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头颅缓慢地眨眼,似乎难以想象自己的溃败。
“你的傀儡竟然安插的那么深。”
济善将长刀刀背靠在自己的臂弯,擦去上面的血。
“不是你干的吧?只是有人偷窃了你的力量,你也不知道徐冶是你的傀儡,徐冶都不知道他真正的主人其实是你。他就是那种,被控制后又放回了意识的傀儡。”
济善蹲下来端详善善的头颅,终于发现了那幼小的身躯上,一段纤细的脖颈却有着好几段缝合线。
白玉京将仙人视作是一种能够提供力量的活物,为此他们做出了种种尝试。
把仙人与普通的活人连接,将仙人的头颅与年幼孩子的头颅融合在一起。
宫中早死的公主也好,无数阴冷的尸体也好,那个叫阿长的、跟着大哥逃走最终又死亡的孩子也罢。
所有人都是他们夺取仙人权柄的牺牲品。
包括善善。
从诞生之处,善善就只有头颅。
她的身躯是后来融合的,因此她才会在看见其他仙人的那一刻,冲上去吃掉其他仙人的身躯,以防自己被替代。
所有的残次品,都只是一个头颅。
她们根本没有化出身躯的能力。
善善以为的,自己在宫中的朋友,那个后脑被缝合的公主。最初是预备给善善的身体。
白玉京已经意识到仙人极其可怕的自愈能力,于是他们用了另一种方法来限制仙人。
把她们移植到人的身上。
仙人是不死的,可人会死。
人类的躯体如此脆弱,生长缓慢,无法自愈,甚至于与仙人的能力天然相抗。
白玉京的人通过移植仙人血肉碎片获得长生。
仙人通过这种移植,趋近于凡人。
济善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谭延舟。
他眉眼沉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既不慌张,也不痛苦。
善善眨巴着眼看了他很久。
“你背叛我......”
善善又看向阿黏。
“你们骗我......”
“你们骗我。”
谭延舟摇头:“我没有骗你。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劝你继续扩大势力,一举将济善击溃。”
“你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吗?”
他再次摇头。
善善似乎疑惑了。
“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呢?我对你不好吗?”
谭延舟低头看她。
“善善。”他说,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神情,既然与那个姓顾的法师如此相像。
“仙人不应该存在。整个世间,是属于人的世间。”
善善张着口。
“五年前济善死于突然扩大势力,她大肆吸取信徒,太多的信徒耗空了她自愈的力量。于是她像凡人一样被陈相青击杀,沉睡五年。”
谭延舟轻声道:“你也一样。济善逼你急速扩大势力,是想用同样的办法把你耗空。”
济善不知可否。
如果陈相青没有突然反水,善善会死于自己的扩大势力,到时候一个武力高强的凡人就能杀掉她,根本无需济善自己动手。
而济善可以接着与善善开仗的借口,将手伸向南地十二州。
善善打出了恶名,而她只需要借助善善带来的恐惧和威名,就可以事半功倍。
只是她隐瞒不言的念头,被陈相青一眼看穿了。
于是济善不得不舍弃自己的军队,穿越千军取敌之首。
李尽意的突然许愿对她来说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喜。
济善从黑袍人的突然出现中,学到了对付仙人傀儡的办法。
玉。
玉能够切断仙人与傀儡的连接,并对仙人的五感造成重创。
陈相青怀疑自己身边埋藏着白玉京的眼线,几番排查之后,把徐冶派去了甘州。
仙人之间是互相排斥的,彼此天然就充满了敌意。这世间只能容许一个仙人存在,也只有一个仙人诞生,于是厮杀成为祂们的本能。
因此白玉京才会将她们分开安置。
而济善的傀儡也跟着徐冶前往甘州。
只是济善的傀儡在入城之时便被拦截了下来,悄无声息被除掉,而徐冶却径直入城。
随后便是徐冶发现了李尽意,将他带上车。
徐冶做了一个他之前绝对不可能做出来的动作——他摸了李尽意的后脑。
这说明他是完全知晓白玉京所作所为的!
他知道白玉京在做什么!他知道会有被移植的人存在,济善推测,他甚至知道城中有一个只有仙人头颅存在,否则他不会在看见人露出癔症神态的同时,下意识地,直接去摸人的后脑。
他见过那些被移植的人是什么样子!
