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我却能稍微地,有那么一点理解父皇了。他依旧是一个懦弱的,冷漠的君父。但他宁愿死也绝不依靠所谓仙人的决心,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乏企及的。”
“他是被绝望所摧毁了。”
谭延舟道:“你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凡人,从来没有理解过我们,所以你从来没有察觉,当你做些那些种种的时候,我,我们这些凡人,内心的恐惧。”
“你也许觉得我们很可恶。是的,我们背信弃义,可恶至极,懦弱胆小。”
“我们做出这一切,只是因为恐惧。”
“被掌控的恐惧。”
“济善,你不能懂。”
“你不明白有人宁愿活活饿死也不会许愿,你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上吊而死,也不再追随你。你不明白为什么陈相青会从盟友变为敌人。
“你纯粹地把这些视为人类的无能无知,善变狡诈。”
谭延舟摇头:“并非如此。济善。”
“白玉京之所以延续至今,拥有如此庞大的势力,是因为我们从不愿意,作为被圈养的牲畜,过了美满富足的生活。”
“你曾问过我,假若世间没有皇帝,没有贵族,也没有欺压人的地主,是不是就很好,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有纷争。问我为什么没有人赞同你。”
谭延舟噗嗤一声笑出来:“当然是很好的了。可是济善,人就是这样啊。假若你阅遍史书,你便会看见,人便是彼此的杀戮,和彼此的相助中,成为如今的模样的。”
“你否定了人,自然不会得到人的赞同。”
“我猜,陈相青的临时反水,必然让你愤怒吧?你或许不会因为他的突然背叛而深思为什么,只会震怒于自己没有控制他?”
济善冷冷地看着他。
“这就是我们恐惧的地方。”
济善冷笑道:“有同等念头的,恐怕处于高位的人也不少有。”
“是。即便陈相青都会有,我都会有呢。”
“可是人不过七八十年,就是一死。一个王朝,不过百年就坍塌。一支军队,几十年就会被打散。
要发动你与善善今日的战争,需要倾注有些小国的举国之力。因此人不敢轻易发动,一战后往往有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休养生息。”
“但对你们而言,只不过是为了扑杀彼此的放手一搏。”
“这就是区别。斗鱼的人,不会在乎鱼的念头。也不会在乎鱼群的喜乐,死掉了鱼,再繁衍补上就可以了。”
“济善,你的随口一句,却可能是千万凡人一瞬的灭顶之灾。”
第99章 老帮菜
济善沉默地抬起头,翻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天空,这让她看起来有点死气活样的,像只疲惫的,出神的猫。
半响,等谭延舟终于停下来,她放下目光,问:“你对我说这些是做什么?”
“你想用这些话来证明什么?决心?还是想让我觉得你们很可怜呢?”
济善点了点头:“好吧,你们很可怜,你们是鱼。”
她转动手中的长刀,若有所思道:“但将事情变成如今这般境地的其实并不是我啊。养鱼的人也不是我。为何不去指责白玉京呢?你说话总是这样迷惑人,讲得好像全是我的错一样。才不是呢。”
“你觉得我很好骗吗?”
谭延舟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奈。
这属于一种耍赖的博弈,无论对方说什么,两个人都不会再因为对方的话语而改变。他们无赖就无赖在,在铁石心肠之上,铺满了流淌着旧时光的温情。
阿黏道:“我们有一则交易。”
济善的目光转向她。
“本来孟氏就只是孟氏,这个家族是在被分裂之后,才出现了白玉京的名号。而之所以被叫做守门人......”
阿黏叹了口气,她说话时面部表情总是不太丰富,这让她看起来也有点死气活样,流露出一种很倔,很疲惫的神态。
“是因为他们坚信可以通过自己的法子进入白玉京,获得仙人的一切权柄,长生不老,复生,以及可怕的操纵能力。守门人的意思是,他们守着一扇能够被打开的门,门的背后就是白玉京。”
“那扇门在京城。”
阿黏道:“怎么说呢......”
