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声音恳切,字字泣血,饶是那衙役见惯世态炎凉,也禁不住软了心肠,抬手将她扶起,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因着那宋县令对你爹极为重视,不仅亲自前来过问,还特意令我不要让人独自探看,所以才说别得罪了人。”
一听这话,沉默良久的夏逸也抬起了头,“来验尸的可是新来的廖仵作?”
见两人点了点头,他面色更为凝重,但仍对着何秋月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奈。
“何大伯确实是意外撞石导致颅骨受损,再加上本来就有呼吸不畅的毛病,这才遭此不幸,无论这其中是否有人插手,却的确不是人为。”
纵然有万千疑虑,但何秋月还是压了下去,谢过衙役后,便同夏逸一道往回走,又在府衙门口分道扬镳。
望着大雪中单薄瘦削的身影,夏逸叹了口气,转头进了府衙大院,向还亮着灯的正堂走去。
……
何家老宅内,兄妹二人各居一室,跳跃的烛火将静坐的人影虚虚投在窗纸上,宛若两尊栩栩如生的瓷俑。
揣着被攥得皱巴巴的辞别信,饶是收到了父亲从洛阳来的最后通牒,姚秀楠还是在院门口顿住了脚步,纵使无法雪中送炭,她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添麻烦。
却不想刚一转身,就撞见了踏雪前来的秦挚,姚秀楠心中一酸,不自觉又将袖口抻了抻。
“秋月素来刚强,眼下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一个人静静想清楚也好,明日我们再来看她吧。”
言罢她转身欲走,可却突然被人一下拉住了衣角,随即秦挚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可是……要回洛阳了?”
不知为何,被寒风吹得生疼的眼眶兀地一酸,姚秀楠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嗯,家里催的紧,约莫也就是这两日了”。
拖来拖去还是要走,与其牵连不断,她更想快刀斩乱麻,莫要耽误了别人。
半晌的沉默中,她感受到对面灼灼的视线,紧抿着唇不敢抬头,眼睛死死盯着雪白的地面。
“那便祝你一路顺风”,秦挚声音又轻又柔,透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往后可要改改你的小性子,别遇到事就那么急躁,还总是口无遮拦。洛阳可不比耀州,达官显贵那么多,就算不对你怎么样,使几个绊子你也犯不上……”
青年就这样站在漫天大雪中,用近乎亲昵的语气唠叨着少女的小毛病,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总是用外表的冷硬和无趣包住自己,可实际内心却极为柔软。
身体总是先于理智,姚秀楠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打断了那絮絮叨叨的嘱咐,“本小姐都清楚,蠢货!”
“你看你,还是满嘴粗俗之语”,颤抖着抱住少女瘦削的腰身,秦挚声音更为低哑,听不出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铺天盖地的雪花似是被阻隔起来,原本被冻得僵硬的身体突然燃烧起炽热的温度,在这片冰雪的空间里,保留了一小束冲破桎梏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天地皆静,呼啸的风中传来男子含笑的声音。
“火蛾子,不管在哪,你都要一直这样乐呵呵的,没心没肺才像你嘛!”
姚秀楠用力捶了一下他的后背,怒骂中含着几分哭腔,“蠢货,那也比你这个闷葫芦强百倍,管好你自己吧”。
纷纷扬扬的雪终于小了些,在转身离开之际,姚秀楠用力吸了吸鼻子,瓦声瓦气地开口。
“我到洛阳会给你写信,三年,若是那时你未娶我未嫁,那……”
还未待她说完,身侧的秦挚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世事艰难,然少年心气甚高,纵然有千般阻碍,仍对未来抱有一线希望。
可是身在宅院的宋县令,却绝没有这般的好心境,反倒是愁眉不展,低声呵斥着手下的孙主簿。
“废物,
让你去送个信,你怎么把人给我搞死了?”
