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丫默默瞅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红玉安抚地拍拍翠丫的手,示意她无需担心,这柳公子是如意食肆的常客,往日也与史如意有几分交情,今夜偶然于西市撞见,应当只是从旁相护罢了。
西市街头,设有乞巧神坛,神坛中放一只七姐盆,圆盆内有罗衣、巾履、脂粉、镜台、梳篦等物件,各有七份,取织女排行第七之意。
月光下摆一张供桌,桌子上置茶、酒、果、五子等祭品。又有鲜花几朵,束红纸,插瓷瓶里,花前置一个小香炉,香炉袅袅上旋,在夜空中缓缓散开,很是朦胧圣洁。
史如意抿着唇,不知在一个劲地偷乐什么,她学着旁人,手执香烛,面朝织女星,摇摇晃晃但也规规矩矩地拜了三下。
待史如意起身,解签的妇人把签筒递过来,笑道:“小娘子拜过织女娘娘,便可以摇签了,摇时还需在心中默念心愿为好。”
史如意脑海中混沌不清,半天才悟出一点清明来,心道:“七夕之夜,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若真能得织女庇佑,让我今夜也能与我家‘牛郎’相聚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自个儿先笑起来,出府不过两个多月,怎地回想起云佑来,却有这等恍如隔世之感。
虽是早已告诫过自己,不可回头,不可想念……心里早已明白,出了府以后,兴许这辈子都再无相见之日,但那佩玉日日坠在腰间,如有重量压在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怀恋。
明知云佑应当还在书院念书,离安阳千里之遥,但史如意吃醉了,在坊间闲逛,还会下意识在人群中找寻那道熟悉的背影。
也罢,今个儿高兴,便是做做梦也无妨。
史如意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签筒摇的愈加用力,半晌,一只竹签被她从筒里甩出来,签顶一个小小的“柒”字。
史如意拣起签子,立时牵起嘴角,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得意之色,织女行七,今夜又是七夕之夜,便不是上上签,得了这个数字已胜似上上签。
那妇人接过签子,定睛一看,半是惊讶半是羡慕,笑着先道了声喜:“七七呈祥,小娘子抽出这签,定会得织女娘娘庇佑!心想事成,姻缘美满。”
又回头翻起案几上那本泛黄古籍,手指抚上书页,口中念道:“‘闲花弄影,但闻金佩响;月明星稀,疑是贵人来。’
金佩叮当,乃是吉兆……想来小娘子应当是好事将近,不必心忧,只需静待佳音,良人自会来寻。”
史如意歪着头,仔细琢磨一会,心中安定下来,觉着应该是抽到了好签,心道:“人在家中坐,郎从天上来,世间竟然还有这等美事?”
她吃了酒后管不住嘴,心头想什么,嘴上便老老实实地全说了出来。
柳逸之本在绕着那神坛胡乱打转,探头去看坛中的七姐盆,闻言,哈哈大笑:“可不是郎从天上来麽?如意姑娘品貌俱佳,厨艺又如此了得,相信‘牛郎’一旦经过你家食肆,便再也走不动道了。”
那妇人把签子插回筒里,对史如意轻轻颔首,乐道:“小娘子,凡世间之事,大多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观小娘子风华正茂,是个有福之人。”
史如意嘿嘿地傻笑两声,不说话,红玉往前两步,替史如意谢过那妇人,乖觉地往功德箱里添了香烛钱。
那妇人看红玉出手大方,面上笑容愈加热情,殷勤地把签筒递过来,道:“这位娘子也来试试罢?一祈福,二乞巧,三求姻缘……所求为何,在心中默念即可。”
翠丫在一边怂恿,史如意也难得安静地立在原地,总共两双眼睛亮亮地盯着她。
红玉失笑,虽经历过林随一事后,心生冷淡,对感情之事暂无所求,还是拗不过她们,无可无不可地伸手,从筒里晃了一只签来。
那妇人沉吟片刻,对着古籍解道:“签名贰拾#云:‘恋慕复恋慕,时至今宵方得晤’。
时过境迁,亲人疏别,若只身困于囹圄,旁人施出援手亦是无法。好在绝处逢春,柳暗花明,这只签签尾求来转机,小娘子来日必定事事顺遂。”
红玉听闻这几句,面上的笑便怔了一瞬,片刻,才恍然笑道:“果真如此……那便承您吉言了,这签,当真是有意思的紧。”
趁着那妇人给红玉解签的空当,柳逸之看她们玩得高兴,眼珠一转,兴致勃勃地绕了过来,趁无人注意,眼疾手快从签筒里取出一只签来,颠来倒去随意扫了几眼,递给那妇人,美滋滋道:“叁拾伍,劳烦娘子也帮我解解签。”
那妇人皱起眉,为难道:“乞巧求签,来的一贯都是小娘子,这……”似乎不大合规矩。
柳逸之挥了挥袖子,小厮兴平知情识意地走上前,学着红玉的样,往功德箱里扔了块不小的银锭,沉甸甸的,还带着响。
妇人立刻转了口风,满面笑容道:“郎君稍等,我这就为郎君参看……签云:‘无奈关险不得越,遂在关前徒经年。’
呀,郎君所抽之签……似有坎坷。于姻缘一道,常被关险所绊,若无决心过关,最终怕是只能望关兴叹,徒增伤感。”
此言一出,翠丫和红玉都侧目看他。
柳逸之立在原地,沉默片刻,却是突然耍起无赖来,道:“不对,本公子不相信,你这签子是不是出错了?怎麽她们一个两个都是好话,到我这就不成了……来来来,我再抽一个,你看看。”
那妇人哭笑不得,退后半步护着签筒:“这位郎君,从没有过这样的道理!求签只求一次,再来几次,只会平白搅乱运势。”
柳逸之鼻子哼一声,振振有词道:“此言差矣,求签怎会有一次准,二次不准的道理?若是上天注定,无法更改,便应次次都是相同结果……”
柳逸之和解签的妇人纠缠不休,闹出的声响越来越大,红玉以帕遮面,似是觉得丢脸。翠丫拿了一把案上的榛子花生,看得津津有味,眼风一扫,忽然惊叫起来,道:“如意姐姐又跑哪去了?!”
