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肤色像那些泛着冷意的白色瓷器, 有种尖锐而硬冷的感觉, 而正因为这身亮眼的肤色, 显得身上那些纵横交错有如蜈蚣般丑陋的疤痕是那样可怖。
戚央央起先不敢看, 但看了之后,只觉得有种冲击心灵的震颤感。
盯着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来看, 盯久了的话,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去揣摩这道伤是怎么形成的, 是烙铁烧红了狠狠印上去,是把皮肤逐片削下后重新长出的颜色不一致的肉,是被火烫融成丑陋模样的皮肤, 是被利器一下一下重挫出来,有的还跟衣物织物长在了一起,时经多年, 那些粗陋的织物早已嵌死在血肉里取不出...
看完她整个人再也受不住趴在后方的秋千背上干呕。
那是...对那些非人刑罚伤害的强烈不适。
“是...到底是谁干的...”戚央央干呕出来泪水,脸色发红,胃部还在强烈地反应,却半点东西都吐不出来,“到底是谁用这么残忍的刑具...”
“很丑陋、很可怕...是不是?”他已经将衣裳重新穿上,干涩地笑着,“我起初看着自己的身体,也是像你这样...”
看着她一如意料中的反应,他心脏绞着绞着疼痛,本不想吓着她,结果还是吓着了。
“什么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现在看见了,我也不向你藏着了...”他声音越来越低,“从前向你藏着,对你态度恶劣,你伤心了,难过了,以后,我再也不藏了...”
“再也不藏了...”他反复地呢喃。
戚央央感觉舒服些了,抬眼来看着他。
从前,她也曾这样仰视过他,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活得像神像似的。
她虽然很努力靠近他,却从来不觉得自己靠近过。
可如今,他亲自将自己砸碎成瓷片,主动在她面前呈现那些不为人知的破碎,她突然觉得,原来,他也不过是像她一样,是个有血有肉,或许不那么完美,却真实活着的一个人。
她心底生出了一丝怜悯,而只仅仅是对同情不公和厄难遭遇的怜悯。
而正因为有了这丝怜悯,让她在他面前演起生情,就更逼真了一些。
她缓缓靠过去,坐在了他身边,伸手掀开他衣裳,再次直面那些丑陋的伤疤。
裴陆戟眉头紧皱,怔了一怔,但还是没有伸手阻止她动作。
戚央央指尖温暖,抚过他那些陈年伤疤的时候,动作极轻,像羽毛,又似细吻,拂过来又划过去,把原本应该蚀骨锥心的疼痛,瞬间变为了极旖`旎又缠`绵的记忆。
他看向她的灰蒙目光瞬间放晴。
只听她用细软又温柔的话语说道:“丑陋的从来不是承受这些罪恶的人,而是那些施加罪恶的人,我相信郎君的为人,倘若郎君当真有罪,罪至受刑,又怎么可能后来成为了这满京城人眼里的第一公子呢?”
戚央央知道十多年前的羌北活死人窟囚关俘虏的刑场,他也曾去过,身上如麻似栗般的可怕旧伤,猜就是那次留下的。
被关在活死人窟的俘虏众多,大多都似她一样,只是被关进去,没怎么受刑的,有些无关紧要直接被杀干脆利索的,但只有极少数真正重要的俘虏,才会像他一样,被秘密关起,受尽酷刑折磨,为了某些目的的达成。
“郎君不管是什么样子,都是我心目中独一无二的郎君,以前本不必在意这些,以后在我面前...也不必在意的。”
她说完,俯身极郑重地在一道蜈蚣似的疤痕上,印下一吻。
裴陆戟黑沉的瞳孔猛地扩大。
这一刻,他再也没忍住,将人深深地抱了起来。
戚央央被他抱着,做好了这次要与他亲吻的心准备。
他紧紧地抱着她,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就快要与他的骨血融合一起了,他才缓缓地松开她。
她知道他情之所至,要亲吻她了,所以当他鼻息抚过她脸颊,用大掌托起她后颈的时候,她轻轻地,闭上眼睛,仰抬着脸。
“如果...”他声音极其沉哑,“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好了。”
他鼻息灼热地扑在她脸上,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惹得戚央央心尖颤跳不停。
什么意思?他发现了吗?
他随后很快笑了笑,“如果,你恢复记忆后,仍会这样想,那就好了。”
她的心安定下来。
他最终还是没有亲她,只是极轻地、用鼻尖轻轻触碰了她鼻梁一下,就松开了。
“好了,”他声音低磁温柔,笑道,“说好了在你记忆恢复前不碰你的,我不会食言。”
戚央央看着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应该演一演,“可是...”
