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病房门彻底关上,病房里才幽幽响起一道声音,“这下,你如愿了吧。”
因为被反复提及妻子的生前旧事,何修霞卧病的样子又逐渐和记忆里最痛的画面重叠,靳希文再坚强也被勾起了满腔的伤怀。
所以本来兴致勃勃想要亲自去接儿子儿媳的兴致也没了,只让刘志远将他送回家中后,再独自出发去机场。
刘志远跟了靳希文五年多了,虽然不知靳家往事,但也知道靳希文非常爱重去世的妻子,又目睹了何修霞在病房的丑态,也就更理解他此刻的情绪。
他一向都不是个多话的人,从来不会插手首长的家事,但今天却忍不住了,左思右想还是在车上将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隐喻,但我能看出来因为这些话,政委心情变得特别差。本来他准备探完病就亲自来接你们的,现在却又把自己关在了卧室。”
和靳希文相熟的都知道,比起书房,卧室才是靳希文的禁地。前者为公,后者只为己。
刘志远的声音里隐隐含着怒气,靳延也毫不掩饰逆鳞被触的愤懑,“那林元赫就一句话也没说?”
刘志远从后视镜看了靳延一眼,答得坚定,“没有,林同志从一开始迎接了政|委以外,一直垂头坐在旁边。后来政|委和他确认,他只说了句‘谢谢姑父’。”
靳延闻言心里的火又旺了几分,想让刘志远直接开车去医院,余光看见沈意欢一脸担心,又舍不得她跟着着急。
本来今天到家第一件事是想和父亲分享喜讯的,但,靳延握住沈意欢的手,正想道歉。
沈意欢却摇头制止了他的话,“我没关系的,主要是靳叔叔。”
靳延闻言心中也是一痛,再开口时就带了嘲,“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我偏不让她如愿。”
父亲越伤心就越证明他放不下母亲,也就越会恩泽她这个最得姑姑宠爱的侄女!什么时候亲情也能当作算计的筹码了,靳延最恨这种人。
想起在新省暗中探望大伯时,大伯对于岳父母的交口称赞,靳延更觉得恼恨和失望。
沈伯父那时还不是自己的岳父,尚能为了多年义气毫不犹豫地奔赴千里保护大伯,将如珠似玉的女儿留在京里孤苦无依,怎么到了嫡亲的表姐,却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拿母亲的早逝来刺激父亲和他?
见他眼都有些红了,沈意欢心里也不是不生气的,但凡有心的,都该知道何阿姨对于靳延父子的意义,都该不忍心伤害他们,何况骨肉至亲。
他们本就那样痛惜妻子/母亲的早逝,怀念何韵的音容笑貌,又怎么能坦然地承受何修霞顶着与何韵相似的眉眼,说出的那些诛心的话呢?
“姑父您那时候特别忙,表弟又经常被姑祖父接走,姑姑就会抱着我坐在院子门口等,等你们谁先回来。我那时不知道表姑为什么总是一坐就是大半天,现在有了丈夫孩子,才懂姑姑的悲伤和孤独。”
“姑姑查出来生病的时候,我就一直劝姑姑给姑父说,但姑姑说,您正是立业的关键时候,不能耽误您的工作。我那时候可生气了,什么比得上姑姑自己的身子呢?但元赫回来一年多一直郁郁不得志,我在一旁看着,才明白姑姑的心意。姑父,姑姑把您放在了她自己的前面。”
“我回国之后总是生病,有时候就会梦见姑姑,姑姑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一样温柔,总是拉着我的手问您和表弟过得好不好,问我过得好不好,她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们三个了。”
……
说实话,很拙劣的手段。何修霞无非是仗着旧日的情谊,对着靳延父子最痛的地方戳,让他们愧疚,而那愧疚只要转移十分之一给她,就足够她达成所愿。
但也确实有用,沈意欢听见卧室里靳延愤怒的声音逐渐偃旗息鼓,轻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天空。
要是何阿姨真能看见的话,又怎么会舍得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这样伤心。
屋内,靳延也在说这话,“要是妈妈在,也不会由她这样利用骨肉亲情。”
靳希文仰靠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何韵生前最爱的一条围巾,没有睁眼,轻声,“要是你妈妈能在,这些又算什么。别说替林元赫作保,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靳延倚靠在墙上,阳光将卧室一分为二,他这边尚且温暖,靳希文那里却一点光影也无,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
靳延心尖一颤,回神的瞬间,又看清了父亲眉眼的倦意,让靳延心酸的倦意。
靳延的喉头滚动,哑着声,“爸爸,别信她的话,妈妈没有怪过您。咱们都听到了的,妈妈说下辈子让你早点去姥爷家接她。”
“我知道。”靳希文闭着眼,将眼泪阻断在其中,也将所有软弱的情绪都牢牢堵在心里。
他是一军的领导,肩上背负的是无数军人和家属的信任、是一方百姓的安生。
他是靳家的掌权人,身后跟着的是数个以命相托的亲眷故交。
他是靳延的父亲,是父亲的儿子...他把每一个角色都完成得很好,只除了,她的丈夫。
韵儿。靳希文听见自己无声的哀嚎,听见这些年无数次在心间响起的、来自灵魂的叩问。
韵儿,嫁给我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你是否也曾后悔过。
韵儿,从前让你等,现在又让你一个人在地下等我这么多年,你是否会怨我...
