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嬷嬷看着虽是仆从,却更像监视之人,一双眼睛利得很,自中年妇人身后望了姜蕙一眼,才垂下头去。
这几日普罗寺不招待俗客,而这妇人脖颈、腕间都套着佛珠,发髻上更无任何钗环装饰,眉目平和,显见的是位长居此处的居士。
普罗寺的居士,便只有先帝后妃了。
那妇人见姜蕙出来,念一声阿弥陀佛,道:“静安见过贵妃娘娘。”
姜蕙侧身避过,回礼道:“太妃折煞了。”
“静安已是佛门中人,贵妃何必多礼。”宁太妃双手合十,又道,“听闻太后娘娘前来礼佛,静安正要拜见,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待姜蕙反应,进殿而去。
回到厢房,山楂才道:“没想到宁太妃修行不久,已经是这等模样了,晋王殿下可真不像她。”
晋王一向是风流纨绔、万事不关心的样子,跟如今的宁太妃确实差别许多。
“不像?”姜蕙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众妃嫔不能长日滞留宫外,因而又待了一日,太后便带着众人原路返回宫中。
许是天热,再加上姜蕙身体底子差,回宫路上就有些昏沉,随行太医只说是连日疲累兼之热毒攻心,在路上临时煎了一帖生脉饮给姜蕙服下去,效用却不大。
好不容易回到瑶华宫,姜蕙已经不省人事。
晚菘含着泪花派丰实去请刘太医再来看过,自己和秋葵一道将姜蕙安置到内室拔步床上。
刘太医一大把年纪,被丰实抓着一路跑进琼华殿,正好撞上急匆匆赶来的皇帝。
他正要行礼,被皇帝一把拉起,“刘爱卿快快请起,看看贵妃这是怎么了?”
刘太医连额头的汗也不敢擦,双手在身上的官服上略蹭了蹭,伸出三指搭上姜蕙细弱的手腕。
萧晟是从两仪殿急忙赶来的,连刚回宫的太后那边也顾不上,一路焦急万分。
这会儿见刘太医脸上汗涔涔的,表情凝重中又带一丝疑惑,不由问道:“贵妃到底如何了?”
第43章 急病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脉象微沉、细数无力,舌质淡红而舌苔白腻,确是暑气侵体,热毒攻心之症。”
刘太医快速道,“只是微臣听闻贵妃娘娘路上已经服用过对症的生脉饮却不见效,恐怕还需再用些猛药。”
“既如此,速速开方煎药。”萧晟催促他。
“是。”刘太医下去了,不一会儿,又端着一碗黑苦的药汤进来。
秋葵晚菘忙将姜蕙扶坐起来,就要上前去接过药碗。
“朕亲自来。”萧晟挥退两个宫女,坐在床榻边,一只手将姜蕙半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舀起一勺药汤凑近她嘴边。
好在姜蕙虽然神志不清,药还是喝得下去的。
一碗药汤喂完,皇帝也出了一身汗。
他将空碗递给晚菘,站起来吩咐道:“照顾好贵妃,有什么事直接报来建章宫。”便要起驾离开。
太后、皇后携众妃嫔回宫,他身为皇帝,理应以孝为重,首先去慈宁宫请安探望。萧晟却因着贵妃生病先来了瑶华宫,已算举止不宜,这会儿喂姜蕙喝完了药,还是得去慈宁宫看看。
“是。”众宫人低头应诺,目送皇帝离开了瑶华宫。
秋葵这时才怒道:“晚菘山楂,你们是怎么照顾主子的?”
两人对视一眼,晚菘眼里还闪着泪花,此时抬手抹掉眼角泪珠,上前一步,轻声道:“秋葵姐姐,此事说来话长……”
外间,丰实正要送刘太医回太医院。
他掏出手巾亲自为老太医擦了汗,低声道:“谢过刘太医了。”
刘太医站在树荫下,同样低声答道:“贵妃娘娘这病,需要多少时日?”