她手指不太熟练的在空中画符:“白玉京内有一帮存活了很久的老疯子,他们曾经都或多或少和你有些关系,得到过你的庇护,或者曾经像你许过愿。就如同平南王一样,有些愿望并不需要他们自己付出性命,但却与你达成了长久的联系。这种联系让他们获得了长生。”
“这些老不死的东西依然会老,越来越老,可是一直不死。最开始发现自己衰老而不死的人,以为自己入道,于是去出家,做僧人,当道士,守着一个地方活了一两百年,等待自己圆寂成佛成仙的时刻。”
“渐渐的这种人越来越多。他们发现自己的长生同信佛和拜神都没有关系,唯一让他们能够一直存活至今的,只是你。而很巧的是,因为你曾经长期与几个家族共同生活,故而长生的都是这些家族的人。”
“人老了会很固执,更可怕的是这些老固执的手中拥有着世间最难得的权力。”
“简而言之,所谓的窃取,在他们的口中,应当是‘借法’。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士,在驱鬼祈福时所用的经文和符纸,都是借法的一种,用经文与符纸作为媒介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灵借去力量。”
“琉石塔,和塔下深埋的青铜链。就是符文的笔画。借法符纸中,常为黄符,黑符为上。据说一般黑符纸用来请阴兵,或者碎人魂魄的东西。”
“而他们用脚下的这片土地,当作了一张巨大的黑符,花费了上百年,一笔一划地,画下了借法的符文。”
“你对他方才的话不感兴趣,没关系的。”阿黏道:“但是他们借法的对象其实并不是你。”
她指了指头顶:“而是母神。在南濮的传说中,祂叫罗泽林,对不对?”
“据说他们已经乩得了地母的同意,要将你取而代之了。”
“想也可以理解?地母才是养育鱼群的啊,祂在鱼群中投下为祂平衡生死的你,可是经过这么多年你已经失控了。”
阿黏的眼中闪过很少见的,锋利的情绪。
圆滑的商人做久了,她难得的在面具上撕开一条口子,露出了本来的头角峥嵘。
“其实我也不觉得他们所谓的借法能够成功,当然不可能成功了,真是妄想,只不过他们这种拿全天下的性命来做祭品,想趁各路仙人在争斗中借法的行为,简直是.......啊,一帮老不死的东西,早点死不好吗?活得脑子都胡涂了,还在喘气,想想就让人烦得很。”
“他们不想活,我还想活。钱还没赚够呢。”
几个闷雷惊响,撕裂天际,不知是从何处起风了,刮得人浑身冰凉。
“你杀了一个善善,还有北地和甘州的仙人。说来善善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生来就注定要死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斗争中。白玉京守门人那群老帮菜,拿我们来喂你们这些仙人,又拿你们这些仙人来做垫脚石,妄图取而代之。”
她又骂了一句,看起里长期生活在活死人之中,已经将她弄得十分暴躁了。
“去吧,去杀了他们吧。”
阿黏将散落下来的头发僚在耳后,不像在说交易,更像是随口的聊天。
“把他们都杀了。”阿黏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打进我的故乡,因为里面很可能有我的家人在,虽然刺史已经封了出城的路,但我如今找不到他们了。”
谭延舟和济善都忽然愣了一下。
“你是真心的?”谭延舟问:“你千里迢迢跑来这死人堆里,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保护你那不知道流落在哪儿的一家人?”
阿黏面无表情地点头:“我知道他们如今还没有离开家乡,至于到了哪里,不知道,他们都躲着我。”
济善觉得这砍头客也是够疯的......
在瘟疫肆虐的地方熬了这么久,参与了白玉京的计划,与陈相青他们达成同盟,跑老跑去地放消息——就只是为了在混战中要求不要将战火殃及到自己家乡,因为自己的家人在。而之所以要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她的家人都躲着她。
真是莫名其妙!
你做了什么事情让全家都躲着你?想来你也是个暴君似的人!
至于什么生灵涂炭,什么可怖屠杀,什么被仙人控制的活死人,好像全无关系似的。
好似即便是眼下真的地狱之门洞开了,爬满了恶鬼,四处都是惨叫和求救声,她也只会从账本中抬起头来,为难地说一句:这下我家人可怎么回家呢?
家人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良知和生气。
“难道你以为我是出于什么心境来到这里的?”阿黏冷笑:“陈相青也答应我绝不会对家里发兵,即便是溃兵都尽量不往那个方向撤,我希望你们也同样能够做到。”
她转身,济善在她背后说:“你对其他两个仙人也是这个要求么?你给祂们提供了什么好处?”
阿黏侧过身来看着济善。
“和给你的差不多吧。情报,真相,还有一些武器。”
“假若他们不守信用呢?或是他们最后到了无法守信用的程度?”
阿黏摊开手:“那大家就都死啊。”
她再度转过身,自言自语地走开:“全部都死掉,在地下相会,怎么不是团圆?我有很多人想见的......”说着哈哈笑了两声,自顾自地走开了。
白玉京是除了疯子都不要么?
