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淋了太久雨,平安符的字迹糊作一团,黄纸褪了色,将爸爸的证件照污染。
色彩浸染爸爸的面容,依旧很好看。
又一声轻鸣,她看向天边。
那是一只红隼,特技是悬停。
她能一眼认出红隼,是因为爸爸向她介绍过,说这种猛禽很特别,它们视线极佳,会逆着风小幅度振翅从而达到悬停在空中的效果,一旦锁定猎物便会俯冲向下精准捕获。
可今日细雨绵绵,红隼的猎物全都躲了起来,它为什么还会停在自己眼前?
是爸爸吗?她不由自主这样想。
一定是吧。
爸爸一定是知道她难过,所以才向红隼借一双眼睛看看她。
她也好想爸爸。
天台围墙边有张凳子,她搬来凳子站上去,试图离“爸爸”更近一点。
风从她身后往前吹,散乱的发丝乘着风,高高扬起,又轻轻拂落。
她向天空伸出手,空中那只红隼跟随她动作下降了些许,依旧悬停在她眼前。
“爸爸。”
她双唇翕张,轻声喃喃,她无比确信,那就是爸爸在看她。
她感觉到风的力量,好像可以送她飞翔,她张开双臂,好让风托举着她靠近爸爸。
不知不觉间,她踩上了围墙。
“遥遥。”
舒遥怔了怔。
除了爸爸,还有谁会叫她“遥遥”?
她看着那只红隼,又听见一声。
“遥遥。”
她终于察觉声音是从身后来。
她缓缓回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口中轻喃的那声“爸爸”变成了“哥哥”。
她仍是疑惑。
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梅雨季的雨多变,风也无常,刚才还是徐徐清风,霎那间就变急骤,舒遥身形单薄,裙摆鼓着风向前,她被吹得摇摇欲坠。
明庭不敢轻举妄动,他昨日才亲眼目睹她晕倒在大雨中,他怕自己语气稍冷一点稍重一点,这只垂耳兔便会从他眼前消失。
雨丝翩飞,他轻言细语:“不可以这样,遥遥,你爸爸不会允许你跟着小鸟飞走。”
舒遥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翅膀。
眼泪涌出眼眶,她看见明庭朝她走来,然后向她伸出手。
他的掌心躺着一只小小的锦袋,舒遥听见他说:“你13岁刚过,这是你爸爸为你新求来的平安符,他跟我说,希望菩萨保佑你活到一百岁,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你也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他再次重复:“不可以这样,遥遥。”
舒遥的眼泪无声滑落脸庞,她又想起爸爸。
下巴抖得厉害,她小声问明庭:“是爸爸要哥哥给我的吗?”
明庭点头:“是,你爸爸还说......”
“说什么?”
明庭眼睫微垂一瞬,复抬眸:“要我好好照顾你。”
车祸发生时,舒遥独自一人在家,所以她并不知道,那场车祸舒明远当场死亡,一句话都没说过。
可舒遥相信了。
因为爸爸生前同她说过,改天要去西岳寺进香,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爸爸的临终遗言。
她终于转身,面向着明庭。
明庭读懂了她的身体语言,更上前了一步。
舒遥伸手取过明庭掌心的平安符,是和她之前一模一样的锦袋,没错,这就是爸爸新求来的平安符。
她控制不住情绪,蹲下身将平安符紧紧按在心口。
舒遥陷在悲痛里,却让明庭无比心慌。
他上前,想要伸手安抚,快要触碰的那一瞬又停住。
他轻声问舒遥:“我抱你下来?”
舒遥含着泪看眼前人,朦胧的画面里,明庭紧紧揪着眉心,这样贴心的关切,这样温柔的安抚,戳中了舒遥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她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悲切又绝望地重复:“哥哥,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明庭不敢再犹豫,他怕情绪失控的舒遥会失足坠楼,所以果断上前将她抱离了围墙。
实实在在将舒遥抱在怀里的时候,明庭只觉得惊讶。
她好瘦,好轻,根本不像是13岁的少女。
舒遥紧紧抱着明庭脖颈,滚烫的泪渗进他衬衫,她闻见明庭身上清淡的香气,这种带有桃子味道的香气偶尔也会出现在爸爸身上。
好熟悉。
这缕香气让她安定,她像往常依赖爸爸一样,亲昵靠在明庭肩膀。
十七岁的少年,是清瘦单薄的年纪,他却拥有一双坚实可靠的肩膀,能无条件给她靠,无限包容她的眼泪。
雨渐大了,明庭拿起围墙上的合照迅速转身。
舒遥再次抬眼看向天空,那只红隼已经消失不见,“爸爸”飞走了,她也要走了。
明庭抱着她一路下楼,路过家门口时,她听见屋内的大伯母大声说:“警察同志,我们一家跟这件事真的毫无关系!舒明远一向与他哥不和,我们都好几年没联系了!要不是想着这孩子孤苦伶仃实在可怜,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我是绝对不会踏进他家门半步的!警察同志,你可一定要信我!”
