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评分后,那学子倏地起身,又急又气地道:“学生从未参与过什么代考舞弊之事,入学考试的名次,也是学生努力了许久的结果,如今徐司业一句重考,仅凭一个临时出题的策论评分,便要定学生的罪!”
“且今日情况特殊,重压之下,表现难免不尽如意,更有甚者……”那学子猛地回过身,眼神阴鸷,扫向了施元夕的位置:“徐司业都能给一个女子这般高的评分,对学生的评分却如此草率!舞弊之罪太重,请恕学生无法苟同!”
在他之前,被判定有舞弊之嫌的学子,心中也颇有微词,只是没敢发作出来。
他的评分恰好在施元夕后边,施元夕得分太高,倒是让他有了发作的理由。
今日这事,若把施元夕换作是任何一个学子,他都未必敢说出这等话,偏施元夕是个没有功名的女子。
“司业若说,是学生今日没发挥好,学生倒也认了。可说学生十年寒窗,努力考取的功名,尚不如一个养在闺中多年,只懂得些风花雪月的女子,学生如何能甘心?又将这天下每个认真努力的学子置于何地?”
这人绕开了他两次评分悬殊巨大的事,只拿施元夕的身份来说道。
场中气氛安静,施元夕无辜被牵扯其中,却有无数人将视线投在了她的身上。
上首的张学正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女子进入国子监后,所要面临的困境。
大多数人不在乎她有什么样的学识,只认为她行,我又为何不行?
他受镇北侯世子所托,正欲开口帮衬施元夕几句,一抬眼,却见施元夕已经站了起来。
施元夕从进入国子监后,准确地说,是从她开始备考时,就始终很安静。
这是她在国子监中,第一次开口。
日光抛洒在了她的身上,映照着她那张姣好的面容,她眸色沉静,看向了徐京何:“徐司业,学生以为,这位同窗所说不无道理。”
满场俱静。
施元夕身侧那名学子都傻眼了,别人说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她竟还附和了对方?
徐京何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见她无比坦荡地道:“既是如此,为了以示公正,还请徐司业将我们二人的策论直接公布。”
她抬眸,扫向了整个静思台:“在座的各位,都是同辈间的佼佼者,亦是博学之人。”
“今日这两份文章的优劣,便请诸位同窗来做评定。”
静思台中顿时喧闹一片!
施元夕起身后,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而是直接要求公布文章。
其实学子所写的策论,尤其是甲等院的,在之后都会进行公示。
但在遭人质疑时,直接就让人对比文章,在国子监内也是很少见的事。
这代表着施元夕对她所写的文章,具有绝对的自信。
也是,甲末和丙末间,差距已经不是一丝半点。
只是在此之前,没人想到她会这般直白罢了。
那学子听到了她的话后,脸色明显僵硬了下。
他也清楚,在众多官员给出评定的情况下,他这番说辞,就只是在欺负施元夕是个女子罢了。
可在这个场面下,他也不太可能会做出让步。
否则的话,不就如他话里所说那般,当真怕了一个闺阁女子。
徐京何微顿,将两份答卷递交给了身侧的人。
答卷只有两份,要在这几百人中传阅,需要不少时间。
徐京何没有这个耐性,他清楚这个学子背后的人是谁,也知晓对方这么肆无忌惮的缘由。
他站起来发难,用施元夕当作理由,本质上却是冲着徐京何来的。
徐京何轻抬眸,淡声道:“周学正,请你为众学子朗读唐瑞文章第7至36行。”
“王学正,请朗读施元夕文章19至43行。”
两个学正闻言起身,一前一后读了两篇文章的重要部分。
徐京何指出的部分,两人所写的内容都是题目中的政策解析,也是全篇重点。
唐瑞的在前,周学正自己读完就皱下了眉头。
静思台内很安静,唐瑞仍旧站着,却感觉无数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屋外的阳光照到了他身上,暖融融的,他却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出身不错,如他所说,确实读了好多年的书,但一直都没太大的长进。
科考下场多次,却只取得了个秀才的功名。
林公所出的这道策论,对他而言确实极难,加上时间紧凑,他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把自己知晓的政策,都往上面靠拢了。
写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被人念出来,却是浑身不自在。
周学正好不容易念完,他就像是经过了一段酷刑般难受。
好在也不光是他一个人难受。
他倒是要听听,施元夕一个满门心思想着攀龙附凤的女人,究竟能写出些什么了不起的文章来。
“……盖以飞雪连天之日,谓以民生之自救,着令州府官兵辟开雪路,以工赈灾,利当地之生民,减百姓重负……”
先头第一句,便已经是直切要点,但施元夕对政策上了解不足,是以在简单阐述清楚后,并未深入赘述,而是直接引经据典,浅析政策。
所引用的文章,从大部分学子都读过的《史记》、《资治通鉴》等,到一些极冷门的孤本,甚至还有游记,中参杂了大梁前几个朝代的大量史实,为政策佐证。
涉猎内容之广泛,及大量的事实论据,足以反证她此前简单论述的观点。
唐瑞在猝不及防下,被大批量论述砸晕,有些东西,他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身侧的学子,都能清晰地看清楚他的脸色。
“……仅这一段,以他的文章水平,让他去翻照着书来写,怕是都要翻上几天几夜吧?”
