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地表,他没有多少可以交换的东西——后来的死灵法术反而需要他小心遮掩。地表种族戒备他却又喜爱他的身体,当然,他并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而埃莉不同。他遇见她时她只是一个婴儿,那么柔软,那么弱小。她没办法伤害利用他,反而需要他的保护和照顾。她以最柔弱的形象进入他的世界,他这才能够接受她,直到她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但他没办法爱她。
他需要复仇。
他的结局只有两个:成功复仇,或在复仇的路上死去。
他甚至已经因为她偏离了十几年。
他可以借口说,这也给自己更多时间做更充足的复仇准备。但他无法否认,这十几年来,他陪着埃莉长大,听她说发生的一切,几乎更像是为了弥补自己没有经历过、却幻想过的童年和少年。
……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没有体验过那种情感,所以不清楚该怎么回应。
亚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认为第二个原因更重要,不过他确信,父亲对埃莉来说是一个更好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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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拒绝称呼亚瑟父亲,开始直呼其名: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生父。”
亚瑟摇摇头,没有阻止她。
埃莉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反而拉远了二人的距离。
她原本独占父亲这一称呼,现在却得和别人用同一个名字。哪怕除了自己没什么其他人,埃莉还是拖着长音,将亚瑟的音节拆开,喊他阿-图-尔。
只有我是这样喊亚瑟的,埃莉想。
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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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开始和一位男生交往。
亚瑟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变化,并决定给她更多隐私,直到她在晚餐时突然对他说:
“你不问问吗?”
“比如?”
“比如我怎么认识他的,他人怎么样,我喜欢他什么。”
“你怎么认识的他?”
“我们一起上了一堂文法课。”
“那很好。”
“我吃饱了。”
.
埃莉很快分手,又更快的交往另一个。
这次,亚瑟主动问起:“你喜欢这次的男生吗?”
埃莉语气不耐烦:“不知道,我和他还不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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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当埃莉说自己开始交往又一个男友时,亚瑟数了数。
这似乎已经是第十个,他表情严肃了些:“注意保护自己。”
埃莉放下叉子,又舔舔唇角酱汁:“保护什么?”
亚瑟皱了下眉。
埃莉单手托腮:“你是指我的身体?我不太清楚那些。书里写得又总是太模糊,或者一看就是假的夸张的。你可以教我吗?”
亚瑟恍惚在埃莉身上看到自己,引诱海拉斯特的自己。
原来是这副样子。他可怜起埃莉,又好像是在可怜过去的自己。
他一直没有说话,埃莉脸却慢慢涨红:“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快的换男朋友吗?你觉得我会自作自受,希望我最后自食苦果吗?”
“我是你的父亲,埃莉。”亚瑟顿了下,更正说,
“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我一直希望你能过得幸福自由。注意保护自己,好吗?”
埃莉偏过头,猛的推开盘子:“我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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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自由。
多么虚伪的词语。
他根本不在乎。
他明明知道什么能让她感到快乐,但他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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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和这一任男友分手后,没再和又一人交往。
亚瑟却有了新麻烦。
竖琴手越来越多管闲事了。
他离开死城时,被一位深绿色眼睛的人类缠住,花了不少时间才摆脱对方。那双绿色眼瞳里有丝丝缕缕的墨色,美丽却让他想起海拉斯特。
而他能够很快闻出竖琴手的疯狗味,还是多亏了这位疯法师的教导。
亚瑟翻进后院,正撞见埃莉。
她今天提前回来了?
“阿图尔?一切都好吗?”埃莉迎了上来。
亚瑟取下面具:“都好。”
“你出了好多汗。”她说着便要替他擦去额上汗水。
亚瑟不动声色的避开:“我去换件衣服。”
埃莉垂下眼,几乎为自己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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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埃莉告诉亚瑟,她决定试着成为一名吟游诗人:
“这样,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都能派上用场。”
她终于有机会,开始一个一个重述起亚瑟最常讲给她听的故事。
一切灾祸都有一个微小的起因,一切幸福都有一个平庸的结尾。
她曾经喜欢充满曲折的波澜壮阔的剧情,因为她知道故事最后总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在那种期待下,如果过程不够艰辛,结出的果实仿佛就会不够甜美。
现在,她只想让故事中的困难少一点,再少一点。最好直接跳到她曾觉得最无趣、最平庸的幸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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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故事和诗篇,埃莉也开始哼唱受欢迎的歌曲。
她在教会学校时学过鲁特琴,很快便能弹出几个简单的和弦伴奏。
一天,她轻声哼了一首爱情民谣小调,问亚瑟:
“你有什么喜欢的歌吗?”