这孙主簿自知犯了错,佝偻的身体更是低了几分,连斑白的头顶似乎都要窝在怀里,连忙陪着笑脸连连称错。
“大人息怒,下官一时疏忽,让那何老汉撞了个现行,但此事确非下官本意啊,再说不是都定了意外……”
“哼,意外”,宋县令瞪了孙主簿一眼,“若非本官早有安排,这案子能这么快定了性,你这家伙几次三番给我惹事,这次算是捡到了,再犯看谁给你擦屁股?”
孙主簿赶忙眼尖地递上温热的茶杯,忙不迭赔着笑脸,“是是,都是大人您高瞻远瞩,下官日后定提着脑袋做事,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见他一连赔了错,宋县令才缓了几分怒气,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啊,还是搭上了一条人命,老何当真是可惜了,但愿莫再生出事端……”
孙主簿一张老脸堆满了谄媚的笑,一面递上新进的果脯,一面也跟着附和起来。
“要怪只能怪何老汉自己运道差,谁叫他早不去晚不去,非半夜到山上上坟,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了。”
宋县令放下手中的茶,翻开了身旁的书卷,却抬眼望下窗外落下的雪花。
“凛冬已至,无处可逃啊……”
第34章 征兵在即 他们从来都不是有选择的棋子……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 紧掩的何家院门终于打开。
满面憔悴的何家阿兄在前方手持素槁,身后的何秋月也披着素色麻衣,挽好的发髻毫无点缀, 唯有纷扬的雪落在其上,宛若株株绽放的白花。
也就两日的功夫, 尽管有伙计和街坊的帮衬,但何家兄妹还是瘦了一大圈, 尤其是挎着篮子的何秋月,扔纸钱的手指细得如同树上的枯枝。
“辰时已到, 何家孝子贤女共送父上路,丧乐起……”
花了五十两请来的送葬队也抬棺而来, 为首的司仪站在兄妹二人身后, 随着他扯嗓子的一声叫喊,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向着山上而去。
落叶归根,何父生前也说过多次,倘若有一天离世, 一定要将尸骨埋在妻子的坟边。
生死与共, 如今兄妹二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吹吹打打了一路,唢呐声响彻天际, 悲切的曲目直让人泪眼婆娑。
然而何秋月早已哭干了眼泪, 瘦削的小脸看不出表情, 只是机械性地向空中撒着纸钱, 前面的兄长也紧握着素槁, 只有身板比以往弯了一点。
到山头后,送葬队熟练地挖土埋棺,饶是冰天雪地, 他们手上的功夫也是一点不耽误。
待一切准备妥当,还未待何家兄妹上香烧纸,宋县令却带着孙主簿穿过人群走了进来。
宋县令轻轻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毕竟还是一起长大的同乡,何老兄走得突然,于情于理,本官都要来送这最后一遭”。
他这番话说得真切,面上的悲怆也极难掩饰。
尽管摸不清这位不问世事的宋县令,突然念及和父亲旧情的缘故,兄妹二人还是恭敬地退到两侧,递上了手中未燃的香。
“老何啊,你且一路走好”,宋县令点了三根香拜了拜,随后插在墓前,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那些玩伴死的死,散的散,唯有你老何子女在旁,本官还想你终于苦尽甘来,没成想还未享天伦之乐,便……”
言罢,他半真半假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从墓旁离开,走到兄妹二人面前。
“逝者已逝,你二人还是要往前看”,他抬手拍了拍何家阿兄的肩头,“你妹妹再厉害也是个小女子,往后当了顶梁柱,可要有个哥哥的样子”。
随后他收回了手,视线不经意般扫过何秋月,“秋月,作为半个大伯,本官劝你一句,自力更生固然是好,可终究是要找个依靠的”。
他搭上孙主簿过来搀扶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
“莫要因小失大,不惜取眼前人,一路上失去太多,最后抱憾终身啊……”
突然到来的身影渐行渐远,周遭又想起了唢呐二胡悲切的曲调,何秋月和兄长齐齐跪倒,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
在插上最后一柱香的时候,望着刻着父亲名字的冰凉墓碑,何秋月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宋县令临走时意味深长的话。
失去太多,抱憾终身?
