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之面上微怔,本来一只脚已经踏上马车,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偏头望去。
食肆招摇的灯笼下,月色清风,佳人婷婷玉立,面庞微仰,乌黑带笑的瞳仁映出他的倒影,澄澈如镜。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柳府。
那时他娘还年轻,看柳逸之从外面疯跑回来,会弯下身,掏出帕子仔细给他抹掉额上的汗,催他进门换洗衣物,依稀笑道:“逸哥儿先回吧,娘再等等你爹呢……他吃多了酒,不看着,怕是连路都走不稳当。”
眼前身影与记忆中的悄然重叠,柳逸之内心又酸又涨,仿佛有一个不敢言说的美梦悄悄成真。
掀开马车帘子的前一刻,柳逸之还是没忍住,如郑重许诺一般,回头对史如意道:“如意姑娘,你放心……我定不会像我爹一般。”
第85章 新罗婢
柳逸之回到府上,让兴平摆桌。
他尝着史如意亲手做的菜,时不时吃点小酒,便连看账簿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觉着有趣起来。
朱管事忙完外头铺子的事,进到书房来,看到柳逸之这副挑灯夜读的勤奋模样,感动不已,说:“少爷,用功虽好,也不必争一朝一夕的功夫……选千里马,看的是脚程,欲速则不达哇。”
柳逸之头也不抬,挥了挥手,耐烦道:“嗯,我省得。”
他忽然想起史如意委托他赁铺子一事,放下账簿,和朱管事几句交代了此事。
朱管事闻言,却有些沉吟。
柳逸之皱眉,问:“可是有什麽不方便?若是爹那儿有问题,你就跟他说是我要拿来用。”
朱管事不敢马虎,又确认了一遍那铺子的位置,这才垂首道:“不,不是老爷那有问题……少爷要用这铺子,最是名正言顺不过了――您不知道,这是太太当年的陪嫁铺面,原是做些瓷器生意的。
后来……铺子便一直搁置了,按理来说,这铺子就是留给您的,老爷也一早就交代过。”
朱管事是柳府里的老人了,从小看着柳逸之长大,就算平日里头再是沉稳,提起旧日女主人,还是忍不住唏嘘。
兴平一边挑那灯芯,让光线再亮堂一些,一边偷觑柳逸之面上的神色。
他们少爷脾气好,但龙总有逆鳞,少爷听不得“娘亲”二字。每每听人无意间说到旧事,面上不显,回头总忍不住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找老爷闹腾一番。
只是近来,似乎少爷身上也有了变化,比如总到如意食肆里头用膳,不爱去外头寻狐朋狗友吃酒了。
柳逸之攥紧书页,少顷,忽然嘴角轻扬,手里也松了力,自言自语道:“如此……给她倒是正好。”
有柳逸之作保,新铺面的事算是定了一半,史如意琢磨着,温妈妈和香菱定是要一块儿过去的,后厨离不开人。
粉店的事,红玉也逐渐上手了,再招两个丫头来,调教一番帮忙打下手,问题应当不大。
史如意本打算在附近找雇工,罗娘子听说后,温言细语,没两下便打消了她的念头,“从前,如意你没来的时候,祥和斋也是从外头招过学徒的……你看来的都是些什麽人?有想偷师的,有觊觎家产的,甚至还有那心怀鬼胎的无耻之徒,趁夜深人静,想霸王硬上弓的……”
石英缓缓握了她的手,罗娘子冲石英一笑,勉强平复了心情,这才缓缓劝道:“如意,身契不是握在手上,终归难与你一条心。”
末了,又让史如意不要介怀太多,“这些丫头在人牙子手里,惶惶不得安定,不知明日便要被卖去哪家,受何等磋磨……如意你能救她们出火坑,教她们手艺,让她们能有安身立命之地,已是再好不过的事。”
史如意被罗娘子说动,回了食肆,决定和红玉去牙行转转。
东市多是卖牛羊牲畜的,也有人卖驴马,味道可算不上好闻,幸而现下距炎炎夏日已离得远了,没这么刺鼻。
转过马场,便来到了牙行街,外头挂着旗子,门前进出还算热闹。
史如意随意挑了一家进去,看见堂里二、三十个丫环僮仆,围了几圈,皆是垂头,屏息望着地面。有婆子引着买主进去,看上哪个,便让人抬起头来仔细看过,像在挑选什么器具,甚至还货比三家呢。
史如意望了一会,问那牙行的老板,有会些厨艺的丫头没有?