他轻轻替她捋好头发,在她发间揉了揉,这个动作是兄长们在世时,安慰她最喜欢做的动作,能给她带来安心。
“你只要记得,你是最好的,值得最好的感情,就算我没有亲、没有碰你,那也只是因为我不配,而并非是你的原因。倘若往后你不喜欢我了,又不巧碰上像我这样不碰你、不亲近你的人,你也不要再为这样的事情难过伤心。”
“因为...那是因为你值得更好。”
“我今日下定决心,哪怕冒着你会厌弃我的风险,也要向你坦明这一切,就是希望告诉你这些。”
他认真地看着她道。
·
那日来给裴陆戟捎资料催其复婚的人再也没有看到,裴陆戟和戚央央,也没有去衙门办复婚的文书。
裴陆戟告诉她,当初逼她和离是因为他那时候做的事有可能害她受攻击,但现在不跟她复婚是因为,希望在她恢复记忆之后不会后悔,所以复婚之事还是只能等到恢复记忆以后再说。
他说,只要有他在,就算他们不复婚,他也不会让人伤害她。
这些时日,裴陆戟对她毫无戒心,羌北那边建立的商队也得以源源不绝给她传递来不少信息。
她终于找到了不少证据,证明当年车壁大役中,军粮被转移转卖到各国的一些交易的证据,而且,当年偷运军粮出去的仓廪官也被她顺藤摸瓜找出来了。
那仓廪官几经易名,改头换面,但好歹还是被她查出来了。
他就是当今秦丞相的妹夫,堂堂礼部尚书,祁仁义。
当年车壁一役中还是她爹手底下一个小小的仓廪官,可那次战役之后,竟然迅速发起,继而同秦丞相攀结了关系,又成了礼部尚书,这里头一看就是大有文章的。
戚央央查出这些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感到恶心和闷得慌。
堂堂大晋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所思所谋策不是为黎民苍生谋未来,却擅用自己的职权,为自己谋私利。
车壁一役中,她爹是守边境的大将军,倘若战败,又有多少黎民百姓遭受生灵涂炭之罪?而他竟然可以只为自己一己之私,就倒卖了军粮,让她爹和哥哥们,还有万千战士枉死在异国荒山,马甲裹尸。
她恍然记起了裴陆戟先前同她说过的一番话,他说,制定规则的上位者倘若德行不配,私欲醺心,底下的人,只能成为鱼俎。
倘若大晋的一国之相德行不配,私欲醺心,不敢想象,整个国家底下,又有多少人变成他的刀下鱼俎?
戚央央因获悉的这些事,干呕了许久许久,比起看见裴陆戟身上所受私刑,还要恶心得多。
连夜,她就将收集到的那些证据,全部送到封州,让荆王来出面处置此事。
可就在她把这些证据发出的当夜,她就被裴陆戟的人在皮货铺附近抓住了,连同她手里所有的证据。
她被他软禁在扶风院,他朝她展示出本来面目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讶。
因为这段时日,她本来就抱着与他虚以逶迤的心态,潜伏在他身边伺机而动,只是可惜到最后她也没能救回沐大哥。
裴陆戟手里握着的是她这段时日以来千辛万苦得到的证据,他一袭玄色锦袍站在她面前,亲自点燃了火,将那些证据架在火上。
“不!不要!”戚央央再也挣扎忍不住失声。
裴陆戟眸里闪过一丝痛色,看着她:“我以为你这段时日是真的失忆了,真心留在我身边的,可你怎么可以骗我?”
