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嬷嬷说,二少爷的婚事,这两年也该订下了,太太属意自个儿侄女,只老爷还在犹豫……但老爷又一向是事事依着太太的,娘看呐,这婚事多半没跑了。”
温妈妈看着史如意蜷成一团的身子,有些心疼地道:“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表小姐看着,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主……如意,娘是担心你啊。”
史如意闻言,喉咙一哽,她慢慢回握住娘亲的手,默默无言,心中却暗暗道:“娘,你放心,这回我断不会让你替我受委屈了。”
犹记那年,曾表小姐曾采苓受姑母之邀,来云府作客。
一日里头,有半日都在缠着二少爷云佑,满腔少女心事难以诉说,眼中唯他一个,得一个不经意的挑眉、一句回话,就能暗自高兴许久。
相较之下,云佑反应却冷淡,该看书看书,该练武练武,待这个表妹亦没有半点不同。
曾采苓并不介怀,只当云佑性子本就如此。身旁嬷嬷也和她说,这般出色的小郎君,将来成就应当不在他阿兄之下,有些傲气也是自然的。
直到那一日,史如意到二少爷院里送饭。
曾采苓本是和姑母曾氏一同出门,到北市逛绸缎铺子去了,去的是那柳家开的销金布匹肆。
这柳家布匹肆也开到了京城,许多达官贵人都是常去的,里头的针线娘子都是自小练出来的手艺,真正的寸布寸金。
曾采苓长这么大,也只每年生辰,能央了自个儿娘亲,去柳家布匹肆订做两身合心意的衣裳来。
姑母和那掌柜的显然是熟识,熟门熟路地唤了针线娘子来给曾采苓量过身寸,说几年不见,苓儿都长成大姑娘了,要掌柜的给她做两件合身的轻罗衫来,极是大方。
又取了给云佑做的一件薄绸衫,让曾采苓给他送去。
那曾采苓得姑母打趣,羞红了一张面,然则好不容易有正经由头去“打扰”表兄云佑,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她屏退了身边嬷嬷丫环,自个儿兴冲冲地往云佑屋里去,却见云佑正坐在桌边用膳,手中执了竹筷,低眉浅笑,很是愉悦。
曾采苓从未见过云佑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样,一声“阿兄”卡在喉中,直接愣在原地。
心中的不安却逐渐升腾起来。
转眼一看,却发现桌边坐了另一个人,是一个半大的小丫头,一手托腮,指尖轻点桌面,摇头晃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云佑便这样一直笑着看那小丫头说话,眼中是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曾采苓呼吸一窒,来不及思考,她匆忙跑进屋里,作出一副亲昵的口吻,扬声道:“阿兄,姑母让我给你送衣裳来了……咦,你这小丫头是谁,好没规矩,谁让你跟二少爷平起平坐的?!”
她劈头盖脸训了那小丫头一顿,那小丫头赶忙站起来,一直垂着头,不敢吭声。
曾采苓越说声越大,似是要把心头的慌张和嫉妒都发泄出来,不管不顾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冷漠微怒的声音,却是云佑放下竹筷,道:“够了。”
云佑的声音并不大,曾采苓却像被突然卡住了喉咙一般,僵硬地转头看他。
她那一直放在心尖尖仰慕的表兄啊,她第一次在云佑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却只听得他一字一句,道:“这是云府,这里是我的屋子……你问是谁让她坐的?自然是我让她坐的。”
曾采苓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惶然,云佑他……竟是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
少顷,云佑又转过头,缓和了语气,对那小丫头道:“如……你先回去罢。”
那小丫头犹豫地看了曾采苓一眼,默默地欠了欠身,就这般匆匆地跑了。曾采苓手心攥得死紧,自觉颜面扫地,拼命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涨出来。
云佑转头望她,眼神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下巴轻抬,道:“……表妹还有事麽?”
“……没、没有了。”
后来,曾采苓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扑到榻上,回想起云佑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结结实实大哭了一场。
嬷嬷试图劝她,道:“姑娘莫要难过,不过是个丫环罢了……二少爷许是待下人宽厚,让丫环一同坐着,也不是什麽大事。”
曾采苓越想心头越是慌张,拼命摇头,含着泪道:“不是的,嬷嬷……表兄他看这丫头的眼神不一样。”
她也说不出哪不一样,但对心上人的敏感已足以让她困惑至落泪。
嬷嬷闻言,叹了口气,提点她道:“姑娘若是心中着实在意,不如找姑奶奶说去?姑奶奶在府中做小姐时,就是个最重规矩的。”
她口中的姑奶奶,是指太太曾氏。
曾采苓从枕上抬起头来,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那嬷嬷的手,喃喃道:“对,嬷嬷你说得对!这丫头没有规矩,不知本分……我找姑母说去,姑母定不会轻饶了她。”
史如意一路小跑回大厨房,悬起一颗心,默默拣了个凳子坐等着,从正午等到黄昏,都没见有丫环婆子来找自己。
她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微感疑惑,之前看那曾表小姐的情状,不像是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意思。怎么老老实实等了这一下午,却都没人来找?难不成是二少爷把事情都压下去了?
