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婆婆笑眯眯问史如意:“小如意想要吃到哪一样?婆婆给你包。”
史如意坦然道:“我自然是愿意吃到铜钱的了,不过罗姐儿一定是要吃到枣儿的……”她故意把那褶皮包的歪了一些,好顺风顺水地夹到罗娘子碗里。
七夕晚膳要吃鸡,而且专逮着公鸡吃,因为公鸡鸡鸣报晓,天亮之时牛郎织女就得分别。
把公鸡吃掉,也表现了百姓对于牛郎织女的朴素祝愿,史如意总会被百姓淳朴善良、二话不说就是吃的精神所打动。
温妈妈的鸡在柿子树下养了两三个月,每天清晨喔喔直叫,不大不小,正适合做窑鸡。
将鸡宰杀干净,去皮去肠,剩黄澄澄的一整只,用盐给鸡做个周身的按摩,葱、姜、蒜、香菜和香菇,混合后塞入鸡肚子里。
池塘里新摘的荷叶,碧绿的一大片,严实地包裹住鸡肉,往上抹一层厚泥巴,最后再用荷叶裹一层,总共是三层。
石英拿了瓦块和黄泥块来,在后院搭一个简易的窑。窑上的瓦片烧到泛白时,熄灭柴火,把鸡和红薯丢进窑里,再猛一抬脚,把窑弄塌,热气都被困在里面。
算好半个时辰,开窑,把鸡和红薯从土坑里刨出来。
红薯的焦香扑鼻而来,一层一层地剥开荷叶,最里头是金黄的整鸡,外焦里嫩,鸡汁渗出来的鸡香,让人情不自禁流口水。
捉着荷叶的边角,把鸡抬上桌,蜜甜的红薯也装了一碟,顾不上烫手,众人咋咋呼呼的围上来,先扯个鸡腿再说话。
绯色的桃花清酿在杯中荡漾,映着天边的弦月,清澈透亮,较酸甜的果酒多一分清淡,却又比甜糯的米酒多一分香气,很是醉人。
史如意果真在碗里吃到了包着铜钱的饺子,美滋滋道:“我吃到了铜钱馅的!”
过了一小会,却又吃到了包着针线的饺子、包着枣儿的饺子……史如意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扫了梁婆婆一眼,道:“感情是婆婆您私底下做手脚,我说怎么今个儿运气这么好呢。”
梁婆婆笑出了一脸的菊花褶子,望了梁翁一眼,转头道:“可不是我,我包的饺子最是公正不过,怕是你师傅偷偷给你夹的!”
温妈妈慈爱道:“包着针线的饺子是我放的。”
翠丫举手道:“包着枣儿的是我放的!”
罗娘子的碗里则堆满了枣儿馅的饺子,认真说起来,在座的每个人都有功劳。
史如意咳嗽一声,举起杯来掩饰,对石英道:“我敬石兄一杯,窑鸡烧的妙,全靠土窑堆得好……我干了,你随意!”她嘴上说着“随意”,目光却炯炯地盯向石英的酒杯,微一挑眉,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石英接连几杯桃花酿下肚,面皮已微现潮红,呼吸间热气灼乱。
史如意也没好到哪去,但她还记着自个儿的使命,直到罗娘子的手按上她的杯盏,关心地朝她摇摇头,低声道:“如意,你喝多了。”她的声音像杯中清澈的酒液,在眼前乱晃。
史如意意识到吃酒上头,松开杯盏,慢慢呼出一口气,开始傻笑。众人早得了史如意的暗示,看她停了,一个接一个的向石英灌酒。
红玉号称千杯不醉,女中巾帼,明显是几人中的主力干将。翠丫一看她阿兄酒杯空了,便积极地给他斟满,这个妹妹做的可谓是贴心至极。
石英今夜似也是高兴的,来者不拒,罗娘子不好像方才阻止史如意似的去抢他的杯盏,目光带了担忧,轻轻在石英身上滑过。
酒过三巡,梁婆婆笑眯眯道:“我和老头子年纪大了,一到时辰就犯困,不搅你们年轻人的性子,你们多喝点啊!”她精神矍铄得很,梁翁还想吃酒,被梁婆婆拿巧果堵住嘴,硬是拉回屋里去了。
史如意手肘搁在桌上,半支了额头,少顷,忽然叫道:“娘!”
