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少有人连名带姓地这样喊他了,若是旁人这样,他少不得动怒发火,可偏偏面前的人是那个软硬不吃的盛逾。
“各宗门之间分地而守,这清州城若我没有记错,该是由你曾礼护卫。”
“是是。”曾礼低声道,他长叹一口气,看起来似乎十分苦恼,“盛公子,清州城这些年,的的确确没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发生,倘若我知晓城里有这样的祸患在,又岂能安枕?”
“只是这么些年,那宋府的的确确没有任何不妥。”曾礼看向盛逾,他低声道,“盛公子,我终究比不得您。”
盛逾看着曾礼,他眸光平淡,看向曾礼的视线里并无不满或是恼怒。
可偏偏,就是叫这样的目光盯着,曾礼也觉里衣湿透了,他抿了抿唇,又咽下一口唾沫,“盛公子,依你看,这宋府的事情该如何处理?”
盛逾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魔眼虽已被我斩杀,但城中百姓却是叫这一变故搅得心生不安。”
“我明白,我会安排下去,让宗门弟子好生安抚城中百姓。有盛公子在,那区区魔眼又翻得出什么花来?”
盛逾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跳,他抬眼看向曾礼,“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替我去做。”
“盛公子只管说,曾某肝脑涂地也会做到。”
“我那未婚妻心地善良,先前想着帮帮宋家人,牵扯进了这件事里。知晓这件事的人不仅仅有须弥宗的修士,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外传。”
“我的未婚妻曾在宋府出现过的事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提起,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晓。”盛逾看着曾礼,一字一顿,声音里竟是多了几分严肃。
好似这件事情,远远重要过那魔气从何而来,魔眼为何而生。
第26章 “我来过灵都?”……
-
庄子上的人不算多。
大半的修士都出去处理宋府的事情了,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庄子上充当后勤。
即便桑渡帮着盛年炮制药物,等她回到庄子上,仍旧是最早回来的那个。
庄子上的人虽不知晓桑渡的身份,却知道她是宗主的客人,所以桑渡回来没一会儿,厨房的人便送来了新鲜的吃食。
庄子上的吃食做得算不上十分精细,可味道色泽却是极好的。
只是桑渡虽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对着食物却又没什么胃口。
沈慈昭有些担忧地看着桑渡,她不知道桑渡在幻境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出来后,整个人便蔫蔫的。
“桑桑,宋珍的事情是很遗憾,只是与你无关,我们已经尽力了。”沈慈昭小声安慰道。
桑渡摇了摇头,她情绪低落,一半是因为宋珍的死,另一半,却是因为幻境中自己的反应,还有宋珍临死前说的话。
为什么她会说自己是知晓的呢?
桑渡出生后没两天,沂梦涧便被封印了,总不能因为她的父母死在那场封印中,所以宋珍才会说出那样莫名的话吧。
“阿昭姐姐……”桑渡看向面前的人,她张了张唇,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总不能上来便同沈慈昭说怀疑自己同魔族有关吧?这也太荒谬且骇人听闻了。
桑渡叹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又换了说辞,“沈伯伯从前不同我讲母亲的事情,或许你比我知道得还多些,能和我讲讲吗?”
沈慈昭知道得也不算多,只是她不是桑渡,旁人说起桑渡母亲时,不会避着沈慈昭,所以现在叫沈慈昭说点什么,她倒也能说上几句。
譬如,桑渡的母亲,桑镜明当年是四海八荒声名在外的美人。
只是比起她惊魂动魄的美貌更叫人记忆深刻的,是她的天赋异禀。
那时,桑渡母亲的名声同如今盛逾的名声大差不差,都是天之骄子,未来会有大作为的存在。
比起盛逾,桑镜明更是幼时便已成名,沈元白也曾说过,倘若不是桑镜明因为封印魔族一事英年早逝,呈莱宗宗主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
桑渡托着腮沉思。
桑镜明并非孤家寡人,她与沈元白一行自小一起长大,是同伴也是亲人,更何况,她为了封印魔族,死在了那场大战之中,桑渡在幻境中的那些反应,又怎么会是因为她呢?