丰实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凤仪宫。
从慈宁宫回来,皇后也累得不轻,换上轻薄的夏衣,侧躺在榻上歇息。
“贵妃又中了暑热?”她懒懒问道。
“是。”正为她打扇的春燕回道,“回宫路上喝了生脉饮不见效,听说这回开了猛药。”
“原先也是能跑马骑射的身子,如今却是这副模样。”皇后有些唏嘘。
顿了一下,又道:“夏蝉,你去库房挑几样药材,待会儿送去瑶华宫;秋月,你去太医院,让何院判点几个人,去各宫都请一请脉。”
夏蝉秋月领命而去,一直留在凤仪宫的冬雪这时禀告道:“娘娘,缀霞轩那边,太医说孙才人的脉象有些奇怪。”
“脉象奇怪?”皇后眉头皱起,从软塌上坐起身子,问道,“怎么回事?”
“孙才人身上的瘾疹本已好全,可不知为何这几日又生了出来,太医说,可能是暑热复发,但更像是又接触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东西。”
“这个蠢货。”皇后眉头一挑,“原以为万寿节抬举了她也能有些回报,中了一次招不够,竟然蠢到中第二次。”
冬雪默默低头,春燕这时道:“主子,重华宫的膳食都是御膳房经手的,花生又并非毒药,敏婕妤那边……”
“本宫知道,这也怪不得她。”皇后不耐道,片刻后拧眉,“只是敏婕妤绝不可能再用这法子,孙才人这次应该不是误食花生,春燕,你带着邱太医亲自走一趟缀霞轩。”
鸣鸾殿冰盆放得足,室内凉气悠悠,皇后继续小憩。
过了一会儿,青嬷嬷从帘外进来,请示道:“主子,方才宫掖司的人前来,您在休息,奴婢给打发了。说是柳美人迁宫的事,还是定在这几日吗?”
柳美人原是要从长春宫的芙蓉轩搬到纤羽阁,只是那几日太后携众人往普罗寺,皇后不在,倒将这一茬耽搁了。
“就这几日吧,天热,让人趁一早一晚搬过去。”皇后闭着眼睛道。
柳美人却在迁到纤羽阁当天小产了。
皇后赶过去时,柳美人正抱着宫女小桃嚎啕大哭,敏婕妤坐在一边,正在安慰。
“到底怎么一回事?柳美人身体一向很好,好好的,怎么就小产了?”皇后问旁边的程太医。
程太医额头见汗,仓皇道:“回禀皇后娘娘,柳小主应是服用了大量性寒之物才导致小产——”
他话还没说完,小桃便急道:“不可能,小主每日膳食都是奴婢亲自去御膳房取回,交给安姑姑看过的,怎么会有性寒之物?”
皇后没有理会她,问跪在一旁的安姑姑:“安鱼,你来说,柳美人今日都吃了什么?”
安姑姑脸上虽然惊惶,倒还算镇定,细细回忆一番,才道:
“回禀皇后娘娘,今日一早,小主起身后,吃了两个甘蕉、一碗蛋羹、一碗小米粥,没有异样,随后内使司、宫掖司和含章殿都派人过来帮小主迁宫;
“午膳小桃从御膳房取的是花生鱼头、水晶肴肉、红烧海参、芹菜豆乳干、玉榖带菜、雪花糕、胡桃羹,小主各吃了一些,余下的分给了奴婢和小桃,当时也没有异状;
“申时前纤羽阁已经收拾好了,小桃和奴婢服侍小主在纤羽阁用的晚膳,吃的是太极素鸭、珍珠丸子、粉蒸鸽子蛋、莲子红枣汤,小主觉得素鸭有些油腻,多喝了一盅莲子汤,之后便觉得腹痛,等奴婢请程太医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莲子汤还有剩的吗?拿来给程太医看看。”皇后皱眉道。
安姑姑忙道:“还在。”便去端来一个白釉梅花盅递给程太医。
皇帝这时匆匆赶到,脸色阴沉,见太医正查验膳食,目光微凝。
“怎么回事?”他问道。
“陛下,陛下,孩子,妾的孩子!”里间柳美人听到皇帝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程太医放下梅花盅,连忙答道:“回禀陛下,这盅莲子红枣汤中,有大量的朴(pò)硝,朴硝性寒而利便,孕期妇人若是不慎服用,极易滑胎小产!”