但无论如何阿黏给了她非常重要的消息。
与其说是符纸,倒不如说白玉京的那些守门人在大昭的国土上设了一个极其强悍的法阵。
真是可笑,像那些修仙的人一样可笑。
济善见过那些痴迷于修道的人类,他们背着只能吃五日的干粮,千辛万苦地花费五日攀登上云端的山顶,然后把攀登的绳子割掉,盘腿坐在山中等待神启。
当年孟巽带她在山间跋涉的时候,经常在高处的山洞中发现这种尸骨,他们盘着腿死在山洞中,因为避开了风吹日晒,所以尸体风干得很好,很多年都不会散架。
孟巽每遇到一个,就会被他们上香,念一些经文,说他们无论如何也算作是先祖了,没有丝毫修为的人不会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到这里。
济善说人不可能通过这种办法成仙。
这世间的修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鱼能通过不停的游动变成人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将人称作人,把仙称作仙呢?在世人眼中,难不成仙就是会法术的人?
仙就是能够随时满足自己欲望的人?
至于什么天庭,天兵天将就更可笑了......济善从来没见过。
假若有天庭,有哪怕天庭的一个仙人,她都不会自己在世间流离这么多年!
所谓母神,也只是世间存在的规则。
虽然她总是叫着妈妈,可对仙人来说真的有妈妈那种东西么?母亲是人类的称呼,她在最开始诞生的时候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意思!
在她记忆中不止一个人,甚至连孟巽都问过她,知不知道天上是什么样子?自己的修炼可否正确?能不能因此成仙?
她说不能,他们再拿出许多古籍和例子做证,企图说服她。
......太可笑了。
人类自己编纂了天界的一切,随后自己规定了修仙的规程,再前赴后继地按照前人编纂出来法子的验证成仙之路。
能够及时出现惩恶扬善的天神,会下界与凡人相恋,或与其他神仙几世纠缠凄美婉转的仙女,甚至于下凡历劫、作为神童转世的仙人。以及在最为被人津津乐道的,做尽善事得道成仙的好人。
在世人所编纂的传说和故事中,所有的仙人其实都只是人类欲望的投射,那并非真正的“仙”。
以至于当真正的,不通世情的生物出现时,人们先是自作多情在祂身上套上仙人的期许,再因为祂的种种行径而失望,最终将祂视作敌人。
而只要祂还保持着类人的模样,人类又会在敌视的同时,对祂依然抱有感化的幻想。
就像谭延舟在做的一样。
他依然还抱有想要“讲道理”的幻想。
但无论是孟巽,还是谭延舟的做法,对济善来说都很傲慢。
凡人的傲慢。
第100章 傲慢
就像人类信誓旦旦的认为狐妖存在,讲她们会等在客栈中诱惑赴京赶考的书生,仔仔细细编撰龙女,织女的故事一样。
这世间有智慧的生灵,必然是围绕着人类而生存的。有利于人类的是善,违背人类的是恶。
这不能说是一种错的想法,只是当他们完全不接受济善的念头,而又认为能够感化济善的时候,她终于感受到了这种傲慢。
在和陈相青相处的时候,济善一度以为自己会慢慢变成人。
变成人,或者变的越来越像人。
开始有类人的喜怒哀乐,有类人的思绪念想,但最终陈相青比她还早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在年幼时期如同怪物一样,没有嘴,只有两个眼洞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变成人。
就算她曾经与人生活了上百年。
一粒石头掉进水里,或许会被水所消磨粉碎,但千万年也不会变成水。
于是陈相青从一开始企图驯化她的傲慢,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冷淡。
这种态度,和阿黏是一样的。
而白玉京的那些人,阿黏说得没错,一帮老不死的东西,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明白.......
什么地母的同意啊,什么成仙啊,守门啊。不是一件事被长久地坚持几百年,它就是对的。
都只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而这场笑话将以无法预估的人命,和仙人的死亡作为代价。
济善很久很久以前听喜妹说过,她说,山峰是地母留下的声音。
山峦是神徘徊不去的声音。
听完能句话之后,济善对着四周的山峦呆呆地看了很久。
从此之后,那些伪装成神的,本质为人的故事传说,在这句话面前黯然失色。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仙”,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人类错误地将另一种诞生于世的生物当成了“仙”,白玉京那些人得到的长生,是长期与另一种生物链接,所在躯体内遗留下的作用。
所以“借法”是永远不可能成功的。
怎么可能用人类的符纸,借来不属于人类的“仙人”力量?
就好比拿着大昭的铸币去买其他王朝的东西,白玉京守门人竟然会自以为是的以为,只要付出钱币就能换来东西。
而他们为了这种可笑的“借法”杀了那么多人,又放纵“仙人”屠杀,将整座大地视为祭品。
济善无声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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