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宥敛咳声停住。
他抬眸望向颜玉皎,渴望从颜玉皎脸上看到半分怜惜。
可惜他只看到颜玉皎冷淡如玉的侧脸,好像对他彻底绝情。
最终,他收回视线,低声惨淡地笑了一下:“好……”
而后起身,捂着胸口的伤,慢慢地向前走,背影脆弱又坚韧,似乎不再祈求颜玉皎的关注与心疼。
颜玉皎跟着后面瞧着。
瞬息间,就心软了。
她悄然走上前,一手扶住楚宥敛的腰腹,一手把楚宥敛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默默往前走。
楚宥敛喉咙滚动。
走了几步,道:“你不是说尊卑有别,现在又关心我作什么?”
颜玉皎垂着眼皮:“王爷受伤,臣妾理当在一旁服侍。”
楚宥敛立时被气得咳了几声。
血瞬间染红了帕子。
他低眸瞧了帕子一眼,苍白地笑了笑:“我明白了,娘子是想把我气死,早日守寡对吗?”
颜玉皎竟然点了点头:“没错,臣妾就是想气死王爷,早日守寡。”
楚宥敛顿住脚步。
胸膛起伏片刻,他勉强平息,无奈地道:“娘子究竟遇到了何事,还请先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
颜玉皎也顿住脚步。
日光下,人影成双。
她盯着她和楚宥敛的影子,影子们互相依偎,亲密无距离——丝毫
不像她和楚宥敛,非要针锋相对,遍体鳞伤,才肯好好说话。
“臣妾对皇权实在太过畏惧。惜文不过好玩了一些,就被陛下相中,毫无拒绝的权利,成为深宫的皇妃。臣妾很担心,王爷本就有利用权势禁足臣妾的前科……以后臣妾拿着王爷的密旨,能否反抗王爷的权势,想离开便离开呢?”
楚宥敛听明白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道:“皇爷爷曾给我留了一道空白圣旨,以防辅政大臣倒戈陛下时,我能拿出来,以正视听,以威天下……”
颜玉皎预料到接下来的话,不由缓缓睁大眼,屏住呼吸。
她看到楚宥敛转头望着她,嗓音低沉悦耳,犹如清水激石。
“既然娘子害怕我会反悔,我就用这道圣旨,写上和离书。”
“如此,我就算登基为帝,也无法阻止你离开。”
“娘子,可曾放心了?”
第83章 密室画像
推开密室的门时,长廊两侧的灯火瞬间燃起,亮得人眼睛发痛。
颜玉皎举着一盏小灯,紧跟在楚宥敛身后,转过几道弯,终于抵达了密室的中心区域。
这里铺着昂贵的毛毯,陈列着耐腐蚀的家具,却看起来整洁如新,竟然连一丝灰尘气也嗅不到。
颜玉皎把灯放在桌子上,抬头环顾四周,忽地僵住。
几十盏琉璃灯挂在墙上,也把墙上挂着的画像照得栩栩如生。
每一幅画像都是和颜玉皎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们穿着鲜妍明媚的衣裙,一颦一笑,清丽灵魅。
之前在京郊审讯场时,颜玉皎听顾子澄说过,楚宥敛丹青一绝,书房里有好多幅她的画像,活灵活现。
但颜玉皎到底只是听说过,未曾亲眼见过,不知画像究竟有多像。
今日一见,着实讶然。
自她七岁,到她成年,每个年龄段的画像都在这里,连她自己都忘记的细节,画像却淋漓尽致。
七岁时,她挽起裤脚下河摸鱼;八岁时,她门牙脱落,好长一段时间抿着唇不敢笑;九岁时她自学酿酒,失败后抱着酒坛,托腮发愁。
……
十二岁时,她嬉皮笑脸,扯住楚宥敛的衣角,求他帮忙抄《女戒》。
十三岁时,她穿着华美的襦裙,朱唇微微嘟起,低眸吹着因不善女工而被针扎得斑斑血迹的手指。
十四岁时,她躲在宴会的角落,抱着膝盖黯然神伤,几步之外,许多张看不清的脸对着她举杯嘲笑。
……
颜玉皎慢慢扫过这些画,发现最里间挂着的几幅画像有些不同。
画像中的“自己”衣衫凌乱,好像暴露着大片脖颈肩背——
视线就被楚宥敛挡住。
楚宥敛低咳了几声,脖颈和耳垂都咳得绯红,他俯身按着桌子,气息虚弱,摇摇欲坠。
颜玉皎立时没了看画像的心思,忙扶住楚宥敛,道:“你才受了伤,一直站着作什么?”