靳延匆匆转头,假装没有看见滑落至靳希文鬓间的那颗泪,他齿关紧闭,半垂着的眼睛里也全是红意。
不知过了多久,靳希文的声音重新响起,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和沉稳,似乎刚刚的软弱从来没有出现过,“难得她这么舍得下。这次的事我就许了她,以后,我再不会见她,一切关于她的事都交由你来处理。”
“啪——”风尘仆仆的何永一巴掌扇在女婿林元赫的脸上,又怒而转身,想要找那个不孝不悌的东西。
“何修霞,你敢做不敢当了?你到底是什么硬心肠,才能对你姑父表弟说出那种话!”
何永怒气冲冲走到何修霞夫妻的卧室门口,见门关着,一脚就踹了开来。父母孙辈已经都被弟弟带走了,他今天赶回来就是要收拾这个不孝女。
何修霞就坐在梳妆台前,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显出她的憔悴和病弱。见着盛怒的何永,她的嘴角竟噙着笑。
“生而不养,纵容亲女和继子搞在一起,何师,在外风光风光就够了,在家就别摆父亲的谱了吧。”
“修霞!”林元赫被何永扇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赶过来就听见这句话,脸色一下苍白了下去,祈求,“修霞,别...”
何修霞淡淡看了林元赫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又抬眸将视线重新放到何永身上,“怎么,被我说中了,不知道怎么下台了?”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何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骨肉至亲在你眼里都是什么?”
“骨肉至亲。”何修霞冷笑一声,“您这话对着何修霜和你那个继子说去吧,你何时把我当作亲骨肉过?”
何修霞情绪愈发激动,“我一直想问,你不喜欢我妈的话又为什么要娶她?我妈嫁给你那么多年,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到死都在盼望你能来接我们母女去你身边,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我还真以为何大将军忙到连家都不能回、忙到连接妻女的时间都没有呢?合着是因为我们不是那个对的人啊,轮到那个狐狸精了,又有时间千里迢迢去接人家了?”
“放尊重点,她好歹做了你十多年的母亲。”何永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
“母亲,你说这话对得起我妈吗?”何修霞站起了身,撑着梳妆台,露出的手腕细得惊人,“她死后不到一年,你就巴巴地娶了那个人,把人家的儿子接到自己身边养着,倒把我丢在奶奶身边不管。”
何修霞冷笑一声,“你要是一直无情我还能安慰自己,可是为了所谓的照顾遗孀,我妈周年还没过,你就娶了她。后来她儿子害了妹妹,你不仅助纣为虐,还为了那个贱人十多年不肯再续娶,你把我妈置于何地?她才是你的妻子!”
何永的脑袋嗡嗡直响,他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眼前人了,这个尖酸刻薄、颠倒黑白的是他那个总是骄傲地扬着下巴的大女儿?
何永努力维持思绪不被她带跑,用更沉更响的声音压过她的胡搅蛮缠,“我和你妈妈之间的亏欠纠葛,也不是你恶意中伤家人的理由。”
何永的语气沉肃,“我是对不起你,但你姑父一家、你妹妹、你阿姨和弟弟没有对不起你,你怎么能这样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他还试图和女儿讲道理,“我不是都来信给你说了吗?元赫的情况不适宜贸贸然出头,等形势好转了,我自然会帮他。你姑父本就被人盯着,更不适合给元赫作保,引火烧身,对谁都不好...”