夜风抚过一丝凉意,戚央央衣衫单薄被绑在院里一张椅子上,不觉瑟缩了一下,又直面向他,“世子,我知你根本不欲与秦相他们沆瀣一气,我拥有的这些证据,再加一些别的,即便不能将秦相势力连根拔起,也足以斩断他的左臂右膀了。”
“那礼部尚书祁仁义便是当年车壁一役中,偷运走军饷,导致战败的罪魁祸首,只要拿这些证据逼迫他供出幕后之人,秦相等人必难逃一罪,即便秦家势大,可能伤及不了多少,但能挫伤他,救出冤枉之人,还我父兄清白,总归是好的。”
她极力劝道。
第83章 他说:“戚央央,你还是太心……
谁知裴陆戟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盯着她, 将手里的证据,一页一页投进燃烧旺盛的火堆中。
“不!不要啊——”戚央央心碎开了,那些证据原本只要交到荆王手上, 就可以为沐大哥平反,届时也有可能为她父兄平冤, 可此时就这么被裴陆戟烧为灰烬。
她剧烈挣扎之下, 竟然将束缚着她的布条挣断,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 也管不上这许多,气性上头, 就扑过去将面前的人一顿挠打。
而裴陆戟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大的人, 被打了竟然也不知道躲避,就生生地站着任由她抓挠踢打。
她的指甲又尖又长, 没多久就把他的俊脸闹成一道道血痕。
本来近在眼前的希望, 一下被他撕碎, 任凭是谁都接受不了。
她把怨气往他身上发泄得七七八八之后, 气泄了,人就一下子没缓过来昏了过去。
她恍恍惚惚感觉自己昏倒在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中, 好像有人把她抱回了屋里,还隔一阵子就过来摸她脉搏。
醒来的时候, 她感觉胸中的气仍未消,发现裴陆戟就在床头坐着,她便又对他好一顿撕咬挠打。
他全不反抗, 只是看她又激动不已,血气上涌的时候及时拉住她手,眯眼危险道:“你明知我依附着秦丞相, 又明知我为了把你留在身边只能与秦相虚以逶迤,可你却偏偏为了他,利用我,在我眼皮子底下搜集对秦相不利的证据,你让我怎么保你?!!”
“我不用你保!!”戚央央憎恶道,“倘若你保我,就是要对他的罪行视而不见,极力掩盖他犯下的罪恶的话,那我宁愿去死!我看着你恶心!!”
裴陆戟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失笑道,“是啊,你看着我恶心...你救沐江恩,就可以对我用欺骗隐瞒,你说你失忆,我可从来没有为了把你留下,就说些欺骗你的话!”
“你没有欺骗?但你就选择哄着我,对过往之事选择性地透露,保留住对你不利的部分,裴陆戟,你这也敢说自己很光明,很君子吗?”
“我确实手段不光明,”他笑,“我也从不想当那个君子,我只知道,拦下你,毁掉你手里的这些证据,我才能向秦相有所交代,而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看着我怎么把你心上人弄死吧。”
·
今日朝会,裴尚书甚少发言,全程都把脸低垂,但大臣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抓伤,却无人敢在他面前提,怕触他霉头。
朝会结束后,群臣从承天门下往回走,秦丞相故意放慢脚步,走到了裴陆戟面前。
“她有所交代了吗?”秦相看着他脸上的抓痕,问。
裴陆戟低着头,脸色泛冷,“回禀丞相大人,她...还是没有交代,并且她...也已经恢复记忆,但下官已经将她囚禁起来,相信假以时日,必能问出她嘴里的话。”
秦相其实早已经派人盯紧了戚氏的一举一动,包括她在边境以外所收集到的罪证,以及那天晚上裴陆戟在皮货铺外将她抓回府,乃及私自烧掉证据的事,他都知晓。
他没有怪罪裴陆戟,只因他也知道,人都有把柄和私心,倘若裴陆戟全无私心和把柄,这反倒让他不放心。
反正罪证也被他烧掉,罪证交不交到他手里,其实也没那么紧要。
所以他拍了拍他肩膀,沉静道:“罢了,本官也知道你家中情况,你与你父亲的关系始终胶着,这节骨眼可不能再闹出什么父子不和,或者因戚氏一个弱质女流导致你被裴家除名族谱之事。”
“只要你对本官忠心,本官亦可允许你小小的叛逆,戚氏,你想留着便留着吧。”
说完,他便负着手离开,裴陆戟始终垂着长睫,看不真切神色。
·
戚央央如今眼睛一睁开看见他守在她床头,她便对他一通打骂。
有时是扯他头发,撕他脸,有时则是逮住他就咬,仿佛要把怨气全部发泄在他身上似的。
她已经被扼住了所有的活路,从她在婚礼中途被他抓走,抑或是由始至终,就没有属于她的活路。
他那句话说得真是对极了,好极了:
弱肉强食的世界,有权势者制定世界的规则,而无权无势的人,只能在权势者定造的规则里艰难地沉浮,成为权势者的鱼俎。
她如今就只是他的鱼俎。
她想在自己死之前,也别让他好过,所以才张开尖牙利齿,垂死挣扎。
若能让他难受,那是最好不过的,不过不会,因为他就是个无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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