亚瑟看着她,看到那双漆黑的瞳仁里仍闪烁着期待。
“也许是小时候的儿歌?”埃莉又问。
亚瑟转过脸,用的幽暗地域通用语。
“我的灵魂被复仇所困,
“历经苦恼,
“无法获得救赎与自由。”
他唱出第二句时,埃莉已经找到和弦,又同他一起哼了一遍副歌。
“听上去有些哀伤,歌词是什么意思?”
亚瑟思索片刻:“不会有结果的希望。”
埃莉抿唇笑了下,眼睛蒙上一层水光:“那我还是不细问歌词了。”她看了眼窗外,
“我出发去试唱的餐厅了。”
.
距离二人分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一年多,不到两年。
亚瑟有些烦闷起来。
他得让埃莉提前做好准备。毕竟,离开前一天告诉她和不告而别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到底该提前多少?
亚瑟没有想到会是埃莉先说出再见。
那是一个下午,接近日落,他透过露台窗户,看到埃莉笑着靠在小院外的枫树上。
她笑得很开心,眼睛颜色更加浓郁,鼻尖横着小小的皱褶,又加深成可爱的纹路一直延向嘴角,露出一排整齐牙齿,白得有些眩目。他看得便有些入迷。
他看到她笑得弯下腰,手扶在一个人小臂上。
亚瑟心跳乱了一拍。
他像是才注意到埃莉对面被枫树遮挡大半的另一个人,还有那人的深绿色眼睛。
是竖琴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刚才他的紧张一定是直觉提醒他有危险。
亚瑟躲回窗后。
.
埃莉回家后心情一直很好,甚至连语气都轻快几分。
“我准备加入竖琴手联盟。”
“为什么?”
“约瑟夫可以推荐我加入。哦,他是一位竖琴手,我两个月前在餐厅遇到他。”
埃莉眼睛弯弯的,“我之前就听说过竖琴手联盟。不过约瑟夫告诉了我更多,他们的工作听上去很有意义。”
“什么意义?”
亚瑟不自觉带上嘲弄的口吻。
埃莉慢慢收起笑容:“维护平衡。”
她回答得简短干脆。
亚瑟没有忍住,轻哼一声:
“平衡?你还记得自己曾经的评价吗?平衡,即是没有变化的中庸和安稳。”
埃莉微微颦眉:“什么时候?”
“你十……”亚瑟说着一顿。
他当然记得,是埃莉十四岁的那个冬天。
可为什么他还记得。
也许是因为他十分赞同埃莉的观点。
“你十几岁的时候。”亚瑟重新道,
“你那时说,比起修修补补的平衡,你宁愿把不完美的旧世界打破,从头建立一个新的。”
“人是会改变的!阿图尔。”埃莉声音提高,又慢慢放低,
“我以为你希望我改变。”
她看着自己的鼻尖:“不过也许有些地方不会变。……我一直想去费伦不同的地方看看,竖琴手的身份很适合。”
他应该感到轻松的。
亚瑟却被一种未知的情绪攫住。是愤怒,是恐惧,还隐隐夹杂着一种令人上瘾的痛苦,那是疯法师教给他的享受。
当埃莉知道他是死灵法师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几乎想要立刻告诉她了。
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破坏平衡的被人厌恶的死灵法师,是竖琴手联盟会调查的对象。他想要看到她在不正常的情感和所谓的有意义之间挣扎。他想看到她痛苦,他幻想她为自己落泪,那令他呼吸困难,却带来奇异的愉悦。
亚瑟嘴唇发颤,最后问:“约瑟夫是那位深绿色眼睛的年轻人?”
“你已经见过他?”
“嗯。他的确是竖琴手。不过还是注意安全。”
“我会的……谢谢。”
.