“施元夕见解虽说简单,可这积累实在惊人,别说,这里边有些书我都未曾听到过。”
“徐司业判定无错,这篇文章比之他的,本就是全方位的碾压,如何有脸说出那番话的?”
唐瑞耳边嗡嗡作响。
他肆无忌惮牵扯施元夕进来,赌的就是她身后无人,为好不容易得来的国子监入学资格,只能忍气吞声。
他也好借此由头,中伤徐京何。
他从头到尾没把施元夕放在眼里,没想到施元夕压根不怵他,直接当众给他难堪。
唐瑞思绪混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徐京何却在此时道:“这两篇文章,在场的学子,凡长耳之人,皆能分出优劣。”
“至于你——”徐京何微顿:“这般放肆,是因为那帮你作弊的人,本就是国子监的官员。”
“唐瑞入学策论中第6行起的内容,皆由国子监官员代写。”
“是吧,王学正?”
啪!
那王学正刚听完唐瑞的策论,已是满头大汗,此刻闻言,仓皇抬起头。
考试时,为保证唐瑞等人可以顺利通过,又不让代考的事过于明显,是以,他们的策论都是由王学正来写的。
王学正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本次还是入学考试的监考官之一。
他动手,比谁都方便。
是方便,同在国子监内,想要查出他们的勾当,就更方便了。
徐京何道:“将唐瑞、王学正、刘博士等国子监学子、官员共计十一人,统统拿下!”
第11章 甲等二十六位
徐京何雷厉风行,一天时间内,就清出了三十几个评分存疑的学子,还找出了帮这些学子代考的国子监官员。
消息一经流出,整个国子监内,是人人自危。
新入学的学子一个都没出来,押解的队伍却不断壮大。学子们聚集在了一块,都在猜测着下一个被押解出来的学子是谁。
“……此前刚听闻代考舞弊一事时,我还有些疑惑,想着入学考试时管得那么严格,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谁曾想到,帮忙代考的人,竟然还有学正!”
“是学正的话,也就不奇怪了,传递答案太过简单。”
更多的人,则是神色复杂。
单纯的代考舞弊,或许还没那么严重,这买通国子监官员进行舞弊,事情可就大了。
虽说目前有嫌疑的,都是些学正、博士之类的小官,可那也是大梁的官员。
而且……这般大的规模,还涉及到了数位国子监官员,又怎么能是花点钱就能做到的事。
“明日早朝,只怕会格外热闹了。”有人轻声道。
施雨烟此刻也格外焦灼。
大理寺开始押解国子监官员后,他们这些学子就都被遣散了。
说今日不授课,让他们先行回家。
她出了国子监,却没有直接回到施府,而是等在了国子监大门外。
“四小姐!是三小姐身边的乐书。”
施雨烟抬头,看着乐书一个人出了国子监的大门,忙上前去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她呢?”
乐书摇摇头:“国子监的人说,小姐还在静思台内。”
施雨烟闻言,脸色沉了下来。
代考舞弊的事眼看着闹大了,她至今都没太明白,施元夕那个甲三十二位是怎么考出来的,施元夕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施雨烟担心她万一用了些什么办法……
到时受到牵连的,可就是整个施家了。
国子监门口人来人往,停着许多马车。
学子们刚散了学,不少人凑在门口看热闹。
“据说,今日新入学的学子,皆被留在了静思台中,重考策论。因着代考舞弊的事,还会将此前的名次重新洗牌,对外公示。”
“那就相当于,这些新学子刚入院,就得要经历一次大考?”