舒遥默不作声,双手抱紧了明庭。
第6章 fix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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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蕤园地处城西,以烟岚湖作天然屏障,依山临湖,与南城最著名的奢侈品购物街隔湖相望,是一栋隐于闹市的花园别墅。
舒遥曾两次经过这里,却从未进来过。
当芳蕤园的大门向她敞开,她知道,她的人生迎来了另一种可能。
前路未知,她不愿去想这是福还是祸,至少她现在还好好活着,这一定是爸爸希望看到的,那就足够了。
家庭医生已经等候多时,但明庭脚步未停,径直抱着她走到电梯上了三楼。
芳蕤园二三楼的结构都是东西对称,电梯正对会客区和露台,靠一条走廊连接东西两侧。
明庭抱着舒遥转身往右,开了门将舒遥放在了西卧沙发上。
舒遥有一瞬的惶恐,因为沙发是纯白色,她身上很脏,但明庭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将手中照片放在边几上,问舒遥:“要先洗漱还是先看医生?”
舒遥被明庭抱了一路,当时的悲切让她失控,这时候回神,才看见明庭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污渍,都是来自于她。
她一时窘迫,细声道:“先洗漱。”
“可以自己洗么?”
她点点头。
明庭起了身,抬手解着衬衫扣子,边解边说:“我的房间出了门直走到尽头就到,有什么事叫我,换洗衣物梅姨会给你送来,等你洗完我再让医生上来。”
舒遥听话点点头,明庭转身就往外走。
“谢谢哥哥。”
细若蚊蚋的一声,明庭脚步顿了一下,没应,径直出了门。
明庭回到房间,手机刚好震动。
是冯警官。
“人打发了吗?”他问。
电话那头应声道:“一说谋杀案,母女俩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恨不得立马收拾行李离开这是非之地,哪敢久留?”
“她们没问舒遥的下落?”
冯警官默了两秒,说:“倒是问了舒明远的赔偿款。”
明庭没说话,冯警官便继续说:“我告诉她舒明远涉嫌谋杀,如果证据确凿,能不赔钱都不错了,母女俩一听,着急忙慌收拾好行李就走了,以那大伯母的性格,没有舒遥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明庭举着手机沉默,无意识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如果舒家有人打听,你就说房东夫妇晚年寂寞,愿意将舒遥养在身边,无需他们费心。”
“你是打算养着舒明远的女儿?”
明庭突然想起天台上那一幕。
行善积德从不是他的作风,遇事哭哭啼啼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也是他生平最讨厌的人。
一把软骨头,本不值得他费心去扶。
但他就这么做了,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没有回答,只问:“调查进展如何?”
一说到正事,冯警官便正色道:“出事路段的监控已经查了,从监控录像和现场痕迹判断,肇事车辆直到撞击发生前都未见明显减速迹象,至于是汽车失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得要明天拿到检测中心的调查报告才能知道。家属那边暂时没什么收获,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人继续跟进,一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好。”
明庭挂了电话,扔下手机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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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蕤园的一切对舒遥来说都是陌生的,套房宽敞明亮,落地窗正对前庭花园,看起来比她和爸爸租住的房子都大。
浴室整洁干净,洗漱台上的无火香薰正散发着淡雅的香气,镜面光亮无尘,照出她的小花脸。
她想起明庭直接在她面前解衬衫扣子的场景,迫不及待要将脏衣服脱掉,应该很嫌弃她一身污渍。
她提起裙子嗅了嗅,立马拧紧了眉。
土腥加酸馊的味道,难怪哥哥会嫌弃。
她正要脱衣服,却又在抬手的瞬间记起明庭身上的香气。
清淡水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桃香,这是很出乎她意料的味道。
