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如谨慎细数着现在和将才的境况,而容玢则静静看着不停回想复盘的她。
良久,他突然笑着打断她道:“文如。”
“啊?”江文如停下话语看向容玢。
“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在分析下一步,一刻都未曾停下,一直试图想出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这是不可能的。”
容玢看她身子一僵,平静的面容似乎突然出现了裂口,那裂口的背后,是她竭力隐藏、不想为他人知的一面。
见她这般,容玢却没有停口的意思,继续道:
“世上多的是计划外的险遇,妄想控制住自己一切的人,很多时候不仅避不了灾祸,也丢失了原有的机遇。刚刚就是例子,就是你的意料之外,但纵使我们毫无准备,最终也还是可以跑到这里,也总是有应对之法的。”
“我说这话,并非站在高处指摘你,我是……是懂你的感受的。”他突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转而继续道:“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你的警惕性高到令人惊异,有时都让我忘了你的年纪家世。终日风声鹤唳、谨慎警惕,这样的人生,也许的确会少很多麻烦,但你不会快乐,因为太累了。”
“有的时候,是可以允许自己松下来的,你看,就像刚才,放过自己,天也不会塌的。”
天空青白,再无雨痕,而江文如心里雨声簌簌,大有破空倾泻的前兆。
她静静听着,只觉从头到脚一阵酸麻,浑身几乎被激的一颤,然后无措僵硬的愣在原地。
听到最后,心里的雨突然停了。
她眼前一阵模糊,眼睫轻颤后,面上似秋雨拂面,几行清细带着微凉的湿意在一张素面上留下痕迹。
她一时心移,恍惚失神间,疑心是心里的雨淌到了面上,连带着那藏于心底的诸般情绪,也一并随之宣泄展露。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兀自走的久了,看的也比别人更开些,但这样的人往往对别人通透,对自己严苛,遍体鳞伤之后还要想出一箩筐理由来宽慰自己,安
慰他人。
别人的质疑或嘲讽轻易伤害不了他们,但理解会。
只要轻轻一句“我懂你”,便足以让他们心防全崩,生出希冀,又因这希冀凭生惴惴。
“风声鹤唳、谨慎警惕”么,可多少年了,她一直都是这样的。
生身父母皆已不在,她连他们为何亡故都不知晓,就被迫寄身他人家中。
谨言慎行的同时,还要在暗流涌动中隐蔽查询当年真相。
她是靠着这一点活着的,在听到母亲的话,知道南阁之事后,便料想到这一点了。
她有她的责任,有她的心结,她必须亲自把它解开,给自己,给父母,给南阁众人一个交代。
她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学会走一步思三步,一件事过去之后,她来不及为之喜悦兴奋,便要连忙计划下一步,思想接下来可能遇到的困扰。
她不能陷入一时的成败,她没有沉陷停滞的资本,她身旁没有盟友,身后无人安慰,因为不可说,不能说,不敢说。
但就在刚刚,有个人对她说,放过自己。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从未有人对她说过。
她原以为自己不需要这些 ,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是需要的。
江文如猛地转过身去微仰起头,悄悄拭着泪,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容玢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片刻后,他润声道:“你若不想别人看到,我便不过去。”
微风拂面,江文如动了动身子,最后终于转过身来。
她眼眶通红,气息微微凌乱,不过情绪已平稳下来。
“今日让你失了支簪子,等来日还得赔给你一支才是。”他突然开口笑道。
江文如也跟着一笑,继而把面旁的发丝绾道耳后。
见她情绪渐渐平复,容玢步伐轻缓的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他走得很慢,似乎是让她心里慢慢接受他的靠近,他的目光。
直到在她身边站定,他轻轻取出帕子替她拭泪。
“我家中并无兄弟姊妹,从小没有安慰过别人,也未被别人安慰过,实在不是个会宽慰人的,我……”他声音低了些,“我本没有想把你弄哭。”
听他说着,江文如眼里又湿润起来,她忙收住道:“不怪公子,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看,我果然不会哄人。”容玢轻叹道。
江文如看着面前的人,突然笑道:“其实,公子长得这般好,只要站在人面前笑着说句话,对方就会相信了。”
容玢没想到她突然开起他的玩笑来,愣了片刻低笑起来:“真的吗?那这皮囊倒也算有了些用处,”他轻声问道:“既如此,那你不哭了好不好?”
“我,我没在哭了,”她抬头看向他时,心里闪过一念,突然问道:“公子哭过么?”