……
史如意不知神坛边的鸡飞狗跳,她方才被香烛熏得有些头晕,趁乱一个人偷跑出来,左右顾盼,四处找“桥”。
传说中,牛郎织女不正是在鹊桥相会么……安阳虽然没有鹊桥,只有观音桥,史如意迷糊觉着,效果应当差不多。
此时灯会已近尾声,花灯依旧明朗,街上人逐渐稀薄,便偶有徘徊不愿离去的,也大多是结伴的野鸳鸯,很少有如史如意一般落单的女郎。偏又是站在桥边,望着江水,叫人好生可怜。
史如意倚着观音桥的桥沿,默默站了半晌,觉着腿酸。
一位收摊的大娘经过,以为史如意是被人放了鸽子,把最后一块织女样的酥糖从怀里掏出来,笑着劝道:“小娘子,拿着罢,送你吃。老娘年轻时也为了个郎君要死要活啊,如今,家里孩儿都两个了……没有什麽是过不去的。”
史如意听得似懂非懂,仰头,冲那大娘甜甜一笑,乖巧道:“大娘,我晓得了。”
卖酥糖的大娘点点头,欣慰地走了,走到巷子口时,有一穿着粗布短衣的男人迎上来,接过她手里提着的扁担,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史如意睁大眼睛,看着她们慢慢离去的身影,片刻垂下头,捏紧手心的织女,心头忽然生起了些许羡慕。
“咦,小娘子……怎麽,孤孤单单一个人?”
几个吃了酒的醉汉勾肩搭背地经过,一人眼尖,瞅见桥底柳树下,站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轻女郎,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同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如此夜晚怎能虚度?小娘子,要不要陪哥几个玩玩?”又有其中一位调笑道。
史如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立刻强咬了下舌尖,让自个儿保持清醒。
此时绝不能露怯,她深呼吸一口气,笑道:“多谢郎君相邀,只不过,我夫君让我在这等他,不好乱走。”
这几人能凑一块玩乐,自有臭味相投处,彼此猥琐地对视一眼,酒壮怂人胆,不*约而同地散开,堵住史如意前面几处去路。
又有一人出声调笑道:“我看呐,小娘子你也不必多等了,把握良宵才是要紧……你那位‘夫君’,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来接你,怕是早把你忘在脑后了罢。”
地上黑色的影子逐渐笼罩过来,史如意背抵着桥,情不自禁地往后看了一眼,如夜空一般宁静的江水,倒映着璀璨花灯,江面波光粼粼,不知底下深浅。
史如意颇通水性,上辈子四样泳姿样样来得。
时人无专人教导游术,如非在南边江河长大,多不善凫水。这几个无赖吃多了酒,更是行动迟缓,大不了她跳江逃生,如果动作够快,应当不会被捉住。
她咽了一口口水,专心寻找时机,虽是有两分把握,心头还是情不自禁地砰砰乱跳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别过来……我夫君马上就到了!等他来了可有你们好看的……你瞧,他这不是来了吗,夫君!夫君!”
史如意大喊出声,那群无赖有片刻地惊慌骚乱,纷纷转过头去,寻找她那位“夫君”。
旋即,又愤怒地转回头,从袖子里钻出一只手来,恶狠狠地想攥住她:“好啊,你个浪蹄子,敢骗老子!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史如意出声喊叫时,手已经撑上桥沿,望着足有两丈远的黑黝黝的江面,眼睛一闭,就要翻身下去。
太晚了!身后遽然一股大力传来,力道之大,她甚至能听到身上传来轻罗衫的撕裂声――
史如意心头一惊,下一秒,她预想中摔到地面的疼痛却未传来,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咬牙切齿的,带着冷冰冰的愤怒:“……你们想做什麽?!”
第75章 夫君
史如意被云佑用力拉进怀里,周围萦绕着熟悉的龙井茶香,鼻尖似乎还挟着一股清淡醉人的酒香。
几乎是瞬间,史如意身子便如脱了力一般垂下来。片刻,颤巍巍地睁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高瘦身影,拽着云佑的手,似还没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夫……夫君?”