温妈妈闻言望过来,史如意“嘿嘿嘿”地看着她傻笑半天,扑到温妈妈怀里,砸吧两下嘴巴,呢喃道:“娘,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娘做的窑鸡也好吃,红薯也好吃……嗯,比我做得还好吃。”
温妈妈哭笑不得地抬手,揽住史如意,一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一边对周围几人道:“如意这孩子,以前从没吃得这般醉过……也不知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这般兴奋?”
史如意模糊中听到这话,吓得立刻站起来,左顾右盼道:“翠丫,翠丫呢!红玉,咱们出去看花灯去,外头花灯好看……”
说着,歪歪扭扭地就往院子门口走,温妈妈和红玉赶忙站起来,一左一右扶住她。
翠丫似乎还在身后,喋喋不休地对罗娘子道:“罗姐儿,那我去外头看花灯了……阿兄还要麻烦你多多看顾下!”
还得是翠丫啊,史如意心中隐隐约约闪过这样的念头。
第73章 五色饮
七夕夜,坊间花灯摇曳。
安阳城不少妙龄女郎用过晚膳,都盛装打扮,着罗裙,抹胭脂,打着赏灯闲逛的旗号,跑出家门和情人幽会。
这婚姻一事,讲究两情相悦为美。感情是处出来的,家中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让她们年轻人去外头找找乐子。订了亲的光明正大,未订亲的含羞参看……
若是那心未有所属的,立于桥头顾盼回眸,惊鸿一瞥间也能成就不少美事。
温妈妈摇头失笑,自觉年纪大了,和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只逛了一会儿,便说要返家。
临行前,还不放心地叮嘱道:“过节你们逛着高兴,便多逛一会儿,晚些回来也不打紧,我给你们留着门……红玉,翠丫,如意吃酒醉了,你们多看着她些,别一会儿人多,挤着碰着了。”
“晓得了,您放心,我们沿着观音桥走,让风吹着慢慢也能醒酒。”红玉今夜也吃了也不少酒,但她神色清明,只两侧颊边的酡红能看出些微的醉意。
翠丫则拍着胸脯,满口保证:“有我看护,如意姐姐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灯市热闹,走马灯、珠子灯、羊皮灯、罗帛灯……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越往里走,行人越加拥挤,说一句“人比灯多”并不为过。
史如意被二人护在中间,架着走了一段,从酒后的困倦混沌中缓过神来,前所未有的精神亢奋,平日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整个人轻飘飘的如踩云端。
花灯映在史如意明亮的眸中,衬得她愈加眉目灵秀,人比花娇,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史如意拍拍她们的手,笑道:“放开我罢……三个人并排难走。”
她说这话时语气似是清醒,翠丫不疑有它,下意识松开手,指着前头一只彩珠龙灯,拍手乐道:“这龙灯扎的好看,比我还大呢!如意姐姐你瞧,它嘴里是不是还含着龙珠?”
