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说的美滋滋,史如意哭笑不得,道:“这小鸡还没影呢,你倒是给它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温妈妈回头,发现女儿醒了,笑眯眯催道:“如意醒了?娘给你在木桶里接了水,快去洗把脸梳个头,不好叫婆婆她们饿着肚子久等。”
她口中的“婆婆”是指梁婆婆,史如意如何唤人,温妈妈也跟着她唤,倒真显得两家亲如一家了。
听闻史如意从云府中赎身出来了,梁婆婆和罗娘子安排,要在祥和斋里摆宴,给她们“接风洗尘”,以示庆祝。
来到祥和斋一楼大堂,守门的丫头莲心便满脸笑容地迎上来,定睛一看,桌上已经摆齐了“端午五黄”。
在端午节吃“五黄”,有祛除“五毒”之意。“五黄”,指的是五种名字或颜色带黄的吃食:黄枇杷、黄鳝、黄瓜、咸蛋黄、黄酒。
江南水乡那带,端午不吃“五黄”,吃的是“五白”,白斩鸡、白切肉、白豆腐、白蒜头还有茭白,都是一样的理。
本来梁翁是要吃雄黄酒的,史如意说雄黄酒有毒,吃了伤身子,不给他吃。黄酒酒性温和,温润养人,硬是让罗娘子换了黄酒来,气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众人围桌坐下,稍等片刻,翠丫和她哥石英也来了。
石英坐在木质轮椅上,穿着石青色的薄衫,整洁干净,少了几分文弱的书生气,肤色似乎黑了些,身子也更壮实了些。
一见史如意几人,便微笑着对她们轻轻颔首。
翠丫一蹦一跳的,隔老远就听见她的声了,她捧了个自己刻的龙舟小摆件过来,递给史如意,笑眯眯道:“*如意姐姐,翠丫送这个给你,恭贺你成功‘逃出生天’!”
史如意嘴角抽了抽,接过那小龙舟把玩两下,笑道:“刻的倒是有几分你哥哥的手艺,但是翠丫,这个词不是这麽用的……”
石英送翠丫去了长公主开设的女子学堂念书,翠丫经史子集学得一般,算术倒是十分在行,一算到银子就两眼发光,活脱脱的小财迷一个,想必私底下罗娘子没少给她开小灶。
翠丫扁了扁嘴,道:“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我念书念得不够如意姐姐好嘛!
对了,梅师傅前几日还向我问起你呢,我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嘿嘿嘿,我说你赎身出府了,梅师傅听见,让你过几日得了闲便去学堂寻她……我去帮罗姐儿端菜去了!!”
史如意:“……翠、丫!”
梅师傅是安阳女子学堂的主持,也是史如意当年的授课恩师。
梅师傅乃是大家出身,因罪没入宫廷,长公主去求了圣上恩典,给她们这等有才之士指明一条出路。宫人四散天涯各地,授课讲学,此路虽艰辛了些,相比于在宫廷寂寂终老,已是再好不过。
但女子学堂多为民间女子启蒙之用,略识得几个字,会些算术,已是十分难得。
梅师傅空有一身才学抱负,却无人可传,对月伤情,亦是十分嗟叹感伤。
好不容易,那一年安阳女子学堂出了史如意这么个“才女”,十岁便机敏能言,过目不忘,除了书法如鬼画符写得丑了些,竟是无可挑剔的一个好苗子!
梅师傅如获至宝,大为激动,全部心神都放在史如意身上,把她当成了亲传弟子在培养,日日揪着史如意临字、念书、吟咏、习律令,恨不得倾囊相授。
史如意苦不堪言,她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沾了穿越者的光罢了,说到底,都是立在前人的肩膀上。
她寻思“识字”也识得差不多了,便挑了个日子,正襟危坐,和梅师傅坦白:辜负师傅厚望,弟子惭愧,弟子不孝,但弟子的心思还真就在那两口吃食上……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家酒楼开遍江湖四海,名扬天下!