楚宥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卷金黄色的绢布,轻轻放在桌子上:“这就是皇爷爷赠予我的空白圣旨。”
颜玉皎愣了愣。
因太过震撼,一时没有动作。
这纸绢布看起来轻飘飘的,却是能确保楚宥敛登基的宝贝……
颜玉皎原本是打定主意要楚宥敛给她一个保障的。可真当圣旨出现在她眼前,她又犹豫了——这等宝贝,就这么用来写和离书?
楚宥敛转身,将笔墨纸砚摆在桌子上,道:“咳咳咳……劳烦娘子为我磨墨,我已想好措辞。”
颜玉皎一动不动。
楚宥敛不由挑眉,静默片刻,语气暗藏了几分欣喜:“娇娇莫非不打算与我和离了?如此……”
“不!”颜玉皎打断道。
她抬眸看向楚宥敛,道:“此物只用来写你我的和离书,实在太浪费了,不如你把它送给我,以后你要是对我不好,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楚宥敛微微抿住唇。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颜玉皎以为他要反悔,心里慢慢闷起来,抬手把圣旨压在桌子上。
“你若是不愿意,我即刻就走,你我也就此和离。”
“我不是不愿意。”
楚宥敛轻叹一声,把圣旨卷起,塞给颜玉皎,“只是这圣旨需要好好保管,不能轻易落入他人手中。”
颜玉皎将圣旨抱紧了,道:“这是自然,我定会找个地方藏好的。”
楚宥敛便不再多言。
他虽然隐隐担忧这圣旨会落入韩翊手中,但又觉得要信任颜玉皎,颜玉皎并非不顾天下大义的人。
如此想着,他低声笑了笑:“娘子如今可是放心了?”
颜玉皎微微颔首。
她方才看了一眼,绢布上确实有玉玺印记,应当是先帝的圣旨无疑。
如此,把最担忧的事解决了,颜玉皎终于放松了几分。
她抬眸,再次环顾墙壁,好奇地问道:“我一进门就看到这些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楚宥敛将笔墨纸砚收起来。
闻言,想了想,道:“回京后,我不能时常见你,偏偏你那一阵儿长得特别快,几日不见,连眉眼都舒展了许多。我担心我会忘了你之前的模样,就拜名师学画,想把你的相貌都画下来,时常看一看。”
颜玉皎心中一动。
纤细的手指悄然紧攥了,看似不在意地到:“别人学丹青,都是为了画大好河山,你倒好,只为了画我?真是沉迷女色,不成体统。”
“你是我娘子,我沉迷于你的美色有何不可?描绘你的模样更是天经地义,和体统有何干系?”
楚宥敛说着,却瞧见颜玉皎脸色微红,抿着唇珠不言语,心里忽地如春风掠过般,温柔瘙痒。
他隐隐察觉到什么,试探性地伸出手,握住了颜玉皎的手。
颜玉皎没有拒绝。
楚宥敛心里慢慢欢喜起来。
他掌心冰冷,带着失血的病态,而颜玉皎掌心温热滚烫。
手握紧后,因冷热交替,掌心间生出丝丝缕缕的湿黏。
“娇娇,我会学着如何做一个好夫君,照顾你和孩子。”
颜玉皎依旧没说话。
楚宥敛也不恼,静静地看着颜玉皎光影中朦胧的侧颜,眼中有难以藏匿的痴迷:“我们从头来过……我其实想让你爱我,特别特别想。”
颜玉皎深吸一口气,道:“自你登门提亲后,每一次见面,你都在引诱我走向你,不是么?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很想我爱你……”
“直到乞巧节那晚,你说你并不在乎我是否爱你……罢了,如今说这些真是无趣……”
楚宥敛也不由黯然。
沉默片刻,他解释道:“我当时很怕你会说出从未爱过我的话,便下意识说我不在乎你是否爱我……我以为我这样做,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颜玉皎忽然觉得好笑,这些年,他二人分分合合,却原来不止她的自尊心强,楚宥敛也不遑多让。
可惜她近日才明白,太害怕自己受伤害的人,总会先伤了旁人。
他们终究还是不合适罢?