史如意闻言,和翠丫凑过去细看,嘴里不时还发出啧啧惊叹声。
红玉不大乐意在人群中挤,瞅见前头有卖五色饮的,便道:“如意,你们在这等会儿,吃了酒容易口渴,我去前头买乌梅浆来。”
正值盛夏,消暑饮子花样繁多,时人尤其钟爱“五香饮”和“五色饮”。
五香饮,指的是用五种香料,沉香,木香,鸡舌香,熏陆香,麝香制成的饮子。五色饮指的是青饮、白饮、玄饮、黄饮、赤饮共五种,兼有养生健脾功效。
酪浆和乌梅浆,一为白饮,一为玄饮,都可用来解酒去腻。
等待那婆子用长勺往碗里舀乌梅浆的功夫,红玉用帕子轻掩住唇,眼波微转,就看到前边柳树下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垂柳轻拂江面,那妇人面庞红润,手中团扇轻摇,不知抬头对身边相公笑着说些什么。
她身着宽松的衣衫,腹部已有轻微的隆起。那相公伸出一只手护在妇人肚子前,替她隔开来往的行人,垂眸听妇人说话,眉间微微皱起,似是不耐又似是担忧。
红玉一时看得入神,直到林随不经意地往这边扫来视线,顿时心头大震,连护住妇人的手都下意识垂落身侧。
那妇人便是林随的新妇珠月,从前太太曾氏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红玉出府时,珠月不过刚怀上,消息便已自个儿长了脚,在丫环中四处宣扬开来,如今瞅着,已是开始显怀了。
恰巧这时那婆子把装了乌梅浆的瓷碗递过来,红玉付过钱,微微一笑,接到手中。
遥遥地对林随夫妇一举杯,轻轻颔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乌梅浆在唇舌中淌过,虽然冒着丝丝冷气,好歹醇厚酸甜。
梅采半黄者,以烟熏之得乌梅。乌梅泡发以后,加了白糖、陈皮、甘草、桂花一起熬煎,冰镇之后就成了酸梅汤。
白日里头,西市常见卖乌梅浆的婆子,摊上插一根月牙戟,表示乌梅浆是夜间新熬成。
摊主手持一对小青铜碗,敲击时发出铮铮之声。路人行走在烫脚的青砖路上,听着这声,抬眼望去,大有望梅已自解渴,闻声已自清凉之感。
红玉抱着碗转过身,脑海中已是想着这乌梅浆正合适在食肆中卖,客人吃过酒肉,再喝点酸汤子,这才叫对味嘛。
她人走了,林随却还在立在原地,怔怔回不过神来。
珠月望着自家相公,心头滋味莫辨,少顷,扯了他袖子,若无其事开口道:“郎君,这街上人多杂乱,孩子听着声,在肚子里头踢我呢……咱们还是快些回府罢。”
“翠丫,如意人哪去了?”
红玉捧着两碗乌梅浆,急匆匆赶回那彩珠龙灯前,却只见翠丫一人在原地打转。
翠丫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左顾右盼,看到红玉立刻急道:“我也不知,如意姐姐方才还在这和我说着话呢,下一刻,人就找不着了!这看花灯的人这么多,许是被冲散了也未可知。”
一边又在心中懊悔,怎麽没死死拽住史如意的手。
却听前方空地围圈处传来一片喝彩声,有人在大声叫好:“小娘子好厉害的身手!”
“赵生,你今个儿可是白忙活了……十文钱八个圈,小娘子套中六个,你怕是连本都挣不回来。”
“小哥,给我再来八个圈!”
翠丫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声音,眼睛一亮,仗着人小灵活,挤进人群中一看,站在摊子最前边的那个小娘子,不是史如意是谁!
史如意手中捏着几个套圈,屏息静气,全神贯注,这会她腿也有劲了,眼神也不飘了,半扎马步,瞄准之后手腕一甩,套圈飞出去,一抛一个准。
脚边堆的满满都是“战利品”,大的有几个青瓷瓶子,小的也有胭脂盒子、香囊、木珠手串,甚至还有三四串精巧的竹风铃,并排摆在一块儿。
一位衣着华丽的白面公子站在史如意身旁,手中折扇摇个不停,对这幅场面仿佛是乐见其成,喜滋滋地对摊主道:“拿!再给她拿八个圈来!”
一边伺候的小厮兴平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铜子,递给那摊主。
那摊主赵生苦着脸,满面肉痛不忍之色,不像收钱倒像在被讨债,低声下气地道:“柳少爷,您看让小娘子玩完这八个圈……”是不是就该收手了?