皇帝声音沉沉,“盛安,去查。”
盛安忙弓着身子退出去,不消片刻便带着司药局的大太监高福全和太医院院判何太医过来。
他回话道:“启禀陛下,司药局取用朴硝的分量与太医院的开的方子都对得上,近三月以来,只有长春宫用过朴硝。”
坐在一旁的敏婕妤微微一愣,搁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握紧,随即又放开,眉间氤氲出凝重之色。
司药局高福全与何院判对视一眼,将手中的册子一并递给盛安,再由盛安递给皇帝。
随后何院判道:“启禀陛下,五月间敏婕妤落水引发肺痈,太医开了丹皮汤,以丹皮、栝萎、桃仁、朴硝、大黄入药。”
高福全接着道:“近三月,来司药局取用朴硝的,确实只有长春宫含章殿的宫女杜若,记为丹皮汤。”
说完,两个人深深低头,不敢看皇帝脸色。
第44章 孕事
“怎么可能?!”敏婕妤“唰”的一下站起来,目光在高福全和何院判脸上扫过,最后双眼盈泪,跪在皇帝面前,柔声道:“表哥,芸儿绝不会做这种事!”
敏婕妤心知,如今这番结果定是有人有备而来。
皇城宫门一向搜检严格,出宫采买的太监宫女万万不可能将药材之类夹带进宫,宫中取药,只有司药局这一个途径,如若不能将自己从这里面摘出来,那等待自己的,只有皇帝的厌弃。
当务之急,是要让皇帝信她。
“表哥,芸儿生病时,确实服用过丹皮汤不错,可芸儿对医术一窍不通,哪里认得出来什么是朴硝,更何况用朴硝害人?”
敏婕妤觑一眼皇帝脸色,转向司药局高福全,问道:“请问高公公,朴硝是否可以长期存放?”
高福全见皇帝神色莫测,没有别的表示,硬着头皮道:“若是将朴硝放在阴凉干燥处,确实可以长期存放。”
“既然如此,为何只查三月内的取药记录?”敏婕妤眼光微亮。
高福全、何院判都低下头去,盛安欲言又止。
皇后不得不出言道:“敏婕妤,秀女入宫不过三月。”
敏婕妤一愣,有些惊惶起来:“表哥!芸儿生病时,柳美人尚未查出有孕,芸儿怎么可能未卜先知私下扣留朴硝呢?!”
皇帝神色微动,皇后附和道:“是啊陛下,敏婕妤五月落水,虽说卧床养病的时日长了些,可确实没有未卜先知的道理,或许这其中还有什么关窍。”
一直默默待在一旁的丽贵人也说:“柳美人有孕不过两月余,太医六月间才摸出喜脉,敏婕妤姐姐虽与柳美人同住长春宫,想来,也没有比太医还先发觉的道理。”
明着是为敏婕妤说情,暗地里却是说,敏婕妤养病时日长,可能就是因为扣下了部分朴硝,故而药效未全,且算着日子,柳美人是五月有孕,敏婕妤同住长春宫,确实有提前发现的可能。
许修媛因着广阳宫离得远,带着石美人刚到不久,这会儿顶着皇帝的低气压也不敢说话。
因新人入宫,宫妃不再是小猫三两只,石美人也就没了日日往凤仪宫请安的“殊荣”,这会儿不只是皇帝,连皇后都多日不见了,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把自己缩在许修媛身后。
但皇后与丽贵人之语已足够诛心,敏婕妤张口欲辩,里间听完全程的柳美人已经情绪激动地骂将起来。
她本是乡绅家的女儿,一时失了孩子,痛彻心扉,往昔对敏婕妤的艳羡融成了恨,愈发不加掩饰。
“赵如芸!你个腌臜毒妇!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儿!为什么?!”说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
“够了!”萧晟淡淡一声,纤羽阁瞬间安静下来。
“柳美人虽遭不幸,但孕育皇嗣有功,晋为才人。”他说完这话,转头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敏婕妤,“至于敏婕妤——”
“陛下!老奴拜见陛下!”