桑渡轻轻眨了眨眼,可是给予她生命的,不仅仅是桑镜明,还有一个人才对。
她的父亲。
“阿昭姐姐,那我父亲呢?从未听沈伯伯提起过,就算是离开呈莱宗前,沈伯伯也未曾同我提起过他。”
沈慈昭摇了摇头,“我只听母亲提起过一两句,只说你父亲当年并非呈莱宗的弟子,而是镜明姨外出游历时带回来的。”沈慈昭顿了顿,回忆着方寻青当时是如何描述的。
“镜明是从魔族手里救下的那个男子,不得不说,那男子生得阴柔俊美,比起镜明也是不遑多让。”沈慈昭记得,方寻青说起旧事时,是在叹气的,“镜明什么都好,就是对长得好的人格外喜欢,倘若不是和那男子结亲,桑桑如今许是也不用遭这些罪。”
沈慈昭看向桑渡,“你父亲的修为似乎远不如镜明姨那般深厚,或许他们觉得当年那一战时他拖累了镜明姨,这才从不提起他。”
“只是桑桑,你怎么忽然问起他们的事情了?”沈慈昭眨了眨眼,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是因为宋府魔眼的
事儿吗?”
桑渡有些说不清楚,只是这份担忧确实是因为宋府的这一变故才产生的,索性顺着沈慈昭的话点了点头。
沈慈昭抬手给桑渡盛了一碗汤,她开口安慰道,“那魔眼我听须弥宗的修士说了,似是很多年前就已经存在在清州城中了。当年镜明姨他们以身封印了沂梦涧,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桑渡小口喝着面前的鸡汤。
手中的汤匙轻轻撞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桑渡这一夜,睡得不算好。
总是刚刚入睡,便又在梦中见到那落了一地的桂花,和了无生机的宋珍。
清州城的事情,桑渡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几乎称得上惨烈的结果。
可是除了这样的结果,宋珍又能如何呢?或许不是魔眼,她会因为体弱早夭,更有可能都不能平平安安地出生。
在魔眼没有异动的那些年里,宋珍就是宋珍,是那个娇养着长大,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可是,魔眼确实随着她的生长愈发强大,直到影响了方朔。
想起这些,桑渡彻底没了睡意,她爬坐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早就凉了,顺着咽喉流进肚子里,激得桑渡浑身一颤。
正是深夜,月光清冷,洒在窗前,投在屋子里,留下一片清辉。
桑渡看着那片光出神,或许她见一见方朔,只是不知道盛逾会不会同意自己的请求。
没等桑渡想到好的理由,窗外有一只雀鸟的身影出现,巴掌大小的雀鸟在窗沿上蹦蹦跳跳,时不时低头,用鸟喙叩一叩窗户。
桑渡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她推开窗,是一只白尾长羽雀。
长羽雀歪着头盯着桑渡,似乎并不怕她,反倒往里蹦了蹦,伸着脑袋在桑渡的手背上啄了啄——像是在邀请桑渡一般。
桑渡迟疑片刻后,仍旧是披上了外衣,出了屋子。
若是只在这庄子附近,倒也是不怕出事儿的。
那长羽雀蹦蹦跳跳朝着的方向,也不是往庄子外去的,而是后方的海棠园。
正是晚春海棠开花的季节,就算是夜里,也能窥见晚春海棠的艳丽。
有人在海棠园里,只看背影,桑渡便认了出来,那是盛逾。
盛逾难得没有穿黑衣,而是穿着件浅色的长衫。
长羽雀终于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只是圆滚滚的身子看起来有几分费劲。
盛逾转过身来,他伸出手,那只长羽雀便落在了他的掌心。
视线缓缓移到桑渡身上,盛逾声音清润,似这深夜的月光,“我想,今天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你许是会难以入眠。”
只见盛逾抬了抬手,刚刚落稳的长羽雀便又扑闪着翅膀,落在了桑渡的肩膀上。
小小的雀鸟歪着头,轻轻蹭着桑渡的脖颈。
软软的,又略有些发痒。
“有些睡不安稳。”桑渡看向盛逾,也不知为何,两人一同进了魔眼深处,本该变得亲近些,可现在,桑渡却无端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反倒更远了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一些软弱的心思,倒是不值得你费心。”
盛逾朝着桑渡的方向走近两步,他抬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桑渡的手腕,“带你去个地方。”
朝阳嗡鸣。
两人御剑而行,长羽雀站在桑渡的肩头,发出吱吱的叫声,听起来,似是有几分兴奋。
“我知道,你因为宋珍的死心里觉得不畅快。”盛逾的声音在桑渡耳边响起,“只是桑桑,宋珍无论如何都是活不了的,她若是不死,那么丧生在魔眼之下的人便会多上更多。”
“我明白。”桑渡垂着眼,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我都明白的。”
“只是先前,我总觉得我同宋珍相似,她的遭遇,难免让我感怀自己。”
“桑桑,你是我的妻子。”盛逾道。
朝阳停了下来,盛逾拉着桑渡从剑鞘上方跳了下来,等到桑渡站稳,盛逾才继续道,“我不会叫我的妻子落入那样的境况,只要我活着,那么桑渡,我同你保证,你便能活得好好的。”
桑渡心中有一丝颤动,她看着盛逾,下意识想要追问,倘若有一天,她与宋珍一样了,盛逾又该如何。
可是理智很快回笼,桑渡并没有追问出声,她移开视线,看向面前的湖畔,“怎么带我来湖边了?”
