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闻清推门唤道。
“哐镗”,她手中的红木菊瓣纹木盒跌落在地,她顾不得收拾急忙奔到床前,
“主子!主子这是又被魇住了?”
江文如汗如雨下,凌乱的发丝粘在鬓边,手中紧攥的云丝薄衾已经湿透,而她面色惨白,大口喘着气。
眼里凝着盈盈水光,却始终不见滴泪掉落,乌黑明澈的眼瞳眸光涣散,直直地看向前面,像是还未回神,整个人恍惚不已。
“又是梦啊……”
握着被褥的青葱玉手慢慢收了力气,仔细看去,那莹润洁白的指尖还是止不住的轻颤,但她面上已经恢复了寻常。
“什么时辰了?”
半晌后,她虚虚的问着,声音沙哑微弱。
闻清替她拭着汗,回道:“快申时了,主子睡了快两个时辰。”
她眼见江文如要起来,连忙替她拿过外袍披上,一边说着:“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让主子进宫,夫人一直挂心着,奴婢也见主子这些日子常常出神,可是出了什么事?”
“母亲?”江文如轻声问道,像是在快速理清眼前的状况。
闻清一愣,想到什么,顿了一下方道:“是夫人,主子的……母亲。”
外面渐渐起了风,吹的院中的梧桐叶发出OO@@的声音,偶有几片叶子受不住风,簌簌飘落在地,又在地面来回翻腾,几经波折扫到一旁的水洼,沾染了污泥才被迫停下。
江文如慢慢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外面阴云密布的天,许久未再出声。
她青衣素衫不施粉黛,望着窗外眉头微皱,晶亮明媚的眼眸似被迷雾笼罩一般。
只有一道微弱到几近未闻的声音,在沉默的屋子里响起又消散,
“要变天了……”
――
乍起的风带了几分凉意,连带着今日的早朝也不同寻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散朝后百官的脸都像风干了的泥浆一般,僵硬凝固,像是还没从刚才暗潮涌动的氛围中反应过来,没了往日的闲谈心思。
青州平溪县闹了饥荒,一些难以继日的民众聚众闹了起来,当地官员虽极力掩饰,但动静还是越闹越大,各处的探子早已将消息传到各方势力手中。
今日早朝议的就是这件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帝要派人前去赈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说出的赈灾人选却令朝野震惊。
虽说看不透这位陛下的心思,但有一件事,朝臣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景国的局势啊,怕是要不太平了。
散朝后群臣都朝宫门方向走去,只有两人留在原地,这两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巧就与刚才皇帝指派的人员密切相关。
随侍的公公明了皇上的意思,带人进去之后便让偏殿众人一并撤下,自己也跟在后面转身关紧了殿门。
殿内,皇帝似是随口一问,“朕记得,丞相家的长女是不是在平溪周围呆过一段日子?”
他说完后便扫视着下面站立的两个人,见两个当事人一个喜怒不辨,一个佯装惶恐。而后者在听到皇帝的话后,又将腰向下弯了几分,十足的谦卑恭敬。
江一蔺拱手道:“回陛下,小女幼时是在那休养过,是寒山寺。之前还说要回去看看,一直耽搁着,谁想又出了这样的事。”
“既如此,不如让她随去吧,她对那熟悉,到时候有什么情况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话音一落,下面两人俱是一惊,容玢轻转着指上的红玉扳指,眸中意味不明。
而这七窍玲珑心的丞相愣了片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刚刚那话的意思,回过神后一边思索一边回道:“陛下,这怕是不妥吧,小女一闺阁在室女,平日没出过远门,眼界狭隘见识浅薄,如何……”
“江爱卿,”景帝沉声打断道,待江一蔺愣住之后又笑着说道:“爱卿若再自谦便是有意推诿了,早朝时你推说江翊有事去不了,难道她也有些什么缘由?”