这是否在告诫她,继续往前只有一片深渊,父亲的离世也许只是个开始,她身边的亲友、挚爱都会离她而去,甚至天人永隔。
就好像冥冥中有双大手,将他们视为蝼蚁,一旦有人想要打破精心布置的棋局,哪怕只是有这个想法,就会被连根拔起,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阵刺骨的冷意袭来,让何秋月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身侧的兄长注意到了异样,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暖意从指尖源源不断地传来,何秋月也笑了笑。
他们从来都不是有选择的棋子,能依靠的只有彼此本身,况且有威胁的棋子,那双手也根本不会留下。
那便放手一搏吧,她要冲出耀州,成为洛阳乃至全天下数一数二的瓷商,到那时便不必因为别人一句话而胆战心惊。
更不必做一只无名无权的蝼蚁,随时可能成为别人的弃子,连想要守护的人都守护不住。
她相信有得必有失,但失去很多时候是无法控制的,倘若连能争取的得到都不去争取,那又怎会不一无所有呢?
……
“掌柜的,我又买了两挂鞭炮,都说年三十晚上放炮能驱邪祟,往后咱苦尽甘来,日子只能越来越美了!”
“老齐这话倒是没错”,老周抹了把满是油渍的手,从厨房闻声而出,“眼下咱们铺子既是官家商户,又得老百姓的心,生意想必更是蒸蒸日上”。
何秋月看了眼门口和秦挚一起忙活着贴春联的姚秀楠,唇角也跟着勾出了抹笑,“这段时日大家伙儿也没少劳累,今天趁着过年,咱们只管玩乐,不谈公事”。
“那感情好啊”,姚秀楠从门口探出头来,“我屋里正好有几副首饰,一早上挑来挑去不知选哪个好,掌柜的快来,和我一起去参谋参谋!”
姚秀楠屋内的小匣子里果真放着三四副精美的首饰,有一套羊脂白玉的镯子耳环,还有玛瑙的项链,甚至最下面还有一个凤凰高飞的金步摇。
“如你所见”,姚秀楠拿过那个步摇,声音中无喜无悲,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奈,“我这次回去不是简单的赴宴,是准备入选太子妃”。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姚秀楠轻轻叹了口气,“女皇总共育有三子,除去嫁入南疆的大皇女,便仅有翼王和段王这两位,而我堂姐去年刚成为段王妃,所以……”
“你父亲有心想要你成为翼王妃?”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如此以来,不管谁成为太子,这太子妃的位置,都非姚家莫属。
轻轻放下沉沉的匣子,从中取出那个玛瑙的项链,何秋月看着其上泛着的耀眼红光,小心地递了过去。
“白色太素,金色又过俗,还是这红色最衬你,可何况今日过年,还是戴这个吧。”
于是,姚秀楠依言俯下了身,由何秋月帮忙带上项链,“啪嗒”一声脆响后,链子被严丝合缝地扣好。
低头看了一会儿颈间熠熠生辉的玛瑙项链,姚秀楠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望着何秋月,定定地开了口。
“父亲信中说朝内局势诡谲,段王隐隐有式微之向,而姚家若要留有一席之地,以当前来看不能不表态。”
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宝石,“父亲年纪大了,家中又仅有我们两个女儿,小妹还未及笄,所以……”
认命般收回了手,望向何秋月的眼中水光划过,“家族面前个人意愿又算得上什么,无论能不能被选中,我都要努力去试一试,秋月,这就是我们这些高
门闺女的宿命”。
若换做刚来的时候,何秋月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反驳过去,什么为家族牺牲,什么宿命,都是狗屁,自己的命运应当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敢于同不公抗争到底。
可是现在,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内心还是有反驳之声,但就是无法说出。
所谓天子,手握雷霆雨露,喜怒之间不仅影响着一国的命运,更牵连着万千百姓的性命。
如果为了个人的幸福,而不顾一切地冲撞权贵甚至天子,让一家甚至全族来承担恶果,甚至陪葬,这是自私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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