要求些什么?”
卢卡一直听着她说完。 “谢谢你,罗莎。”他站起身,走过去为女主人拉开门,“但很抱歉我不能这么做。”
有那么一刻罗莎仍旧坐着没动。最终她俯身在女孩的金发上吻了一下,然后抓起小桌上的钱,昂首朝门口走去。离开之前,她扶着门框回过头来。
“祝你好运,兰希尔·格洛斯特先生。”她说,“不过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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