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梅师傅这等大家出来的淑女,原先未负罪时,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然无法理解史如意的“远大”志向。
梅师傅被爱徒这麽一刺激,两眼一黑,差点没厥过去。
几名助教侍女慌成一片,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好不容易人悠悠转醒了,望着史如意,两相无言,只余默默一行清泪。
梅师傅对史如意,就是恨铁不成钢,恨女爱庖厨,得了空就给史如意洗脑,一心想要劝她走回念书的正道,将来好继承自个儿的衣钵,把这女子学堂传下去。
史如意从前还能拿“要回府里做活计”作借口,趁梅师傅不备,逃之夭夭,如今……
翠丫自知惹了麻烦,心虚地起身,给史如意斟来满满一杯黄酒,又殷勤地夹了块鳝背到她碗里,道:“如意姐姐快吃,放凉了味就没这么美啦。”
民间俗话道“端午黄鳝赛人参”,端午时节,黄鳝正是肥美鲜嫩的时候。
乡下农人有经验,黄昏时分,在水田里找着了黄鳝的洞,用蚯蚓做饵,将准备好的弯笼放在洞口。清晨时收笼,拎到集市上卖,运气好时,一笼能捉到近十条。
黄鳝外皮滑腻,要扔到木桶里,用盐和小木刷细细刷净,两下去头去尾,改刀将鱼背切段。
锅内起热油,往里丢入大蒜炸至金黄,依次加入葱段、姜片,待香味出来后,放入带皮的五花肉块,烧酒这么一浇,金黄的油滋滋地往外冒,看得人流口水。
往里倒入兑了酱汁、糖、盐的香料汁,待肉块烧至半熟,倒入鳝背,烧至酥烂即可。
盛出来红艳艳的一盘,五花肉边缘微微卷曲,香浓多汁,又软又糯。鳝背口感更是滑嫩,细腻而醇厚,如在舌尖上滑行一般,转眼入喉,那香味却还久久地萦绕在舌尖。
史如意默然品尝片刻,却是自愧弗如,奇道:“我竟不知咱家哪位大厨师傅,竟有如此的手艺?”
话音刚落,梁婆婆便喷笑出声,拿帕子捂了嘴咳嗽几声,这才道:“哪是什麽大厨啊!如意,你别捧你师傅臭脚,他这个老头子啊,这辈子也就会做这一道菜……”
史如意惊疑不定地看向自个儿师傅,梁翁虽整日待在厨房,不是揉面就是在捏点心,还从未见他亲自下厨做过菜。
梁翁为人古板得很,冷不丁被徒弟这么一瞧,却极难得地红了脸,扭过头,不言不语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想多说。
他不说,自有人会替他说。
梁婆婆但笑不语,史如意便把目光转向罗娘子。
罗娘子夹了一块黄瓜给史如意,扬眉笑道:“吃一口鳝背,要配一块这脆甜的黄瓜,清嘴解腻。”
又喝了一口黄酒,慢悠悠地说起梁翁和梁婆婆那一段陈年旧事来,当年他俩住邻村,梁翁一眼瞅中了梁婆婆,但他人长得高,嘴却笨,站梁婆婆面前,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不知听村里谁说的,知道梁婆婆爱吃黄鳝,这下好了,半大小子使不完的力气,夜夜拿了钩子和蚯蚓去池塘边钓。
响油、红烧、清蒸、蒜香,变着花样去做。做好了盛到碟里,眼巴巴地送去给梁婆婆,末了收回碟子,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婆婆伸出一根手指,夸张道:“一个月!我足足吃了一个月的黄鳝啊……他这老头子,死犟死犟,脑筋都不带转弯的,旁人说我爱吃黄鳝,他就天天都做黄鳝来。”
听起来像在抱怨,她眼角眉梢的得意却明显得很,这般笑起来,皱纹都舒展开,整个人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十八少女。
罗娘子说起这段往事,史如意和翠丫她们听进耳里,只觉有趣。
温妈妈却如有所感,怔怔握着筷箸,眼里似有泪花闪动,少顷,诚心诚意地叹了一句,道:“婆婆和梁翁情意厚重,能如此相伴到老,已是世间难得的,我、我……”
说到半途,竟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罗娘子也神色凄然。
史如意默默地伸手握住娘亲,知温妈妈应是想起了这具身体早逝的爹。
男人性子宽厚,依稀印象里,也十分疼爱她们母女。史如意甫一出生,她爹高兴得不得了,花了一年的月银,专门托人从苏杭买来一匹上好的绸子料,说要囤着以后给闺女当嫁妆。