江一蔺心中知道皇上这是早已决断,嘴唇翁动还是住了口。
“文璧候,此次出行你也要同去,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皇帝看向从进殿到现在一直沉默在旁的另一人,随意问道。
容玢身形不动,润声说道:“陛下圣明决断,臣并无异议。”
皇帝微微点头,却未收回目光,见那人站在靠窗一侧,在这满含审视的目光里神情自若波澜不惊,外面透过丝丝微弱的光打在他身侧,映的他更加矜贵出尘。
他长身玉立目光清明,明明神情恭谨,但皇帝却感觉那谦和中带着一丝难居人下的从容。
他不是能受人驱策之人,皇帝心中暗道,目光随即一沉。
容玢负有盛名,天下推崇他的人趋之若鹜。
这样的人,他动不得,但心里对他的忌惮却与日俱增。
这次出行,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机会。
一出殿门,便闻得风声,几片叶子被风卷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才被扫落在地,天仍然是灰蒙蒙的。
“多少天了,这雨一直淅淅沥沥的。天要生变,文璧候千万当心啊。”江一蔺背手望着天,沉默一会后,侧目说着。
“丞相也是。”旁边的人润声回道。
两人分别之后,容玢却并不急着走,他慢悠悠的走在出宫门的路上,面色平静温润。
“文璧候,哎,文璧候请留步。”后面一个有些福态的内宦急声喊着,声音尖细清脆,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迈着碎步上前。
只是这话说的属实有些多余,前面的人早在听到响声后便停了脚步,白衣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拂动,一对浅珀色的眸子眼尾上扬,带着些许疑惑,出声问道:
“公公怎么出来了,可是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哎呦,正是呢,皇上让老奴请您进去,说还有事要单独同您说。”内宦擦了擦流汗的肥脸,拖着长腔恭敬说道。
*
屋中只留容玢与景帝二人。
“朕已经成全了你的意思,可不知文璧侯所言之事,朕什么时候能看到?”皇帝轻抚下巴,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
容玢眸光一闪,浅笑道:“陛下放心,只要此次事成,轩国便平静不了多久了,陛下想看到的景象,一直等待的时机,很快就会出现。”
“那朕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景帝闻言终于露出笑意,又随口说道:“不过朕还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问。”
“为何偏偏选中了她?”皇帝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些探究的问道:“你当初要朕让江家女随行,说她在此事中起着重要作用,可朕始终想不透,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因为她是江家女。”容玢唇畔微扬,声若玉石曳冰般清明澄澈:“江相在朝中甚有威望,可却始终保持中立。人心一向难测,万一之后他投靠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都会影响局势变化,而这,也是陛下最不愿看到的。现下江大人刚刚回京,江相定然不愿他在掺和进此事之中。”
他说到这顿了片刻,皇上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届时江一蔺若是替江翊推辞,那他再提江文如时他便无话可说。
“无论他二人任何一人随行,皆有利于陛下。陛下托付臣有关轩国之事跟平溪密切相关,此次出行不容有失,无论之后局势如何变化,只要江家女此次随行,江相定会跟着在后打点,那些有心之人也会收敛几分,以便早日完成陛下心事,何况相府长女幼时本就在那修养过,日后就算提起也有恰当的理由。”
皇帝听后朗声一笑:“文璧侯果然心思缜密,颇有你父当年的风采啊。朕还未登基之时,就听过他的名号,也听说过他虽富有才名,却一直不愿入朝为官,所以当初他带着你来景国的时候,朕当真是惊喜过望,觉得是天佑我朝。”
他轻叹一声,继续道:“他虽走的
早了些,可如今还留了你,朕得你父子两位贤臣,实为我景国之幸事,百姓之幸事啊。”
容玢不置可否的笑笑,“景国能有如今之势,全赖陛下至圣至明、任人唯贤,臣与臣父尽臣子本分罢了。”
他说完后便告退离开,转过身后,那笑意顿时淡了下去,浅淡的眸子晦暗不明,嘴角似嘲似讽。
――
江一蔺一回府中,来不及换衣便派人通传叫来了江文如。
彼时江文如已经缓了神色,像是忘了那场萦绕在她脑海多年的噩梦。匆匆进门后,只见父亲背手对着窗外,神色不明。
“你可听说今日入宫发生了什么?”
“回父亲,宫中并未有消息传出。”
“陛下私下的意思,是要你随同前往平溪。如儿……你可知其中利害?”
她心中大骇状似惊异,出声却极为镇定:“平溪?为何会要我去平溪?”
“本来定的是你哥哥,只是他刚刚回来身上的伤还未好透,便被我用言语推辞掉了。谁料陛下竟又提了你,我不好再多言语,此事便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
江一蔺闻声转身,看见江文如面上虽有惊异之色,但背脊挺拔身形端正,他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继续说道:
“听陛下的意思,不必对外宣扬你随行之事,这应当……是存了试探之意。”江一蔺后半句喃喃在嘴边。
“难怪前些日子皇后让你入宫,只怕也是皇上的意思。”
他神色一凛,走过来将手中握着的茶杯倒扣于桌上,又沉声道:“陛下心思向来慎重,我暂时看不破他究竟是何意,只是此次出行必生变故,你要多加警醒,万不可鲁莽行事。”
“还请父亲放心,女儿虽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但也有分寸,定不会失了江家的脸面。”
“我要跟姐姐一起去。”一声清脆打破了屋内的沉暮之气,随即进来了一个身穿浅粉绣花长裙,容貌倩丽的女子。她一双杏眼乌黑明亮,灵气十足,正是江府的二小姐――江文晚。
“荒唐!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姐姐平素性子最是疏淡,如何能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父亲究竟是何打算?”
江文如看着妹妹竭力维护自己的样子,心里一酸,眼见父亲怒气更深,连忙出声打断道:“父亲的嘱咐女儿谨记于心,晚晚还小难察其中利害,我来同她说吧。”
江一蔺看着这个素来聪颖慧敏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缓缓点了头。
眼看江文晚还欲出声,文如便忙拉了她出去,见她穿的单薄微微蹙起眉头:“怎么穿得这样少?”