而陈相青没有告诉过徐冶这么多。
于是济善动了手。
插入玉佩的那一瞬间,她只是想掩藏李尽意的行踪,让他从其他仙人的监视中离开。
她没想到徐冶连接的是善善。
济善原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
她也想到了,谭延舟当年是看着自己死的,阿黏告诉自己有这么一个人在善善身边的时候,知道中原前太子存在的时候,就已经不相信谭延舟会一无所知。
白玉京知道仙人急速扩大势力的下场,谭延舟知道。
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劝阻过她。
他们把善善推向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然后看着她走向死亡。
所以济善能够笃定,谭延舟和陈相青一样,在仙人相争的时候,他们要做的,不是任何一方的后援,而是渔翁。
无论是谁在争斗中落入下风,都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帮助。
无论是谁在斗争中获得优势,都一定会获得他们的背叛。
她如此,善善如此。
济善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态,越过数万的军队,冲向善善——
无论她能不能全身而退,善善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换而言之,她死期已至。
大不了同归于尽。
济善赌的就是他们不会让自己死。
她死了,陈相青和白玉京抗衡不起。
*
五年分别,李尽意直到最后也没见到济善,但在绝境之中的孤注一掷,为济善带来了扭转局势的瞬间。
济善花费了大量的心力扩大信徒,但她此刻不曾被弩所伤,没有受到禁锢,无需借助谭延舟,她自然而然成为了占据优势的一方。
从来毫无迟疑站在济善这边的,就只有一个叫李尽意的少年。
善善把济善,谭延舟和阿黏都看了一遍,眼中的眸光缓缓黯淡下来。
“我想.......”
她轻轻地说,随后没了声音。
济善上前把她的头颅和躯体踢入火堆。
火堆膨起巨大的灰白色火焰,又在转瞬间回落下去,仙人的躯体在火焰中熊熊燃烧。
济善转动手中的长刀,将它卡在谭延舟的脖颈。
“白玉京守门人,有两股势力,对吧?陈相青就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才得知了关于白玉京,和石塔的真相,是么?”
她歪着头:“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和陈相青成了盟友啊。每个仙人身边都被派了一个让祂们相信的人,我的是陈相青,善善的则是你。她很相信你。就算感觉到扩大势力的不对劲,你不阻止,她也不会停下。”
“阿黏不仅为她带来了马匹,还有军火,煽动着她继续吸纳更多的人,来运送这些军资。”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们实在是擅长杀人无形。”
谭延舟目光落在火堆中,眼瞳中闪动着灰白色的火光。
“你知道她为何被取名为善善吗?”谭延舟反问。
济善看着他。
“因为她是我的碎片?”
谭延舟低笑起来,笑容中有无可奈何,有抱歉。
他面目儒雅,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让他看上去一如当初坐在村子里,对着药罐扇火的军师。
“因为她是你的预设。”
“扩大势力,你们自然会避开我一时的锋芒,等着我像她一样死于自己的贪婪。”
“不扩大势力......”
济善笑笑:“其他仙人会自发地来杀我。我没有选择。”
谭延舟并不否定她。
“你还是那么毒啊。这么你的计划吗?还是你们的?”
谭延舟说:“你不是没有选择,济善。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了。”
“你知道么?我年少时遇见过一个疯道士,他给了我一块玉,后来就是因为他的指点,陈相青解开了你的禁锢。”
“那个道士叫孟巽。”
济善闭上眼睛。
“你认识他,你叫他孟法师。他曾经教过你他的名字,但是你从来不记得。”
“你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吗?你对他说,凡人就像世间的花一样,长得一样,寿命也很短暂,即便有可喜的人类,也像是漂亮的花一样,这个死掉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再出现其他可喜的人类。”
“我为什么要记得一个人类的名字,你会去记一朵花的名字吗?即便在你看来那些花都长得一样?”
济善张口结舌,半响道:“我只是......”