帘外敏婕妤的贴身大宫女冬青带着慈宁宫李嬷嬷突然进来。
李嬷嬷跪地行礼,口中道:“陛下,太后娘娘有旨,敏婕妤言行失当,当禁足半年,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说完,额头触着地砖,深深伏拜下去。
萧晟眼中情绪明灭难辨,阁中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只听皇帝平静道:“既如此,就依母后的意思,敏婕妤禁足含章殿半年,罚俸一年,如有再犯——”
“表哥!”敏婕妤双颊泪痕斑斑,定定凝视着萧晟的双眼,不知是因即将到来的惩罚还是萧晟冷漠的态度,她脸色惨白,声音干涩,“表哥为何不信芸儿,芸儿没有做这种事,惟愿以死明志!”
说着从地上站起来,就要撞向屋外的檐柱。
“主子!”冬青连声喊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敏婕妤的腰,“您可不能做傻事啊!”
敏婕妤却无回应,已经软软倒在冬青怀里。
“主子,您怎么了?主子——?!”冬青吓了一跳,连忙去看也赶过来的李嬷嬷。
萧晟本欲上前的脚步止住,眸中重新酝酿起怀疑之色:“程太医,去看看敏婕妤。”
“是。”程太医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祈求皇帝陛下这种时候千万不要记住自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敏婕妤面前。
他伸手搭脉,半晌,眉毛纠结地皱起来,似乎不知报喜报忧,最终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敏婕妤有喜了!”
阁内有片刻的安静,丽贵人捏着手帕的指尖一顿, 皇后反应过来,连忙指挥一众宫女将敏婕妤抬回含章殿养着,又问程太医:“敏婕妤为何晕倒,可是腹中皇嗣有碍?”
“回禀皇后娘娘,敏婕妤只是一时情绪激动,腹中皇嗣无碍,只需开两副安胎药就好。”程太医连忙道。
皇后一挥手,将人打发去开方子,这才回过头来对皇帝道:“陛下,敏婕妤有孕,您看……?”
“送回含章殿安心养胎,诞下皇嗣前,不必出来了。”萧晟说完,也不看皇后,抬脚出了纤羽阁。
*
瑶华宫。
晚菘命几个小太监将贵妃榻挪到了窗边,又在对开的双排木格窗外挂上细密的竹帘,窗内加了两层缁色为底的绢纱遮阳,把暖阁内布置得凉爽得宜。
姜蕙舒舒服服躺在贵妃榻上,脸上略带病气,听庆丰说起柳美人小产晋位为才人和敏婕妤有孕的事。
“敏婕妤这一胎,来得不是时候。”她淡淡道。
“为何?”山楂有自己的理解,“有太后娘娘在,敏婕妤又不会被陛下怎么样,若是生下皇子公主,还愁陛下不会回心转意吗?”
姜蕙笑看山楂一眼,将小丫头看得脸色发红,才道:
“你这样想也没错,只是咱们陛下除了念旧情,还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若敏婕妤真能以死明志,或许比用孩子来挽回更好一些,她有了孩子,反倒会让陛下怀疑以死明志不过作秀。”
前几日皇后派太医去各宫请脉,敏婕妤若是真有了身孕,那时也应该知道了,可是她却选择在纤羽阁曝出来,由不得皇帝不怀疑她。
“人都没了,以死明志还有什么用?!”山楂惊诧,随即反应过来,反驳自己道,“哦,不对不对,那么多宫女太监,还有太医在,救得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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