“等等等!又是等!”何修霞不想听了,“我不是我妈,你一句等,就乖乖守在家里替你孝敬父母、照顾弟妹侄儿,我可没那么蠢...好骗。”
何修霞垂着眸,“是我对不起姑父表弟,但我没有对不起你,这是你欠我的,他们大概不想见我了,你、你替我道歉吧。”
见何修霞软了下来,何永也松了口气。他其实不是个暴戾的父亲,不然也不会为小女儿和继子打点一切,不然何修霞也不敢在他面前说那些话。
刚刚那样是真得被气到了,女儿误会他、咒骂他都没关系,但妹夫外甥已经够可怜了,女儿那些话,和诛心又有何异?
他放平心态,想要和女儿好好聊聊,“修霞,我给你道歉,不该踹坏你的门。但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坚持让元赫换个岗位吗?”
想起前段时间女儿挂在嘴上的离婚,何永又是一阵头痛,“你是个聪明孩子,不应该...”
“没什么不应该的。”何修霞冷着脸,“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居于人后过,你们既然不让我离婚,那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何永心口一梗,想起何修霞从小在大院一众孩子里就目空一切,与人结交只看权势地位。偏低于她的她看不起,高于她的她又不服气,生了不少事端。
后来还是妹妹何韵常常接过去照顾后,这个毛病才慢慢改了,但没想到,不是改了,只是被藏得更好了。
何永不知道该怎么样教育已经三十五岁的女儿,看着女儿憔悴的病容、眼里的泪光,何永心口一软。
对于何修霞和她母亲来说,自己确实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和丈夫。罢了,既然是她闯下的祸,他又怎么可能撒手不管。
“我去找你姑父表弟,你...”何永试探。
何修霞脸上浮起一点苦涩,“你去吧,姑父不会再见我了。”
何永叹口气,也知道妹夫的脾气,他可不是个一点气性也没有的人。妹妹和靳延就是他的逆鳞,能让何修霞全身而退,已经是他看在两家人的面上开恩了。
何永越想越为难,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林元赫,心里的怒气又翻涌了起来。
当时何修霞领着林元赫回来的时候何老爷子就不同意,林家起势是因为林元赫的异母哥哥,林元赫和他妈妈在家里并没有什么地位。
林元赫是有才气、长相也俊美,但这样的男人,只适合对权势没什么大追求的高门姑娘或者普通人家的姑娘,绝不适合何修霞这样好强的人。
何修霞与他,一帆风顺还好,但凡遇上磨难,就必然会夫妻离心、难以为继。
何永忽然想起了何老爷子的这段批语,又看林元赫脸都肿了,却还是守在他们父女身边,刚刚也是护着女儿,倒又觉得他的面目也没那么可憎。
“客厅抽屉有药,自己涂点。”何永嘱咐一句,匆匆又离了家。他只有两天假,要处理的事还有很多。
随着他的离开,像是将院子里冬阳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带走了似的,站在阳光里的林元赫莫名打了个寒颤。
何永到靳家的时候,只有靳希文在家。外甥不在,何永莫名松了口气。
靳希文见状笑了,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差别,“舅舅怕外甥,这说去像话么。”
“靳延那嘴,也就这两年乖了点。”何永接过茶杯,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大哥,不用说那些。”靳希文自然知道他的来意,“我知道你待韵儿的心,本也是我对不起她。”
“怎么会?”何永其实是很寡言的性格,这会儿却也不得不开口,“我和妹妹一起长大,我最知道她的心思。你别听修霞胡言乱语,韵韵见你这样,只怕是在天上也心痛。”
靳希文顺着他的话看向窗外,似乎真的从变幻的云彩里看见了妻子的音容笑貌,他的眉眼霎地柔和了下来。
他自然不会因为小辈几句话就怀疑自己,之所以难受,不过是因为自己也因此愧疚罢了。
一时之间,书房竟无一人说话,靳希文回过神,转头却看见何永也正看着手背发呆。
看见他手背上那道已经快要消失的疤,靳希文叹口气,在感情里,谁又不是苦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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