又开始怀疑自个儿,果真不是醉了出现幻觉吗。
云佑身子骤然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史如意一眼,这一眼中,情绪幽深难辨,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少顷,他才缓缓回握了史如意的手,把人护在身后,呼吸不稳地应了一声:“……嗯。”
他的嗓音清哑低沉,握着史如意的手却温热而有力。
史如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个儿刚刚说了什么,明明知道在这场景并不适宜,面上还是忍不住“腾”地一下烧起来。急慌慌地想甩开云佑的手,却发现被人牢牢地困在了掌心。
那几个地痞无赖停下脚步,踌躇地互看几眼,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似是在评估打量,不忍心放弃快到手的美人。
有一人狐疑,阴着脸,尖着嗓子出声质问:“你便是这小娘子的夫君?若不是,劝小哥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云佑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上前两步,将史如意在身后挡得严实,他面上森然,目光如带冷焰,狠声道:“看我来了,还不快滚!你们是想找死麽?”
史如意闻言,脆弱的小心肝又在心头扑腾乱蹦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捏了一下云佑的手,犹豫道:“二少……夫、夫君啊……”我们这么嚣张真的好么。
对面五个吃醉酒的大汉,有壮有瘦,虽然看上去不是很能打,好歹也都是成年男子的体格身型。
再看己方,虽然云佑个子甚高,少时请师傅坐馆教过武术身法,方才在他怀中滚过一遭,手下肌肉似也是精瘦有劲的……可毕竟双拳难敌四腿,醉汉打倒老师傅,再说,她在这里也难免会让云佑束手束脚,腾不开身。
史如意想到这里,又纠结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水,琢磨着若是拉云佑一起投江,不知胜算大不大?
在心头苦恼,也不知云佑会不会水,肯不肯听她的……
史如意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翻滚,云佑却以为她害怕,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再开口时,云佑似是怕吓到怀中人,语气特意收敛了些怒意,显得格外漠然:“我再说一遍,滚――”似乎再多说两个字,都嫌脏了他的嘴。
殊不知,云佑这轻蔑一瞥,却让对方格外愤怒起来。
常言道,人若是缺少什么,便越是看中什么,这群地痞无赖常年在街头耍酒斗狠,不怕与人起冲突,却最受不得旁人轻视的眼光,当下不退反进,跃跃欲试地便要往前冲。
史如意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踮脚,在云佑耳畔轻声说:“好多人,你打得过麽……不如我们还是跳江罢?”
说完,才觉出了话中的不妥,云佑既然不知她会水,听这句话会不会觉着她是心存死志,死前还要不依不饶地拉上他殉情。
刚要开口解释,就见云佑捏了两下她的手,深深望她一眼,似是要看到史如意眼底,这才缓缓松开手,嘴角轻扬,语气半是轻松地笑道:“……你这是信不过你‘夫君’麽?一会躲着点,别伤到自己。”
少年人清俊中透露出些许傲气,并不把这些散兵游勇放入眼里,肩背挺阔,似是能为她撑起一小片天来。
史如意被他这笑容晃了一晃,竟然忘了反驳,可是,她也不想见到云佑为此受伤……
话音刚落,破风之声陡然响起,云佑担心留出身后空隙,下手格外狠了一些,刚长出利爪的狼兽,于月夜下初初亮出獠牙。拳拳到肉,骨骼脆响,一圈过后,那群地痞无赖已经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哀鸣不断。
史如意看得目瞪口呆,云佑视线盲处,地上一人偷偷爬过来,喘了口气,眼里闪过狠厉之色,抱住云佑的腿便想将他拉倒在地。
云佑陡然抬腿,就要往那人手上碾去,却有人比他更快,余光捕捉到有一厚重物什飞来,云佑下意识闪避,下一秒,一个大大的织女形状的酥糖已经砸到了那无赖的脸上!
那无赖得了这迎面一击,惨叫一声,面粉馅心糊了他满眼,鼻梁似乎也被砸歪了。正在“哎哟”之时,云佑脚下一用力,他手骨折裂,这下直接痛得说不出声了。
“……”确认四周再无威胁后,云佑回头看史如意,却见史如意拍了拍手,腼腆一笑,谦虚道:“小事、小事。”
忽听得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喊:“二少爷――二少爷――”
史如意眼睛“蹭”地一亮,从云佑身后探出头来,激动地挥手道:“长风!!!我们在这!”
长风也朝她招手,小跑着赶过来,他身后领着乌泱泱十几号人马,很是能壮人胆。史如意彻底放下心来,摇手也摇得更加热切,如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般。
眼见救兵来了,云佑却忽然皱起眉头,反应极快地转身。
还不见他如何动作,一件轻薄的靛蓝外袍却从空中扬了一周,将史如意上上下下兜头包了进去。
“……”
史如意从中艰难地探出头,伸出手,就见云佑拦在身前,一本正经地替她把袍子束上。眼神镇静,似乎并无波澜,除了轻颤的指尖和微红的耳廓,还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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