容玢面容一僵,将帕子递给她后回答道:“哭过的,只是后来也没有了。”
江文如对他的往事一无所知,刚犹豫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他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她的声音还带着鼻音。
“离这里不远有个寺庙,我们先过去歇歇脚,之后走一段路,旁边有几户人家住在这里,快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到,我们可以问问能不能借宿几晚。”
江文如猛地抬头看向容玢。
他们不是随便找到一个方向跑的么,他是如何知道这周围有什么的?还是说他早就预设到他们的处境,竟一路算到了这里?
江文如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定了定神后放松语气问道:“公子刚刚还叫我不用算的太远,可自己不是比我算的更深更密?”
容玢闷笑出声,说道:“姑娘真是敏慧至极,能从我几句话中找到漏洞,瞬间反驳。”
江文如见他神情自在,语气随意,也笑了起来。
她按下心中汹涌的心绪,跟着他继续走着,又听前面传来一道低弱温润的声音,
“有我在,你不用算。”
*
“不是,主子,你的马呢?”
孙影站在下面,仰头看着骑在他马上的时渊,不明所以的问道,声音颇有几分埋怨的意思。
“跑了。”
回答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像是尽力压抑着什么。
孙影疑惑道:“怎么跑的?”
时渊撇了他一眼,而后面色郁郁道:“被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暗算了,最后应该是那狐狸闲得发慌,把它放跑了。”
“啊,那我怎么办?你可不能不管――”
时渊语气有些冲的打断道:“看运气吧,你从那边绕过去,运气好的话应该还有匹马,运气不好,那就只能走回去了。”
“这怎么看啊?”
“看那个人的心有没有黑透。”
若是换个有眼力见的,现在就该停下来赶紧走了,偏这里站着的是个少根筋的,还不怕死的继续仰头问道:
“谁的心啊?”
时渊心里本就不快活,他方才被容玢的话弄的心里一惊,忙匆匆观望一圈,想提前离开这里。
不多时听说东门那边闹了起来,似乎是在抓人,他当时心里就犯嘀咕,疑心是容玢他们搞出来的动静,也不敢在做停留,等这里局势平稳之后便匆忙离开了鬼市。
只是现在想来,那人应该没把自己出卖个彻底,否则只怕现在自己就出不来了。
只是他对容玢刚有所改观,便瞬间被打脸了。
他再回头去寻马时,马早已连影子都没了,他咬牙在心里将容玢骂了个痛快,不敢再多停留,忙抽身离开到了与孙影接头的地方。
他心里满心烦躁,思索不出那人来这的目的,要做的事还没查探仔细,现在被孙影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弄得心里愈发恼火,仅有的耐心也全磨尽了:“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哪来这么多问题?”
孙影悄声道:“得,又是我的错,还不是你没把话说明白。”
“嘀咕什么呢?”时渊挑眉看着他,催促道:“快去吧,去晚了只怕那里也被查干净了。”
“得令。”
“等等。”
孙影转身欲走,突然又被时渊叫住。
转头看向他,却见他抿唇看着一边,像是被什么困扰住了,半晌后方道:“我们找的这条线应该没错,但先不用把消息放回轩国,待我们理清状况之后再说。”
“是。”
时渊抵着下巴,又道:“我们之前查的信息有误,应是被人有意遮掩住了,那个姑娘的身份绝对没那么简单,她,连同帮她遮掩的人,背后不知道藏着什么令人心惊的秘密。再接着查,她在哪里长大,都去过哪里,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全都着人调查仔细。”
一阵狂风骤起,一旁高树上的枝干上下扫动,发出的声音凌乱嘈杂,声势巨大,惊起一阵鸟雀的鸣叫声。
时渊看着前后追随而去的飞鸟,皱起的眉头迟迟未平,正如他的心绪一般。
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还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第54章 借宿 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世间一对寻常夫……
他们向前走了一段路, 远远见着前面有些老旧的屋宇,于是加快速度向那边走过去。
走得近些才发现,那是一间有些破败的庙宇,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两侧还有脱落的墙皮。
外面杂草遍布, 地上的泥有些潮湿, 只是被人清理出来了一条窄道, 尚能容人进去。
他们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一座铜铸佛像,供桌上简单放了些常见果蔬,台面整洁,像是时常有人来清扫。
佛像面容和善肃穆,两侧提着字,一侧是“仁风广被天下暖”, 另一侧是“德泽远播四海春”。
江文如心中默读这两句话, 觉得这不像是普通的颂词, 话语间倒像是对贤明君王的赞颂。
思及此,她试
着把两句启两字放到一起, 不由低声喃喃道:“仁德……”
容玢看着佛像, 右手轻轻摩挲着红玉扳指,在听到她的声音后身子一僵, 却并未出声。
这里墙上还挂着一块木牌, 写着:“化被草木, 赖及万方”。
“这难道, 是在祭拜哪一位君王?”江文如出声道。
可她实在不记得景、轩两国,有哪位君王以“仁德”为谥号,她看向从进来之后就一直沉默的容玢, 问道:“公子可知道这是在祭拜谁?”
