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严肃的看着她,嘱咐道:“等我消息,先说好,我让你回来的时候,你给我乖乖的马上收拾行李回家,听到没!”
“是是是,都听哥哥的!”
江翊神情莫测的看着江文晚蹦蹦跳跳的离开,眼里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半晌后喃喃道:“现在走也好……”
令他改变主意的自然不是江文晚那番虽让他有些意外,却总归稚气的话语,而是另一件事。
不过她的话里有一点到提醒了他,江文晚与他不同,在如今的燕京,他走了会引起朝野剧变,但她却并不引人注意,暂时离开也不会怎样,他大可趁现在尚还安稳、他尚有余力的时候把她送出燕京,万一之后突生变故,万一……
他仰头看了眼渐暗的天色,想到来之前与太子的那番对话,眸中的颜色越来越深。
按照现在景
国的样子,这燕京怕是平静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只怕平溪会比这里安全的多。
第68章 机锋 是你不可轻视之人。
天空最后一缕残阳照破雾蒙蒙的空气, 飘浮在空中的尘埃映出的轮廓无序无形,将周围一切染上静谧的色彩。
街边买糖人的小贩打着瞌睡,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在抓自己的袖子,他揉着头起身一看, 没看到人, 在低头一看, 有个看着一脸鬼机灵的小孩正盯着他卖的糖人看。
“想吃?”
“嗯。”男孩点头如捣蒜。
“带钱了么?你家人没跟你一块?”
“我有钱, 给。”男孩脸上挂着自豪的笑意,将手中的碎银递给满眼疑惑的商贩。
带着凉意的风吹进寒山寺后山,仿佛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喧闹。
僧人走进来时,那位俊秀的公子正跟身边人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有所察觉的停下话语。
小僧人迎着他的目光喘了口气,“门外……门外……”
“门外出事了?”
蒋殊嗖得一下站起身来。
“不是, 不是……”这僧人大概是个慢性子, 不紧不慢的咽了口唾沫, 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又有流民在闹事?”
“也不是……”小僧人被他一打断, 脑子一时卡了壳。
“有人来了。”淡淡的声音响起。
“G, 对……”小僧人惊讶的看着始终端坐如常,神情温和的那个人。
那位公子看向他, 问道:“是什么人?”
“是个小男孩, 点名说要找您呢!”
容玢的神情这才有些变化, 疏冷的眸子微垂, 在抬眼时,情绪已恢复寻常,“他在哪?”
一颗高耸的松树下, 男孩一手一个糖人正吃得不亦乐乎,跟在身后的蒋殊看了他半天他都没将眼扫过来。
“这、这小孩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不会是那边派来的杀手什么的?”
容玢极短促的笑了一声,又轻又淡,“你也挺会想。”
自从江文如失踪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容玢神色稍缓,可能别人看不出什么,可他跟了他这么多年,这点脸色还是看得出来的,本就清冷的人周围跟结了冰碴子似的,一举一动都哗啦啦冒着寒气,他回话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让你来的那个人走了多久了?”
容玢走到男孩前面,直接开口问道。
“他是昨日给我的银子,说让我今日太阳下山才能过来。”男儿抬起机灵的眼睛,擦了擦嘴角的糖汁,从衣服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条,“他让我将这个送过来呢。”
他刚擦完嘴的手有些粘腻,间接将糖汁弄到了纸上,蒋殊连忙上前要去接过,下一刻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容玢没有丝毫犹豫的飞速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之后,平静道,“将他好生送回去吧。”
说完后利落的转身离开,留下蒋殊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瞠目结舌。
这、这就走了?
“啊,好。”
待他回答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现下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快要消亡的长长倒影投在地上。
容玢慢慢走近门口,却不进去,扶着门框缓缓输出一口郁结已久的气。
“果然……”
果然是那个人,他没有赌错。
再次打开纸条,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谈谈,半山亭”。
他直起身来,转身看向已经没如黑暗的苍穹,嘴角微微勾起,但眼里却一片寒凉。
白袍宽大的袖口下,遮住了有些微颤的右手,里面的纸条已被指尖碾碎。
筋络分明的手再次张开时,里面的纸屑瞬间飘落一地,在残风侵袭下凌乱四散,像是被抽离声音之后,受惊逃窜的鸟雀。
*
翌日,
细雨拂面,天气清爽。
空蒙山色中,有一座亭子孤立于半山腰上,里面坐着的人满脸惬意的看向山下,桌子上是已经泡好的茶,只是那茶在山头呆了这些时候,早已经凉透了。
“玢公子果然有胆识,竟自己来了。”
他没有回头,在身后那人还未进亭的时候就笑着开了口,语气娴熟的像是面对多年老友。
“不然依你之见,我是该带着景国的人过来捉拿你,还是带着轩国的人前来追捕你?”容玢悠然迈步进亭,扫了扫沾上水雾的衣袖,“但你似乎没那么值钱,不值得我浪费精力。”
“我是不值钱,可有人值钱啊。”
时渊笑声爽朗,转头站起身来,还没等他让座,那人就自觉坐下了。
他轻笑一声,丝毫不觉得尴尬,撩袍坐在了他对面。
“你即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想来也知道我在轩的情况了吧?”
容玢没否认也没承认,走到凉了的茶水前,将杯中的水倒在一旁,从烧着的茶壶中自如的重新沏了一杯。
“啊……逃亲嘛。”容玢轻笑道,“都说南平王风趣的很,我看倒不是这么一回事。”
时渊笑道:“G,都是不知从哪传出来的浑话,听过就算了。若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直接问我就是,何苦听旁人编排碎语?我与玢公子一见如故,这点耐心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颇费周折的将你请过来不是?”