……便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跟云老爷出去做事,途中害了疫病,没了,丢下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史如意记事得早,最艰难那几年,温妈妈总在夜间抹泪,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看着她爹留下的物件发呆。
史如意总觉着她娘亲当时心里怕是存了死志,想随她爹去了的,假使身边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她,温妈妈应当撑不过去。
少顷,温妈妈拍拍史如意的手,用帕子抹了眼泪,笑道:“瞧我,忽然说这些做什麽?我是老啦,不像罗姐儿还年轻,以后日子还有的过呢……”
罗娘子闻言,面上浮现了些许绯红之色,目光下意识往石英那儿扫去。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石英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攥紧手心,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罗娘子心下黯然,慢慢地把视线收了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
这时,却听梁婆婆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声音如一道响雷,震得在场众人齐齐一惊:“温妈妈这话说的正是呢……石哥儿,你怎麽不问问罗姐儿爱吃什麽,回头也给她做去?”
第64章 枇杷
梁婆婆这话里的意味太明显,下一刻,夹菜的顿住了,吃酒的呛到了,便连香菱这等只知吃喝万事不顾的,都停了剥枇杷的手,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桌边五、六双锃亮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向石英望去。
只有罗娘子在片刻惊讶过后,微皱了眉,不知是羞是恼地瞪了梁婆婆一眼,十分不赞同地喊了一声:“……娘!”
石英本在默不作声地吃着咸鸭子,听了这话,他握紧手中羹勺,面皮有一瞬间地涨红,少顷,又退的干干净净。
他苦笑一声,微低了头道:“婆婆说笑,罗姐儿……蕙质兰心,温婉贤淑,现下正是大好年华,什麽人家找不到?石英倘若敢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念头,叫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最后一句,石英说得语气强烈,竟像赌咒发誓似的,梁婆婆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
罗娘子似是早便料到石英是这般反应,一双眸子微微黯淡下来,勉力强笑道:“多谢石兄称赞,不过石兄亦不要妄自菲薄,贬低自个儿才是……”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罗娘子的不对劲,视线飘忽着,虽是在笑,却是明显的口不对心。
翠丫扭头看了一眼罗娘子,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哥哥,撅起嘴巴想说些什么:“阿兄,你明明……”
石英眉头一拧,骤然出声,截断了翠丫没说完的话。
他胸口起伏几下,尽量语气平稳地道:“并非妄自菲薄,实话实说罢了。石英不过废人一个,就算双腿并无残疾,也远远配不上罗姐儿……这等玩笑话,若传出去怕是会有损罗姐儿清誉,婆婆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
说完,他严厉地扫了翠丫一眼,翠丫虽不服气,看她阿兄面色肃然,也不敢再多嘴了。
史如意捏着筷箸,在一旁偷觑二人神色,心中也琢磨出了个七七八八。
罗娘子自结识石英兄妹一来,念翠丫自小孤苦,心生怜惜,有心相助,一日中忙完祥和斋的事,得了点闲便往工匠铺里跑。