默了片刻,容玢回道:“并不知。”
他声音淡淡,神色也淡淡的。
说完后,上前看了看这供台前拜访齐整的香烛和供品,转眸盯着那香炉上的香出了回神,面容漠然。
他转身看向江文如时,已换了神情,笑着对她说:“这里怕是不能住人,走吧,我们往前走走,看有没有人家能容我们暂住。”
“好。”
“等等。”
容玢突然叫住她,从一边取了根不算太细的树枝,去掉上边细小的枝节,掰成两节,擦拭过后拿着走到她身后。
“现下先用这个当簪子,凑和一下吧。”
“好。”
江文如伸手去接,他指尖却已碰到她的头发,两人动作具是一僵。
“这上面,不平整。”
片刻后,他道。
“哦。”
江文如忙放下手侧身回去,觉得不太自然,又补充道,“好。”
四周很安静,好像刚才经历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是一场离奇的梦境,再睁开眼,一些都还是那样安宁平静。
无常,有常,有时就是这样难说。
“公子。”
“嗯。”
“临行之前,哥哥与公子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可是与我有关?”
“是。”
“所以公子,是因为哥哥的话,才这般,这般照顾我么?”
容玢这次没有快速回答,束发的手顿了片刻,道:“是。”
他低头看了江文如一眼,却看出不她此刻的神情,这才记起,她也是个喜怒不显的高手。
他敛下眸子,问道:“你是在担心,江翊答应了我什么吗?”
江文如只是轻轻一笑,道:“哥哥最是有自己主意的人,只是在我和家妹的事情上,常常犯糊涂,若是他答应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事,还望公子不要当真。公子对我的一路照料,文如定当铭记于心,竭尽所能报答公子深义。”
容玢听了这话,眸光一暗,却出声笑道:“原来在你心里,我是个趁人之危、挟机求偿的人?”
他轻叹一声,道:“那我可真是亏大了,既在你心里落了这个名声,当时很该多为难他一番才是。”
江文如急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公子行事都缜密有据,不会无缘无故应人之求,所以才这样说。”
“说来也巧,江翊也对我说过,他这个妹妹最是个有主意的。”
容玢笑笑,接着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没那么好心,不会无缘无故帮助别人,他也的确答应了我一件事,只是,”他抬头看了眼外面,道:“只是你不用多想,既是一起出行至此,也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我当初答应他,也是给他个心安罢了,若我直接答应,只怕他还不肯信我。”
头发已经绾好,容玢退后一步,笑道:“束的不好,只能先这样将就用了。”
江文如笑回:“无妨的。”
她迈出门槛之前突然停步,转身向后,对着那佛像低了低头,神情恭敬。
她前脚刚迈出屋门,突然听到后面“砰”的一声,像是有重物掉在地上。
江文如转过头去,突然发现刚刚放在木桌上面的苹果少了一个,她上前一步,想低头看看是不是跌在地上了。
容玢拦下她附身的动作,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看向桌布一角。
不一会,果然看到一只细弱的胳膊从后面伸了出来,一双小手沾着泥灰,正颤颤巍巍的伸手,欲去拿另一个盘子里的面饼。
在她拿到面饼想悄悄收回手时,却被人握住了胳膊。
伸手的人吓得不轻,那面饼瞬间向下垂落,落地之前又落入另一只手中。
“是谁?”
江文如轻声问道,走到后面,就看到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子,身上的衣料沾着风干的泥土,头发也有些凌乱。
她手中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此刻怯生生的看着江文如。
江文如蹲下身来,笑着柔声问道:“你怎么自己待在这里?”
“来……拿点吃的。”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那小女孩摇了摇头。
“那你记得回家的路么?”
半晌后,她又点了点头,之后无论江文如问她什么,她都不再回应。
这姑娘这副摸样,若是任她自己在这,不知会遇到什么状况。但江文如他们一路波折丛生,自己尚且难以保全,又如何能带着一个这样大的孩子?
她摸了摸身上,却没带什么吃的或银钱,有些泄气时,想到什么,她腕上缠着母亲留给她的青玉吊坠,那坠子旁,还穿着四五颗琉璃宝珠当作点缀,是她无事时挂上的,此刻却有了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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