“姐姐,那平溪既是闹了乱的,怎好让你去? ”
文如看着这个妹妹心里一叹,“晚晚,你素来不是个冲动的,我刚刚说你尚小,可心里清楚你素来心有成算,这件事是各方决议左右平衡的结果,怎会轻易打破?”
“况且――”江文如向前一步抬头远望,目光穿过这府宅深院,“能出去看看也是好事,江府、皇宫、燕京,这些仿佛容纳和决定着我们一生的地方,在天下这盘棋上又何其渺小。天地广大,何必困在这方寸之地营营一生。”
天色渐暗,空中厚云堆积不见鸟雀。
江文如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灯笼便逐次亮起,隐在昏影中的面容瞬间被点亮,本来有些清冷的面容此刻明艳夺目,气度神采让人不敢直视。
灯笼在风中来回摇晃,江文晚这才感觉到凉意。
她怔怔的看着这个一直聪敏和善举止娴雅的姐姐,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江文如回屋后,只听得外面一阵OO@@的说话声,没多一会儿,传来两阵敲门声,采薇推门进来道,
“小姐,王嬷嬷过来传话,说夫人唤你过去一趟儿,”顿了一下,后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她特地嘱咐说只需姑娘一人前去,无需惊动旁人。”
这一句属实多余,江文如手掌不由收紧,感受到指甲对掌心的压力后复又松开,
“我知道了。”
院子里几乎没什么人,不远处的檐廊下隐约传来阵阵嬉笑声,但听不真切。
江文如独自穿过侧廊,走过这条早已烂熟于心的道路,静静看着紧闭的屋门,不知想到些什么,片刻后收敛情绪推门进去,轻轻掩门转身。
里面一位妇人坐在塌上,正单手扶额闭眸休息着,江文如看着她,轻唤道,
“姨母。”
第3章 无家 “旧局未定,新局已开。”……
那虽年华已逝但仍容貌秀丽的丞相夫人闻言睁眼,正了身子面带倦意的看向她,与母亲相似的眉眼中似有几分挣扎,但最终还是被不忍覆盖。
是了,江文如这个名义上的相府大小姐其实并非丞相所出,而是其妻妹之女,这件事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外界对这位半大突然冒出来的千金自然多有揣测。
虽有些不知从何处传起的风言风语,然相府上下口风一致,只说是夫人怀大小姐时胎像不稳,加之当时先皇后薨逝不久,不便大肆宣扬,孩子出生后身体极虚,这才把其送往平溪医治,八岁方回。
文如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心里不禁一阵唏嘘,姨母终究还是顾惜自己的,也终究,还是放不下那段往事。
“如儿,你过来。”许夫人向她招了招手,“此次去往平溪,不知是不是……有人察觉了什么,你务必万事当心,谨慎行事。”
“姨母放心,文如定处处留心。”
丞相夫人秀眉紧锁欲说还休,抬眸看着妹妹的女儿,真像啊,那双眼睛和她的父亲真像啊,只是神韵很不一样。
“昨日皇后娘娘让你进宫陪公主习字,可曾说过些什么?本想昨日你回来便问问你,想着你这一来一回也该累了,便没去扰你,可心里一直担心着,你甚少进宫,这娘娘也没见过你几次,怎得突然想起你来?”
昨日皇后身边来人将江文如接进了宫,她下轿后便瞧见周围皆是红墙黄瓦。
只是彼时天上不见光影,这黄金琉璃瓦蒙上了一层阴霾,人站在其中只觉恍然若失,一股空寂彻寒的感觉钻入全身,凉从心起。
江文如回想起昨日的场景,说道:“昨日去了之后,娘娘说公主不在,便留我说了会闲话,并无甚异常。”
许夫人闻言思索片刻,抬眸看向江文如,几经犹豫后终于开口问道:“你最后见你母亲的时候,她可曾告诉过你什么”袖口下的手不自觉的蜷了起来。
怕是说的不清楚似的,她补充道:“可有说,给你留下了什么?如儿,你如今是江家的女儿,也理应为着江家着想。”
文如心头一紧,仿佛有什么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显现出来,让她不得不正视,
“如儿当时尚小,记忆模模糊糊的并不真切,只记得母亲让我莫要难过,照顾好自己。”
说到此,她面露悲色继续道,“母亲叮嘱我万事多听姨母的话,只是当时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成了我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是真话,但只是一半。
这自然不是许夫人想要的答案,她心中暗叹一口气。
而对面的文如却只觉一阵冷意划过心头,恭敬地看着本该与她最为亲近的姨母,
一时无言。
“你先回去收拾着吧,这趟出行不让宣扬,怕是不能带许多人,但放心,你父亲定会挑选信得过的人帮衬着你。”许夫人用手揉着太阳穴,缓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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