心中正升起些轻微的庆幸,史如意一偏头,就看到院子外头慢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佝偻着身子,远远望见史如意,忽然又像振作一般挺起背来,艰难地递给她一个笑容。
笑容中带着几分慈爱,几分关切,几分酸痛……
史如意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怔怔的,似有雾水模糊掉了视野。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颤抖着声音奔过去,道:“娘亲!”
第59章 文思豆腐
太太曾氏听了亲侄女曾采苓添油加醋的告状,的确发怒了。
只是曾氏的怒气没直接朝着史如意而来,想是觉着她年纪还小。子不教,母之过,温妈妈是她当年从娘家带来的陪房,这么多年都规规矩矩,怎麽教出来这样的女儿,却敢跟主子坐一块儿用膳?
下人应当时刻记着自个儿的本分,主子给你体面,是主子的事。这份体面,下人敢不敢要,能要多少,不能拎不清。
就是曾氏自个儿的奶娘李嬷嬷,这麽多年,让李嬷嬷一同坐下吃饭,李嬷嬷要么让丫环令拿了春凳,要么只敢半侧了身子坐炕沿,永远要低曾氏一头。
本来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能小,不过严厉提点温妈妈几句,让她管束好自个儿史如意就是了。
奈何曾采苓在旁边看着,许是在佑哥儿那吃了瘪,言语之间很是委屈,曾氏这作姑母的,又抱着和娘家结亲的算盘,少不得要给她做脸子。
史如意听了这番话,身子一直在抖,眼泪不停往下掉,无限的懊悔涌上心头,几乎要把她整个淹没。
自穿越以来,史如意催眠自己,还是拿后世那一套来待人,长到这么大,嘴上叫着“老爷太太”、“二少爷”,心里却从未记着自己是丫环身份。
一朝被曾表小姐寻了错处,抓个正着。史如意自个儿受罚不要紧,若是因此连累到娘亲,甚至娘亲代自个儿受过……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史如意哆嗦着手,立刻便想转去背后,看温妈妈的裙,看上头有没有血渍。
温妈妈捉住她的手,摇摇头,安慰道:“便是真的打上几板子了,也不妨事,李嬷嬷在旁边盯着,不至于下重手……
更别说那板子并未真的受了,二少爷不知怎的,忽然出现在正房,他一来,表小姐便不吭声了。二少爷跟太太说了几句,太太屏退了所有人,跟二少爷单独在屋里说话……
二少爷还让丫环扶娘起身,让娘先回来。”
云佑自小跟着云老太君,不在太太曾氏身边长大,曾氏待他总是格外上心些,说句任取任求,不为过。
温妈妈说到这里,在心头暗叹一声,二少爷云佑聪敏灵秀,气度不凡,年纪虽还小,自有一番担当,怨不得如意喜欢亲近他。
史如意听了温妈妈的话,还不放心,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最后确认她娘真的只是看上去疲累了些,并未受什麽皮外伤,才松了口气。
她红了眼圈,投到温妈妈怀里,喃喃道:“娘,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史如意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落泪,怎么擦都擦不住,眼看着就要发展成嚎啕大哭,仿佛她才是那个受了板子的人似的。
看得温妈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温声哄她道:“哎,乖如意,咱们不哭啊……你看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吗,不算什麽大事,啊,以后注意着点就是了。”
她们母女没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翌日,曾表小姐屋里来了人,指名要史如意做一道文思豆腐来,说她离家几周,分外想念这菜的味道。听姑母说这府中厨娘了得,要做什么菜尽管吩咐就是。
这一道小小的豆腐,不至于做不出来罢?