那老板翻了翻名册,摇摇头,想也知道,被卖到牙行里的,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能吃饱饭的都是少数,哪还能谈什么有厨艺呢?
史如意也不失望,正打算去下一家,那老板抬头,打量史如意和红玉几眼,忽然暧昧一笑,道:“普通丫环是不会厨艺,我这新进了几个婢女,都是新罗来的,受专人调教过――厨艺听说还不错,脸蛋更是一绝。
只是这价钱,也不是一般丫头能比的……”
史如意忍不住侧目,新罗婢的大名,饶是她也是听过的。
许多青楼老鸨都会特地选这新罗婢回去,容貌上佳、脾气温顺的,便教其吹拉弹唱,歌舞书画。次一些的便授厨艺针线,自有高门大户愿意将人买回去,收做婢女通房。
就像赵家酒楼,灯火通明,夜夜笙歌,雅间里头负责伺候达官贵人的,便多是这新罗婢。
史如意本欲摇头,红玉却似被触动心弦,开口恳切道:“如意,我们去看看罢……”因为一张脸,徒招许多祸端,没有人比红玉更晓得其中滋味了。
几个新罗婢站在里头最右侧,余光瞥见有人来了,都抬起眼皮,单眼皮、小五官、白皙的皮肤,别有一股异域风情。
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发现她们是两位女郎,都无甚兴趣地撇开目光,这些人多是抱着去富贵人家做姬妾的心思,美人一见,分外相妒,态度摆的清楚。
只其中一位挺直了腰杆,舔了舔嘴唇,目光炯炯地盯着史如意二人看。
史如意忍不住开口问她:“会做吃的吗?”
那新罗婢望着不过十四、五岁,和史如意差不多大的年纪,圆脸蛋,面庞生得很是清秀,只唇畔干裂,境遇似乎不是很好。
“……会。”答得不卑不亢,口齿倒算是清晰。
那牙行老板发现她们看中这位,笑意变得有些勉强,压低声音道:“女郎,莫怪我好心提醒一句,这个啊……脾气烈得很,卖到几家,最后都被人退了回来……唉,我正发愁呢。”
史如意和红玉对视一眼,目露犹豫。
那新罗婢听懂了牙行老板的话,赶紧摇头,面上满是羞愤之色,道:“不是,他们是要卖我去勾栏里头,我、我不愿,才拼死了反抗……”
她把希冀的目光转向史如意,又看看红玉,眼中涌泪,说:“我什么都能干,什么都能学,我学的快极了……除了像条狗一样伺候男人,我什么都愿意干!求求你们……”
那牙行老板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尖脸猴腮,闻言,他面上有些挂不住,踹了那新罗婢一脚,怒道:“胡说些什麽!”
那新罗婢倒在地上,还不放弃,又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抓着史如意的腿,喃喃道:“求、求求你们……”
史如意当机立断,转头,对那牙行老板道:“多少钱?你别踹她,这人我买了。”
那牙行老板诧异一扬眉,态度倒是变得极快,多云转晴,殷勤应道:“哎,您看着好就行!只一条,出了这个门,人钱两清,您日后若是要把人再送回来,我可就不认了……”
这都砸手里几趟了?他巴不得能快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否则卖又卖不出个好价,想随便处理罢,又可惜了这张脸。
拨拨算盘,加加减减,红玉又和牙行老板讨价还价一番,最后牙行老板一脸肉痛,忍痛“割爱”,只要了她们四两银子,算是“成本价”。
史如意和那牙行老板交接过身契,刚走出牙行,来到街上没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扑通”一声。
回头,发现是那新罗婢跪了下来。
史如意有些震惊,微一挑眉,轻声问道:“……这又是为了那般?”