埃莉在一个清晨离开。
她转过身,视线和亚瑟相汇,又迅速垂下头:
“再见了。”
亚瑟再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想要狠狠抓住什么,却只能握住门框。
大门合上。
他始终没有告诉她,他会重返幽暗地域。
他似乎感到有些遗憾,但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事。
——他养她长大,然后道别。
最后,十几年前的一时冲动,变成一封简短的信,和他的遗嘱一同放好。
信中有些是埃莉知道的,比如她的父亲救了他。
有些是她不知道的,比如她也许不会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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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亚瑟(五)
通往罗丝神殿的地下密室。
四只雕刻成蜘蛛形状的大号火盆将熄未熄, 勉强照亮中央的黑石祭坛。
祭坛上,一位额间绘有白色蛛纹的卓尔女性缓缓睁开眼睛。
她皮肤黝黑发亮,面容秀美, 更有一双罗丝赐予的亮红色眼睛。
亚瑟抱膝坐在她身旁,耐心等待卓尔毒药的昏睡效果彻底退去, 直到那人意识到发生什么猛的坐起身, 才在她肋骨间拍入手术刀。
他手腕微微用力,仅拔出刀柄。
留在身体里的刀刃薄而利, 牢牢卡在肺叶, 不会致命, 但每一次呼吸都令人痛不欲生。
然而,这也不及他所经历痛苦的十分之一。
亚瑟仔细盯住她,看到她微微颤抖,但没有呼痛。
那是他的二姐,阿兹里娜家族的掌权人, 罗丝的大祭司, 但现在被牢牢绑住手脚。在更多次利刃没入身体的剧痛中,她很快分析出关键, 就连亚瑟也不得不佩服。
“你知道神殿和府邸之间的密道。折磨我却不肯交易。你一定是家族内的人。是为了家主之位?还是为了抢夺罗丝的偏爱?”她猜测了大姐,三妹, 终于慢慢眯起眼睛, 盯住亚瑟面具下的双瞳, “是你?”
“你居然还活着。”她冷笑一声,拉扯到肺部,努力忍下咳嗽,
“我的仆人, 我的弟弟, 狄维-艾'奎勒夫。”
亚瑟憎恶自己的名字。
狄维在卓尔语中的意思是美好的幻梦,但她们却给那个梦加上了意为疯狂的后缀,更是他无数噩梦的源头。
“别用那个名字喊我。”
“我当初可是最疼爱你,还特意向母亲讨要你。”知道面前的这人是他后,阿兹里娜主母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几十年前,我也花了些时间去找你。是谁救了你?”
“救我?是要把我捉回去,变成半人半蜘蛛的怪物吧。”
“那是你的奖赏。”
“哈!奖赏!”
“过去的事无需再提。你仍活着,仍可以为蜘蛛女王效命,而我是祂最钟爱的祭司。”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口吻更加傲慢,“放了我,我会原谅你的罪过。你向我展示了你的能力,你可以成为我的盾,我的剑。”
亚瑟双手发起抖来。
但那不是因为憎恶和气愤,而是因为激动和喜悦。
她懂他!
他的恨意,他的复仇,最主要的不正是因为她们无视他的才能吗。
现在,他终于被看到了,被赞许了。他终于可以回到熟悉的环境,成为主母的工具,被接纳为祭司中的一员,以一个男性的身份!他为此感到无比荣耀。
“你可以得到证明自己的机会。”
亚瑟看到姐姐眼里的轻蔑,恨不得马上匍匐在地亲吻她的脚背。
他听到了自己荣光的未来,他可以伪装成无害的礼物,被送出后找机会铲除觊觎她权力的姐妹。
如果他成功了,她甚至可以向罗丝祈祷,破例准许他成为阿拉喀涅——女神的专属祭司,并佩戴装饰魂蛛的头饰。
那是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嘉奖。
“为我松绑。”他的姐姐命令说,“回到我的身边,我会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会当作你从未离开。”
亚瑟脸上浮现无尽喜悦,心里却突然被什么刺痛了。
他不知道那刺来自哪里,却借着那瞬间的疼痛握住刀锋。
他摸到血的温热,又从对方眼中看到闪烁的波动。
罗丝的融合术,只有蛛后祭司才能够掌握的心灵联接和魅惑法术。
她什么时候向罗丝进行了祈祷,施放了法术?
亚瑟垂首恭敬说:“我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
他缓缓抽出匕首,要替她斩断手腕间的绳索。接着,手掌一翻,匕首倏地割向她喉咙。
当——!
阿兹里娜矮身一口咬住匕首。
她口中是非人的细密利齿,眼里是傲慢的讥诮,无声的说着“愚蠢”。
她背后忽然伸出四条黑色的蜘蛛手臂,末端锋利,朝亚瑟猛刺过去。
亚瑟立刻松开匕首,向后翻滚躲闪,口中咏唱。他指间缠绕上幽绿色阴影,丝带一般抽向对方渗出湿润的胸肺,那是第一片刀锋没入的位置。
阿兹里娜主母哀叫一声。匕首掉在祭坛,又跌落到地面。
她用蜘蛛脚撑着向后一步站上黑石祭坛:“黑暗之母!命运的编织者罗丝啊!请准许我以你之名纺纫混乱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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