“我只是赌气。我没有不记他的名字,我把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记住了,我只是认为他管很多,觉得他很烦。”
“后来我不想提起他们的名字,因为每一次说起,就想起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很孤独。”
谭延舟说:“我不相信你。”
“我们不相信你。仙人。”
“你是赌气,还是真的如此认为?你一时认为人类可爱,一时认为人类可恨,谁又敢相信一个无法抵抗的,庞然大物的喜乐呢?我亲眼见过你是如何吞噬人类的,所以我不相信你。”
第98章 坦白
“我认识济善,可我实在不知仙人。”
“孟巽也和我一样,准确地说,是天底下的人都和我们一样。”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把你说的那番话记得如此清楚。在你说出这段话的那天晚上,他决意带领孟氏,开始一场漫长的,与仙人的斗争。”
谭延舟说:“你和孟巽在一起待过许久,想必知道他有一份纪事本。那是一本古老的册子,每一页都是由人皮制成。”
“每一页上都是孟氏族人们推测出的,未来会发生的大事,比如饥荒,比如大旱,比如地动,比如起义。每确定一项,他们就会剥下自己的皮,将这部分刻在皮上,将其制成纪事中的一页。这代表了他们以性命来担保这条预言的真实性。”
“从小到大的几十年里,孟巽不停跟随大人,去往被预测到会发生灾难的地方,不厌其烦地试图提前化解那些灾难。
但最终孟氏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
在大纪事预测的最终点,一个不由人建立的王朝将会出现,世间再无活人。”
“然后孟巽遇见了你。他发生正是你的能力,能够导致那个最终预言的发生。”
“你将世间的活人变为信徒,建立一个属于仙人的王朝。”
“这就是你的选择。”
“千百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做这件事。”
济善张了张口,缓慢摇头:“我原本根本没想......”
“你早晚会这么想的。”
“没有大昭,还有下一个王朝。没有陈相青,还有另一个人。你总会遇到如今遇到的一切,你总会萌生这样的念头,并且将它们付诸行动。”
“你知道为什么白玉京总能做出看似天衣无缝的安排吗?”
谭延舟问:“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
“他们只是,在孟氏泯灭前,在孟氏达到权力顶峰的时候,将未来的一切提前。他们塑造了未来才会出现的陈相青,提前孵化了你,布置好了棋盘。”
“我之前是不是对你说过,我要告诉你大昭的上一任皇帝,我父皇是怎么死的?”
谭延舟微微笑着说:“他......”
“他师从孟巽。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做一个明君,自年幼起就非常刻苦,从来没有贪图享乐过一天。直到他登基之后,才发现白玉京内部分裂。”
“当年孟氏暗中与大昭的开国皇帝结盟,要将能够不断复生的仙人扼死。但赵氏却留存了私心,将这些秘密告诉了不该知晓的族人。
本来按照白玉京的规矩,这些族人全部要被处死。可他们是皇族啊,在没有皇帝授意的情况下,谁能随意处死皇族?
于是孟巽对自己的学生妥协了,他让这些张氏族人进入了白玉京,自此,白玉京分裂为两派。
后来每一任皇帝都是孟巽的学生,直到我父皇那一代。
白玉京内乱,有人叛逃出白玉京的控制。原本应当成为平南王的人消失在人海中,白玉京只追回了一颗头颅——喔,就是如今在甘州的那颗。”
“你被那颗头颅吸引,降临了饥荒之地,遇到了如今的平南王,满足了他的愿望。因此白玉京不得不改变计划,将那个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的男人一路推上王爷的位置。
而他在白玉京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异族的女人,生下一个孱弱的男孩。
白玉京将他取名为相青。将他视为安排在仙人身边的诱饵。”
“而我父皇,因为白玉京的三代内乱,朝廷已经完全落入其中一派的掌控中。他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完成孟巽的愿望,孟巽想要杀了你,而另一派人则认为仙人的力量是世间可与不可得的至宝。”
“他们用了种种办法将孟巽一派从权力中心驱逐,控制整个大昭,从而做出种种骇人听闻的移植,试图窃取仙人的权柄。”
“父皇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皇后被移植,自己的儿女变成傀儡,自己身边宫人变成活死人一般的存在。在绝望中,他拒绝许愿,于是被夺权者关在地板下,活活饿死了。”
谭延舟说着笑起来:“其实他当时只要许一个愿望,就能活下来,但是他不许。”
“他憎恨身边的所有人,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亲近的人,最终都会成为傀儡。”
“赵氏的王权被架空了,大昭不属于赵氏,不属于百姓,只属于白玉京中的一派。这些人里有赵氏,也有孟氏,但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不再在乎他们原本的出身和血脉。他们共同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白玉京守门人。”
“我年幼的时候觉得父皇很冷漠,因此一直胡闹,想要借此来获得他的关注。后来长大了一些,我逐渐意识到他的冷漠是一种不负责任,他根本不配为人父,于是憎恨他。即便是赵芥后来夺得皇位,凭借的也不是父皇的喜欢,而是母家的势力。”
“我猜,赵芥也是恨父皇的。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从他那里获得过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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