颜玉皎顿觉疲倦。
“你变得可真快,几日前还一副都不允许我下床的疯癫模样,如今就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把你最大的底牌都给了我。”
“人死过一遭,不同了。”
楚宥敛悄悄瞥了颜玉皎一眼,轻声道:“更何况,尝过你的温柔,我其实一点儿也受不了你冷言冷语……我只是嘴硬不承认。”
颜玉皎道:“你正经说话。”
还没说两句,就要卖乖。
她如今可是警惕的很了,绝不容许自己对楚宥敛心软。
楚宥敛只得沉默。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定在密室的某一个角落,似是回忆:“被岳母派人刺杀的那日,天降大雨。我被利器当胸贯穿,倒在地上许久,浑身的血似乎都被冷雨带出了体外。”
”那一刻,走马观灯,我脑中想的却是,你与我冷战多日,你最后一次对我说的话,痛苦又失望。”
“我忽然特别后悔,我为何要那般待你……你我相识十余载,情谊远胜于旁人,那样绝望又绝情的话,不该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颜玉皎长睫微微颤抖,心底也如同打翻的浓药,慢慢泛起苦涩。
之前巫医给楚宥敛上药时,她看过
一眼,那个伤口确实凶险。
“你活该的。”她低骂道。
若非楚宥敛过于执拗,他们早就和好如初,再无嫌隙了。
楚宥敛竟颔首了,道:“娘子说的对,是我自作孽。”
那夜回到禁娇中,他见颜玉皎睡得不安稳,梦中小声哭着说不要,心里突然很茫然。
但他很确定。
这不是他想要的娇娇。
他想要的娇娇,自信明媚,看到他后,会凑过来对着他笑。见到他得了病,会心疼他,给他送药。
而不是慌张失措地蜷缩在角落,满目惊恐地看着他,或者留给他一张静默凄冷的侧脸。
那夜后,楚宥敛就决心改变。
他低声道:“你定然很恨我罢?那时候我甚至在想,我若就此死了,你可能还会拍手称快。”
颜玉皎冷声打断道:“我不会。我不是你,我很念旧情。”
她淡淡看过来:“你若死了,来年你的坟头上必定有我赠的花。”
楚宥敛一时不知该不该笑。
然而他嘴角僵持半晌,到底没笑出来,手指更是悄然地攥紧了,眸眼紧紧盯着颜玉皎。
其实他又一次说谎了。
濒死的那夜,与其说他后悔了,不如说他不甘心。
按照他最开始的谋算,他和娇娇应该两情相悦地死去,死后同葬在一个墓穴中,不仅此生此世,还要永生永世都缠绵在一起。
可如今,他若是死了,娇娇恐怕会喜笑颜开,转身嫁给旁人,假以时日还会说,他是她晦气的前夫。
楚宥敛突然意识到,如果他们的结局是这样的话,他死不瞑目。
所以,眼下他就是装也要装出忏悔的模样,他要和娇娇重修旧好,让一切都回到他最初的谋划。
“你我曾错过四年,人生有几个四年呢?娇娇,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
楚宥敛抬起颜玉皎的手,贴在脸侧轻轻摩挲,烛火中,他的眸眼掩藏在暗影中,浓雾再度弥漫
“我不求娘子此刻就能原谅我,但求娘子给我一些时间,你我还有孩子,和离不该是我们的结局。”
颜玉皎默默地看着楚宥敛。
须臾之间,她眨眨眼,珍珠大的泪水滴在桌子上,灼热非常。
可最终,她还是抽回了手。
满眼都是丧气。
“不知道。”
她重复道:“我不知道。”
世事难料,人心易改。
被禁足的日子里,颜玉皎想起婚后的许多时光,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被楚宥敛这只狐狸一步步引诱,心甘情愿地走入陷阱。
冰天雪地时,弱小的她把自己珍贵的毛皮赠给根本不缺毛皮的狐狸,却还心疼狐狸,觉得狐狸太爱自己,而自己不爱狐狸,对狐狸很不公平。
却不知狐狸一直怀疑她这只兔子对狐狸如此有爱,是心怀不轨。
——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就是用来形容她这等傻人的。
“我不知我能否原谅你。”
颜玉皎低叹一声:“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眼下……你登基的事最重要,正如你所说的……”
她一只手悄然覆住肚子,眸中有藏不住的怜惜:“我暂时还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楚宥敛怔了怔。
灯火辉煌,颜玉皎清瘦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一张含露芙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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