她原本以为,爸爸身上会出现同样的香气是因为长时间和明阿姨坐在同一部车里,却没想到是和哥哥。
看来哥哥并没有骗她,他和爸爸的关系确实比她想象中更好。
出神时,门外有人叫她舒小姐,她惊了一下,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轻轻应了声。
梅姨将换洗衣物放在了门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她轻言谢绝,听见脚步声离开后,她才开门将衣服拿进浴室。
知道明庭和医生都在等她,她不敢再多磨蹭,迅速脱了衣服钻进淋浴间放水洗澡。
而此时等在楼下的,并不止家庭医生。
肖文康是明丽的私人律师,从明丽出车祸那天起他就寝食难安,不光公司有诸多要务要他处理,有关明丽本人的事件更是一桩接一桩。
如今最让他焦灼不安的,是明丽的离婚诉讼。
明庭的生父叫商庭洲,是圈子里有名的赘婿。
当初他凭借一副好相貌和温柔如水的性子,赢得了港城顶级豪门明家三小姐的心,让明丽不惜与父亲反目也要和他结婚。
明庭这个名字便是取自夫妻二人,足以看出明丽对商庭洲的重视。
可惜好景不长,明丽婚后忙于开拓市场,商庭洲温柔有余,能力却有限,他既无法在工作上助力明丽,也不能很好照顾家庭,夫妻二人摩擦不断,红脸争执也常有。
当初爱到死去活来的那个人成了蚊子血和饭粘子,两看生厌,必然离心。
在这段不对等的婚姻关系里,明丽始终是上位者,但就算没了爱情,他们还有儿子,还是亲人。
所以明丽从未想过要离婚。
直到她发现商庭洲的私生子。
整十年的背叛让她成为一个巨大的笑话。
明家三小姐的身份不允许她忍气吞声,她一定要离婚。
商庭洲签过婚前协议,再有出轨的过错在先,一旦离婚,明丽能让他一无所有。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明丽出了车祸,脑部受损,一睡不醒。
明庭抱着舒遥上楼没多久,肖文康便独自一人乘电梯上了三楼。
他坐在会客厅里,等着明庭洗完澡。
其实明丽离婚一事早有委托,但蹊跷的是,委托书不翼而飞。
如今明丽因车祸生死不明,若是一直长睡不醒,配偶有扶养的义务,不能强行离婚。
除非变更监护人,再由监护人代替明丽提出离婚。
明庭未成年,不具备监护人条件,那就只能找明君珹。
可一旦变更监护人,明丽独自在内地打拼多年的事业就将拱手让人。
明庭虽叛逆,却也清楚明丽有多么重视她的事业。
就算植物人醒来的几率很渺茫,但只要有1%的可能,他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明丽经营多年的心血被轻易拿走。
所以现在摆在明庭面前的只有三条路。
要么不离婚,继续忍受商庭洲拿明丽的钱养小三和私生子,风险是,商庭洲极有可能借着明丽丈夫的身份趁机干涉公司事务。
要么变更监护人,顺应明君珹的意思交出公司管理权。
以目前的境况来看,也许这个方案最优,既能最大限度保护明家的财产,又能维护公司正常运行。
但代价是,他必须要跟着明君珹回港城。
一旦他远离了公司所在地,公司交到谁手里,会有怎样的命运,他日后能不能再拿回来,都是问题。
要么,找到委托书,不必受任何人限制。
再等四个多月他就年满18,届时,他便能以股东身份参与公司决策,再逐步接触公司的业务,直至完全接管公司。
他如今虽受制于人,但别人也被他限制,他是明丽唯一的儿子,无论别人想要以怎样的方式获得利益,都绕不开他。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不等人。
这四个多月会有什么意外他根本无法预料,所以委托书至关重要。
只有找到委托书帮明丽离了婚,别人才无法用此事限制他,他才能有足够的操作空间,好让明丽的事业不假手于人。
他不难想象,若他不能顺利接管公司,待明丽醒来那日,必然会责怪他无能。
“少爷。”
明庭开门出来,肖文康起了身,满脸忧虑看向他。
明庭身上套了件宽大的白T,刚洗过的头发还湿着,刘海被他随意抓向脑后,露着光洁潮湿的额头。
他坐下点了支烟,问肖文康进展如何。
肖文康说:“董事长已经接触了几位股东,他们得知明总如今的情况,自然是倾向于将公司交给董事长管理,包括意大利那边也来了人,董事长今日也一并见了。”
“商庭洲呢?”
肖文康神色迟滞一瞬,说:“还在医院守着。”
一声冷嗤,明庭勾了勾唇角。
“委托书毫无头绪?”
说到委托书,肖文康更是忐忑。
明丽的离婚委托书是在她正式通知商庭洲离婚之前签下的,肖文康和明丽各执一份。
明丽一向谨慎,重要的文件都是放在她书房的保险箱,她与商庭洲分居多年,保险箱密码只有明丽本人和明庭知晓。
但车祸发生后,明庭翻遍了保险箱也没有找到那份委托书。
更奇怪的是,肖文康手中的委托书也不见了。
所以肖文康不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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