赵生在圈子上动的手脚,一点都没影响到史如意,再让她这麽玩下去,怕是整个摊子都要赔进去。
奈何人家身边陪着柳少爷,柳逸之大名在安阳如雷贯耳,底下普通商贩走卒哪家不知,哪家不晓?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这公子哥去,只得赔脸笑着,盼小娘子玩腻了快走。
柳逸之笑得春风得意,脸上半点不耐之色也没有:“她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玩得尽兴才好。”
翠丫闻言,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回头对人群外的红玉招了招手,这才上前,瞅准机会,捉住史如意的手腕,道:“如意姐姐!”
史如意回头,看见是她,高兴道:“翠丫!你怎麽也来了,你也想玩吗?来来来!”
翠丫忙道:“我不玩,我不玩。”她绞尽脑汁,想要想出法子劝史如意离开:“如意姐姐,你看,那边花灯上贴有灯谜……抛了这么多,我们不抛圈了,改猜灯谜去罢?”
史如意仰头望着夜空,想了想,道:“不要,没兴趣。”作势又要扎起马步抛圈。
翠丫满头大汗地又拦住她:“那那那,我们去摇七夕签筒,猜姻缘,那个好玩!”
史如意耳朵一动,止住手中的动作,似是在思考,片刻,缓缓重复了一遍,道:“摇签筒?”
“摇签筒!”
“……猜姻缘?”
“猜姻缘!”
史如意满意地收回手,拍了拍,眼睛亮晶晶的,道:“好,我们就去玩那个!”
翠丫松一口气,扭头看柳公子。
柳逸之听到要去“猜姻缘”,矜持点头,心中似也是满意的,他手中折扇往地上随意一指,不用发话,那摊主赵生已经点头哈腰地道:“不知小娘子家住何处,我晚些便亲自送去,不烦小娘子亲自动手……”
观音桥畔,曲水流觞,二层酒楼临江而设,一楼大堂传来莺莺呖呖的弹唱之声,曼妙的舞步翩跹。
詹事府少詹事刘相公家的大郎刘竟遥,吃了两樽酒,正拉着云佑大吐苦水。
“我爹说我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就想给我讨个媳妇,指望让她来管束着我。我爹看上沈通判府的江表小姐,说人家贤淑典雅,秀外慧中,有大家作派……在席上见过两次面,嘁,人家哪看得上我啊。
我也不耐烦成亲,那些个小娘子家家的最是娇气不过,就跟我爹说,‘我不成亲!你要看上人家,你自个儿娶去,反正我娘也去世了。’
嘿,又得他老人家好一顿打,让我跪在我娘牌位前,统共跪了三天三夜……”
云佑杯盏中没装酒,装的是茉莉清茶,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刘竟遥诉苦,远眺外面七夕街景,人影憧憧,灯火浮动,思绪竟罕见地有片刻走神。
刘竟遥也习惯了他这位佑弟冷清的作派,虽不多话,偶尔几句妙言快语,倒也十分犀利,较那些绣花草包不知高出多少。
刘竟遥叹口气,望着眼前好友不动声色的面容,忽然起了好奇,促狭道:“想来不出这一两年,婶母也当为佑弟说亲了罢?”
这等七夕良夜,酒楼雅间,他们却是两个男子相对而坐,对月斟酒……
无论如何,此情此景也太过凄清了些。
第74章 酥糖
刘竟遥正在感怀自身,却见云佑手握杯盏,目光定定,似是被酒楼下某处吸引住了。
静坐半晌,忽地一撩袍角,站起身来,眉头微蹙。那张不染俗尘的俊容上,担忧、薄怒、惊喜、恍然……种种情绪流淌而过,生动如人间烟火,在夜空骤然绽开。
刘竟遥情不自禁呆了一呆,他识得云佑这几个月,只当这位义弟是个修俗世仙的,还未见过他这般激动的模样。
却看一炷香以前。
翠丫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总算把史如意带出了套圈的摊位。
那柳公子柳逸之带着小厮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近旁,似也要追过去看热闹。他手中折扇摇得风流,对着街上俊俏的小娘子四处抛媚眼,犹如一只开屏的花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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