“也不算吧,比起来肯定是大考的难度更高。”
不远处停着一辆宝盖马车,马车内挂着千金一尺的翡翠烟纱帐,车窗半支,有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里边探了出来。
马车边上的丫鬟见状,上前低声道:“已经查明了,上午谢大人的马车从国子监经过,不知为何撞上了施元夕的……”
里边的人没说话,丫鬟却端着十万分小心道:“不过谢大人没有见她,倒是她,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从前的那副穷酸样,竟是开口问谢大人要了五百两银子。”
魏青染闻言,神色不变。
谢郁维究竟在想什么,她也摸不清楚。
不过有件事情倒是很明确,她需要让谢郁维知道她的态度。
“来。”她扫了眼热闹的国子监,对丫鬟招了招手,耳语了几句。
丫鬟轻声应下,快步往那热闹处走去。
她没过去挤,而是让人把叶滨叫了出来。
叶滨也是国子监的学生,这些天一直想方设法地走魏家的门路。
她将魏青染吩咐的事告知叶滨,叶滨自然满口答应。
丫鬟去而复返,魏青染让她将车窗全部打开。
叶滨急于表现,她便是坐得远,也能清楚地听到叶滨所说的话。
“……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叶滨冷笑:“有人费尽心思地入了甲等院,如今是连那院门都没跨进去一步,便要被赶出来了。”
他的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提及甲等院,在场的人很容易想到一个人。
一个在许多人的眼中,是意外进入了甲等院的人。
施雨烟脸色难看,抬头看向了叶滨。
这人她也认识。
乙等院的叶滨,从入院开始,就张口魏阁老,闭口魏大人。
俨然一副魏家门生的模样。
在国子监内,也算得上较有名气。
只是不知道今日发什么癫,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叶兄,这样的话可不好说,能进入甲等院的人,必然都是有几分才华在身上的,除非……是代考舞弊才拿得的高分,否则的话,应当不会被赶出甲等院吧?”
叶滨闻言,挑眉道:“若不是钻了空子,一个女子如何能够考上甲等院。”
“旁人不清楚甲等院多难进,你我难道不知吗?”
方才的话,施雨烟还能忍,毕竟他也不算直接点明了施元夕在说,可这番话,她便没办法无视了。
她是不喜欢施元夕,但如今施元夕并没有完全被赶出施家,那对外就还是施家人,这跟谈婚论嫁不同,真被扣上了这样的帽子,她父亲还身在礼部,日后当如何立足?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施元夕作弊?”施雨烟问。
“施小姐。”叶滨微顿,对她拱了拱手:“瞧你这话说得,你是施大人的亲生女儿,更应该清楚甲等是什么样的难度才是,若随便都能考上,施小姐怎么不去参与考?”
“据我所知,入学考试的多门内容,女学中根本不涉及。一个无师无德的女子,平白无故地就多了一身的才学,难不成施元夕是文曲星转世,自学成才了不成?”
施雨烟又气又怒,还欲争辩,身侧的乐书却突然道:“是啊。”
施雨烟:?
她扭头,瞪向了乐书,不明白她在这个时候插什么话。
乐书却没有退缩,这个问题她最是清楚,她们小姐也教过。
“我们家小姐自小就博览群书,你若说是自学,那倒也没错。”
乐书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他腰牌上的乙,进国子监半日,她已经摸清楚了规律,腰间佩戴的腰牌,就代表着个人的名次。
“怎么,你是因为跟着先生学,却还是考不过我们家小姐,才在这里说这么些酸话的吗?”
叶滨一时语塞,脸色难看:“施家丫鬟都敢这般大言不惭,你就这般笃定,你家小姐的成绩没有半点弄虚作假?”
施雨烟来不及阻止,就见乐书头一点,毫不犹豫地道:“这是当然。”
周围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乐书其实自己心中也没什么底气,但她相信施元夕。
她想起施元夕当初在参加考试前,跟她说的话。
“在大梁,女子读这些书,便算作是异类。若是无人领进门,那更会叫人怀疑。”
彼时乐书还不服气,在她眼中,她家小姐就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教她算数识字,待她亲近和睦,哪怕最艰难时,都没想过扔掉她。
她家小姐,只是时运不济而已。
怎么就是他人眼中的异类了?
“所以日后但凡有人问起,你便说,我师从越州龚行龚大儒门下,是龚大儒最后的门生。”
施元夕从越州离开时,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只自学不行,有些东西还需要有出处。
乐书在越州这几年,知晓这边许多消息,从她口中,她得知了这位才学出众的大儒。
也是巧合,这位龚先生,在她回来前一个月身患重病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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