那新罗婢咬着牙,看了看那牙行,道:“恩人大恩大德,如果可以的话,能够把我弟弟也赎出来麽……他才十三岁,但是力气很大,肯吃苦!那老板早就看我不顺眼,我刚刚在里头待着,不敢说,怕他知晓了,欺负我弟弟。”
史如意沉默一会,让红玉扶她起来,笑着摇摇头,道:“你倒是个机灵的。”
怕是她和红玉方才一进牙行,就被这新罗婢看上了,认定她们心善,奋力一搏,要给自个儿和弟弟挣个去处。
……这哪是她们挑人?怕是被人给挑了才对。果然在外头社会里摸爬滚打过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史如意这点道行,早便被人看穿了。
史如意轻咳一声,摸摸自个儿鼻子,还是问了那新罗婢她弟弟的姓名样貌,依言转回牙行去了,没多久,领着一个怯生生的半大男孩出门来。
那男孩衣衫褴褛,见到新罗婢守在外头,黑漆漆的眼睛骤然一亮,扑过去,欢喜喊道:“阿姐!”
那新罗婢头一次笑得灿烂,和男孩叽里咕噜地用方言说了一通,才又转向史如意,眼里流露出货真价实的感激。
不顾史如意的推拒,硬是带着男孩,给她和红玉磕满两个头,平静道:“如此,阿珍再无其他心愿了……日后听凭二位女郎吩咐。”
史如意心底颇为欣赏这位“阿珍”,身处这种绝境,还能不慌不乱,想出法子,带自个儿和弟弟脱离苦海――嘴皮子了得,看人也准,不得不说是个可造之材。
阿珍弟弟名唤“阿武”,还是半大孩子心性,眼睛大大的,看史如意望过来,就冲她腼腆一笑,像只垂毛小狗。
史如意收回视线,脚步一拐,带她们转去集市,各人买了两套成衣,并一些日用铺盖。
阿珍有句话倒是没蒙史如意,她弟弟阿武力气是真的大,不要人帮,左手抱了两卷铺盖,右手提着重重的包袱,脚步不见半点滞涩,跟上她们毫不费力。
阿珍垫高脚尖,摸摸弟弟的头,温柔一笑。
史如意看这姊弟俩互动,也觉温馨,心道自己莫不是还机缘巧合,捡回来两个宝贝?
第86章 荔浦扣肉
回食肆的路上,阿珍颇为自觉,小心翼翼问史如意:“还请女郎给我和弟弟取个名?”
此时的惯例,奴仆被人从牙行买回家,照例是要取新名的,表示从今往后就是这边的人了,一切过往都再无干系。
红玉抿唇笑起来,史如意摇摇头,温言道:“不必,你们姊弟俩原来的名字便很好……日后大家都是一块儿生活,一块儿做事,当是自个儿人相处就是了。”
又把自己和红玉的名字介绍给她们听,阿珍点头念过,她似是识得几个字的。
阿武不识字,也在姐姐后边,腼腆地跟着念了几遍,倒把史如意逗乐了。
史如意把姊弟俩领回食肆,给温妈妈和香菱认过人,便让她们去后头屋里洗头洗澡,顺带换一身新衣出来,原来的衣服破成这样,是不能再要了。
等二人换洗的功夫,史如意钻到后厨,琢磨着要做什么菜来欢迎她们。
这人和人之间,讲究第一眼的印象,美食亦是如此――譬如当年香菱初进云府,史如意给她做的那碗羊汤烩面,香菱一直记到现在。
阿武正是长身子的年纪,阿珍亦是形容消瘦,怕是在外头过了不少苦日子,这时炖红肉便比白肉香了。
正巧前几日,史如意去紫烟的粮食铺拿货,紫烟从走商手里要到了一麻袋芋头,看到史如意来,硬是塞了几个给她,还嘀咕说:“这可是好宝贝呢。”
史如意笑纳下来,回食肆切开一看。
嚯,体形椭圆,如织布纺缍,里头遍布淡紫的槟榔纹,史如意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被誉为“芋中极品”,在后世鼎鼎大名的广西荔浦芋么?