这湖在清州城外。
很大,站在湖边,抬眼去看几乎看不见另一端。
月光落在湖面上,破碎成一片片的,仿佛这湖水中也有一片星空一般。
盛逾同样转眸看向湖边,“这片湖水波清澈,白日看宛若碧绿琉璃,夜间却又有另一番景色。”
只见盛逾抬了抬头,示意桑渡噤声去看。
随着他的动作,仿若有一卷画卷被缓缓展开了。
有鳞片泛着浅幽蓝光的大鱼从湖底跃出,接二连三的,月光下,那抹蓝拖着长尾,好似彩虹。
白色的飞鹭贴着湖面飞驰,动作优雅宛若这世上最厉害的舞者,等鹭鸟扇动翅膀往高处飞,它的嘴巴里已经叼上了一条有它半个身子那样长的大鱼。
盛逾所说的另一番景色,便是这样一幅飞鹭捕鱼图。
这样的景色,的确是寻常见不到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湖边,看着眼前的景象,直到天际微微泛白,最后一只鹭鸟归林。
桑渡看得出神,现在才恍然发现,竟是丝毫不曾觉得夜风微凉,吹得人发冷。
她动了动指头,却碰到了不属于她的一抹温度。
低头去看,盛逾一直牵着她的手,而两人相牵的手暖和极了。
这一夜,盛逾竟是一直以灵力让她在这微凉的夜里,依旧由内而外地觉得暖和。
这份心思,细腻得让人动容。
桑渡看着两人牵在一处的手,眸光颤了颤,最终,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而是由着盛逾牵着。
“我有些饿了。”桑渡道。
盛逾闻言看向桑渡,“那我们回庄子上去。”
桑渡却是摇了摇头,“我听说,清州城的芙蓉包很是好吃,我们去城里,尝尝看吧。”
盛逾应了下来,两人回到了清州城外。
天虽刚亮一会儿,可整个清州城却已经醒了过来。
饶是前一日,城中出了那样的事情,可出摊的,叫卖的人却是一个不少,很是热闹。
唯一让桑渡感受得到昨日这城中的确出了事的,那便是偶尔能从身侧的人闲聊的话语中,听到宋老爷或是宋珍的名字。
当然,其中不乏也有人提起了须弥宗宗主。
提起须弥宗宗主的人,满脸崇敬,那人语气拳拳,“多亏了须弥宗的宗主大人,若非是他,这城里的乱子,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哩。”
桑渡下意识看向身侧的人。
盛逾正停在一家专卖芙蓉包的摊位前,他买了一笼芙蓉包,正在付钱。
这集市上的人,没有人知晓盛逾的身份,他们同样不知道,自己口中的须弥宗的宗主大人,正站在人群中,除了容貌亮眼些,气质卓然些,倒也没有旁的不同了。
满城的烟火气。
桑渡就在那小摊外头支着的小桌边坐了下来,她心口那郁结着的一口气也在此刻散尽。
在这样的烟火气中,即便一夜未眠,桑渡也不觉得疲累,她看向盛逾,询问之后的事宜。
“清州城里,应当没有旁的魔气存在了,这次的魔眼是个意外。”盛逾道,“之后的善后,会由清州城附近的宗门来完成,桑桑,我们该启程去灵都了。”
桑渡眨了眨眼,她咬了一口芙蓉包,甜腻绵软的红豆沙在她舌尖跳跃,“那方朔呢?既然被邪魔影响的并不是方朔,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被放回去几个字被桑渡咽了回去,她看着盛逾,忽然觉得口中的红豆沙略有些发苦。
“先前宋珍这头还不曾露出马脚的时候,我派人将方朔押送回了须弥宗。”盛逾顿了顿,他看向桑渡,声音低了两分,“倘若方朔当真没被魔气同化,须弥宗上的人也不会为难他的。”
桑渡闻言松了一口气。
宋珍死前,仍旧担忧着方朔的安危,无论如何,桑渡也是想要全一全她这最后的心愿的。
现在,从盛逾口中听到了一个还算好的答案,桑渡总算是彻底松了那一口气。
那么,也是时候启程去灵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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