平日里,也总叫翠丫带她阿兄一块儿来用膳,说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罢了,不妨事。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又从未成过亲,照料起翠丫来笨手笨脚的。翠丫成日在外头和人疯跑,顶着一头稀疏的乱发,嘴里细牙还缺了半角,被街坊邻居叫成“野丫头”。
罗娘子看不过眼,接手过来,教翠丫梳小髻,缝补衣衫,做些简单的吃食,日子久了,倒也慢慢有了个正经女童的样来。
石英默默看在眼里,心怀感恩,祥和斋要重新修缮那会,他把其他活计都推了,日夜守在店里。大到屋中装潢摆设,小到瓷瓶挂件,全都一丝不苟,经由他手而过,一雕一琢,务必力求完美。
祥和斋如今人气如此之旺,倒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清幽雅致的店面风格,颇合安阳贵人们的品味,没少得到赞誉。
那几月的朝夕相处,罗娘子也渐渐和石英熟识起来。
梁婆婆和梁翁早已视罗娘子如己出,看出她心意后,都道这石英是个品性好的,双脚虽残,并未怨天尤人,反倒靠着一双手艰难打拼。
当年自个儿生计都艰难,还愿意收养翠丫,拿她当自个儿亲妹妹对待。
梁婆婆私底下还和梁翁嘀咕:“这人残不可怕,怕的是心残……那些个虽然手脚健全,有好吃懒做的,有吃酒赌钱的,有稍不如意就打妻打儿的,反而不能要。”
又对罗娘子道:“石英日子过得苦啊,这吃过苦的人,才晓得生活的甜。罗儿你也是这般苦过来的,你们俩凑一块儿,不如意时能把日子过好,顺风顺水时就更不用说。
罗儿,你不用顾及我跟你爹,我们啊,一大把年纪了,就盼着你能有个伴,如此,就算哪天闭了眼也能安心地去咯。”
石英从始至终以礼相待,不敢逾矩半步,罗娘子得了梁婆婆鼓动,虽然心中羞赧,行事却较之前主动大方了许多。
恰逢石英生辰,罗娘子问翠丫要了她阿兄的鞋样,亲自给石英缝了双软底轻便的布鞋,她语气坚决,又有翠丫这个助力,好歹是让石英收下了。
大庆风气开放,外头哪家小娘子若是看中了心上人,当街抛绣球也不是甚稀奇事。
但依罗娘子的脾气,最多也只能做到这般,更大胆的事,梁婆婆教她,但罗娘子面皮子薄,做不出来。
满怀期盼的,想着石英应当晓得自个儿心意了,第二日相见,石英待她态度却依然如故,甚至比从前还更疏远两分。
如那惊弓之鸟,罗娘子进一步,他便退两步。
如此这般几次,罗娘子心中郁闷,倒不敢再轻易试探石英心意了,只求能先维持好面上关系,不至于将人吓跑。
眼看桌上气氛有些僵持,温妈妈连忙伸了筷子打圆场,笑道:“哎,罗姐儿品貌都好,石哥儿你也不差,怎麽说自个儿是废人呢……来来来,我们吃菜,今个儿端午,大家伙都高兴些。”
自聊到年轻时捉黄鳝给梁婆婆那事起,梁翁便一个劲地闷头吃酒,借以掩盖心头的不好意思。
吃着吃着,这酒却有些上头,这会他放下手中酒杯,盯着石英,大着舌头道:“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石哥儿,你当着罗儿的面说这话,罗儿一番心意怕是都喂了狗!
罗儿她诚心待你,我老头子不信你看不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你能赚银子,能干活,护得一家老小就够了。你坐轮椅上,罗儿也不嫌你,你反倒还摆出这幅窝囊样来,给谁看呐……”
梁翁越往下说,石英面色越是难堪,手指紧紧扣着木轮椅的扶手,眼里闪出几分痛苦的挣扎,看得人心不忍。
罗娘子也没好到哪去,用帕子半遮住嘴,眼里泪光盈盈,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梁婆婆大喝一声:“老头子,够了!”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打了梁翁手臂一下,硬生生把他后面的话打了回去,嘴里念叨:“你酒吃多了,胡说八道些什麽呢……孩子们的事,她们自个儿有主意,要你来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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