得了这宝贝,史如意送两个到祥和斋给梁婆婆她们,剩下的拿回食肆,一直没舍得吃。今个儿阿珍和阿武加进来,还有比这更合适的享用时机吗?
说做就做,史如意哼着小曲,挑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出来,用筷箸推下油锅炸了,一直炸得表皮酥烂,色泽红亮。
炸好的扣肉捞出来,切成长方形块状,和粉白的芋头相间拼,摆在海碗中,上蒸笼蒸得熟透。
走菜时沥出原汤,动作迅速,把海碗覆扣盘中。原汤用酱汁水粉勾芡过,淋在肉上,“哗啦”一声,热气升腾,甜香迎面扑来,好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
芋头酥粉软滑,五花肉如脂胜玉,入口滑嫩,叠在一块儿,最是相得益彰。
吃时要两片并夹,芋头的清香染到肉上,扣肉的油光浸到芋里。阿珍和阿武甫一出来便瞪大眼睛,后来的餐桌上格外沉默,每个人的嘴巴都不得空闲,鼓鼓囊*囊塞满了肉。
阿武吃着吃着就掉了眼泪,用袖子抹一把脸,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抱着他姐姐哭。
阿珍解释道:“阿武是觉得太好吃了……”
香菱看看她们,仿佛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难得地没有像平日一样护食,还主动夹了一块芋头扣肉到阿武碗里,大义凛然道:“别哭,你吃罢,我不跟你抢!”
香菱有长进了,史如意欣慰,又夹一块给她做奖励,香菱欢呼雀跃地捧住碗。
史如意半托了腮,一边吃青梅酒,一边笑眯眯地和阿珍闲聊,说:“方才听阿珍你说会些厨艺?擅长做什么吃食呢?”
阿珍汗颜,放下筷箸,用帕子抹了嘴巴,沉默了一会儿,红着脸道:“尝过这道菜才发现,我的厨艺和小娘子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还敢说擅长。”
便是温妈妈随意烫来的两碗汤粉、葵菜,她尝着味道都是极鲜甜,更不敢出来献丑了。
温妈妈看她们吃得香,从头到尾自个儿就没动过几筷子,慈爱笑着安慰阿珍,说:“不要紧,谁不是一步一步慢慢学来的呢?难道有天生就会做吃的神仙不成?”
红玉点点头,和史如意微一碰杯,眉梢微挑,说:“我刚到食肆的时候,也是什麽都不会呢!”
阿珍看她们并不嫌弃自个儿,心下微松,正要回答,就被阿武抢先了,“嗯,我知道!我阿姐做烤肉做的最好吃!”阿珍抿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史如意闻言,眼睛一亮,喜道:“真的麽?!店里如今正缺会烧烤的人呢。”
史如意对新酒肆的菜单有自个儿的一套想法,上辈子她爷爷是国宴大厨,家族绝学,主要擅长蒸煮一道。而粤菜讲究“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正适合她大展拳脚。
掰指头数数食肆里的“大厨”们,温妈妈口味清淡,一道青蔬冷盘,做得鲜甜无比;香菱做腌食有一手,经她手腌的吃食风味极佳;红玉学厨时间不长,但做些简单的饮子甜点还是不在话下。
――只一提到粤菜的灵魂,如何能割舍掉蜜汁叉烧、烤乳猪、果木烧鹅、脆皮五花肉这几样?
后院屋子不够,阿珍主动开口,说她和弟弟随意惯了,在堂里打个铺盖就能睡。
59/87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