普通的豆腐菜,确实没什麽难做的,但这文思豆腐是道斋菜,相传是个和尚发明的,专为他修心养性用。
难就难在刀工,一块质地柔嫩似水的豆腐,要经过精细切割,切成细如发丝的细条,不烂不碎。普通厨子没十几年的功夫,练不来。
豆腐削去老皮,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切成发丝般粗细,用沸水焯去豆腥味。
香菇去蒂,洗净,切成细丝;冬笋去皮,洗净,煮熟,切成细丝;鸡脯肉扔入锅中煮熟,切成细丝……
史如意手下切菜声不停,她双颊酡红,眼睛迷离,热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香菱要蹲在灶头生火,更是燥到不行,想着大厨房也没有旁人,她脱了外衣,身上只留一条小衫和小裤。
角落阴凉处搁了一木桶的井水,若是热得狠了,就去泼一把水到脸上、身上,能缓解片刻。
若是冬日倒也罢了,这可是七八月的天呐,光是在大厨房里静坐不动,都能出一身的汗,若是待上一刻钟,衣裳便能拧出水来。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院子里被炙烤得鸦雀无声,大厨房如蒸笼一般,冒着白气,要将人蒸熟了。
曾采苓坐在竹椅上乘凉,她屋子里搁了冰块,让丫环给她扇扇子,望着窗外的热浪,冷笑一声,又合上眼,让那丫头扇快一些。
她这是心中憋了气,故意要在史如意母女俩身上找回来呢。
温妈妈掌勺,她将锅移到火上,里头是吊了几个时辰的老母鸡清汤,依次投入香菇丝、冬笋丝、鸡丝、火腿丝、青菜叶丝……
以高汤烹煮后,丝丝豆腐轻盈洁白,浮跃汤羹之上,盛入白底青花碗,这文思豆腐才算是成了。
远远望去,这瓷碗中细丝缕缕,如菊花盛开,浅青和嫩黄间杂,软嫩清醇,一口入喉,鲜答肺腑。
这般辛苦做出来的一小碗豆腐细丝羹,她们紧赶慢赶送到院子里,曾采苓尝了一口,便用帕子抹了唇,假惺惺笑了一下,道:“不错……嬷嬷,剩下的都赏了你罢。”
一旁伺候的丫环手中团扇轻摇,曾采苓不发话,史如意和温妈妈便不敢告退。
曾采苓眯起眼睛,似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半晌,这才支起下巴,懒洋洋道:“我平素听人说起,外头酒楼有道唤作‘镶银丝’的菜……鸡茸嵌在豆芽芯里,也不知是如何做的,听说味美得很,你们可知?”
史如意如何能不知?
这菜耗的功夫也极多,要挑细嫩的豆芽出来,用棉线把鸡茸从豆芽芯穿过去,最后淋上热油。
一盘子镶银丝,清香脆嫩,要穿上近百根豆芽。
史如意默然片刻,上前两步,垂首乖顺道:“是,我们一定好好做,不让小姐失望。”
如此这般,曾采苓在云府住了一个月,日日都会精挑细选,点上一种极费工夫的吃食。
三人泡在大厨房里,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着这位曾表小姐走了。
一月下来,眼见着三人都清瘦了不少,特别是史如意,脸颊上的嘟嘟肉消减下去,连小尖下巴都出来了。
温妈妈和香菱都不知晓,曾采苓返家前,单独叫过史如意到小花园中。
曾表小姐的奶嬷嬷就站在一旁,膀大腰圆,虎视眈眈,几个小丫环围在史如意后头。
曾采苓坐在亭中石凳上,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她那天仿佛格外好说话,语气亲和,简直像变了个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史如意面上不显,心中警铃大作。
打量史如意片刻,她轻呷一口茶,温温笑着,柔声细语道:“史姐儿,我看你长得也算可人,厨艺也不错……若是你有意,我便替你向姑母求了,日后让你进屋伺候表兄可好?”
史如意睫毛一颤,这是让她像杏果那般,以后给哥们做通房的意思么?
明明头顶烈日,史如意却觉着如坠冰窟,通身的寒意,就凭周围围的这圈丫环来看,她不认为这位曾表小姐是会如此“好心成全”的人。
更不用说,她自个儿从来便志不在此……
史如意斟酌片刻,攥紧了手心,一字一句,坚决道:“谢过小姐好意,但二少爷谪仙般人物,岂是如意能够肖想的?
小姐放心,如意从前便没有,日后也更不会起这般念头。”
曾采苓看着她,不语,似是在等待盘算着什么,半晌,嬷嬷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曾采苓满意地勾起唇角,示意史如意可以走了。
史如意不晓得曾采苓这般作态是为何,直到她转过身来,瞳孔微缩,只见庭院月石门处,有一截被风扬起的靛蓝色衣角。
那人渐渐地走远了,史如意却突然怔怔地停下脚步。
自那以后,史如意和云佑如有默契似的,她再没去过二少爷的院子,云佑也没让长风来找过她。
一日两餐,饭菜都让香菱送到二少爷的院子里。
偶尔在小花园遇见了,史如意微一欠身,轻声道:“二少爷。”云佑也朝她点点头,擦肩而过,彼此并不多说一句。
等云佑十四那年,也如大少爷一般,身边只带了小厮长风,被云老爷和曾氏送到应天书院读书,史如意便更是清闲了。
去年,史如意已经托罗娘子在外头物色好了房屋。她和温妈妈娘俩的身契不在自个儿手上,买不了屋契,按不了手印,只能由罗娘子出头买。
屋子也在西市坊间,跟祥和斋隔了两条街,前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铺,后边统共三间屋舍,一个小院。
史如意找房东去看时,恰逢冬月,仰头一看,院中一棵柿子树,叶片已经落光了,枝头满缀金黄果实,像是挂了一个个圆润可爱的小灯笼。
几乎是瞬间,史如意便确定了,这就是她们以后住的屋子。
那房东要价两百二十八贯银钱,史如意拿出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财大气粗,直接盘了下来。
她们母女俩一个屋,香菱一个屋,剩下一间屋,可以找工匠砌灶台,当厨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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