容玢看着面前的茶,扯唇一笑,抬眸看着他淡淡道:
“这里没有三茶六饭、玉液琼浆,你我也不是知己好友,没什么旧可以叙。客套免了,闲话不必,南平王殿下,”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道:“时渊。”
看着那从开始就一直面容嬉笑的人动作一僵之后,他微微一笑,“你叫我来,是想说什么呢?”
桌上落着枯枝花叶,时渊伸手将其扫去,再开口时声音已沉稳冷肃,“我若传消息回轩,老头子不见得会拦我,你也没什么可要挟我的,所以能告诉我,你自信的底气来自哪里?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对她动手?是觉得我会忌惮你?”
时渊眸光闪烁,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先不提你在我这有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我凭什么会因为你对她心生顾忌?你是她什么人?”
容玢眼尾上扬,突然轻笑一声,声音清润悦耳,随后整个面容都舒展起来,在对面狐疑的神情中笑的清爽又坦然,仿佛与这雨中山林相融,铺就成一副上好的丹青。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他眼含笑意,“我能有什么面子呢?只是觉得以你的性情,应该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太过为难。”
“我倒是想为难她。”时渊轻哼一声,“手上是没什么力气,嘴皮子倒是厉害得很,谁也别想从她那里听到半句好话。”
容玢并未回应,只是嘴角不经意的勾起,目光停留在地上一根枯木枝上。
片刻后,他静静道:“至于你在这的消息,你若是不想授人以柄,尽可早做打算,不论你是主动还是被动,对我都没有意义,我也根本不在乎。”
时渊沉默看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只是眼里带着审视般的微弱笑意。
容玢继续道:“不过需要提醒你的是,就算你有法子应对轩国非议,你也应当知道,在景国状况全然不同。我不和你绕圈子,希望你在这‘游历’了这么久,不会真的只是为了躲亲事,闲的发慌跑这来看风景了。”
时渊眉头一跳,挑眉继续看着容玢,只听那人面不改色继续道:“景国的安稳局势还能维持多久,这谁也说不准,一旦消息传开了,在被添油加醋说上几嘴,到时候有的是文章可以做。两国本就已成水火之势,还是说其实你并不介意成为那个――打破表面平衡的突破口?”
这话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时渊眉头微蹙,心里升起疑窦,却一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积在亭瓦上,又顺着缝隙速速滴落,形成一段段长短不一的水柱。
地上溅起点点水花,跟着斜飞雨星一起溅了进来,亭里亭外都不可幸免。
无处可避。
时渊擦去额角的湿意,感受到指尖的凉
意后心里一动,随后猛地看向容玢,冰凉的触感一瞬游走遍全身。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是立场!
容玢与他的每次对话,话里话外的态度都太中立了,这绝不是寻常为达到目的,而剖析利弊的设身处地将心比心。
再正直坦荡、公正直率的人,在面对国家之事时,都会本能的在言语上偏袒自己的国家,这种亲疏态度难以避免,因为这是心里下意识的反应。
而容玢则不同,他太冷静了,冷静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明明是景国的臣民,提起景国更像是个看客,没有丝毫的维护之意,对它的存亡态度比他这个真正的外人还要漠然。
锋利眉眼里的冷厉越来越重。
既然他不是为了一国,那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额上的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而时渊也无暇再顾。
他的野心和态度都太过模糊暧昧,而他本人又过分聪明了些――这是极端危险的讯号。
若今日的对话传了出去,恐怕二人中成为众矢之的那人是他才对,因为三国的君主无论如何,都不会容许这样一个人存在。
时渊收回视线看向亭外,开口的语气却轻松随意,“景国,呵,景国现在都自顾不暇了,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容玢,比起旁的人和事,我现在最好奇的,还是你的想法。”
容玢咳了几声,抬眼冷静沉着的看向对面,眸子清明异常。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绝薪止火(1)。”
他指尖在桌上轻点两下,稳住声音道:“王爷是聪明人,既然有登天之志、忧国之心,何不将话摊开说明呢,毕竟对坦荡之人,才能以诚心相应。”
时渊愣在原地,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意外。
“容玢,”
他收了笑意向后倚去,声音平静肃冷,“她是何方神圣?能让你,今日对我说出这番话?”
空旷寂寥的半山上,除了雨声外再无一点响动,亭中的两人连呼吸都被雨声盖住。
半晌后,沉稳清透的声音带着无可置疑的力度,将湿冷的空气穿透,盖过了潇潇雨声。
容玢伸手接住外面的雨星,任凭湿意覆满青白的掌心,缓缓启唇,
“是你不可轻视之人。”
“是你我,都不可轻视之人。”
第69章 交谈 没事了,有我在。
时渊看着他清冷的侧脸, 意味深长道:“她对你很重要。”
“人是我带出来的,自然不能在我手上丢了,这是我的责任。若是换了旁人,玢一样会如此。”
这话没有破绽, 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 但时渊就是觉得不是这样。
许是那次看到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印在了脑海里, 许是他们某些方面惊人相似的表现。
他们两个的关系, 绝不像他说的这般浅淡,但这不是他现在该操心的。
容玢并不在意他质疑的眼神,“时渊,我不妨告诉你,我今日来这里,的确有她的原因,但又不至于此, 有没有这件事, 今日这番对话都会发生, 你我当下的目的应该都是一样的,与其针锋相对彼此为难, 不如放下顾虑暂时合作。”
他的脸色白到透明, 被光一照,显得有些失真, 如果看的仔细, 便能看出他的指尖有些微抖, 说话比平时要慢些。
他现下身子还沉的很, 本来见好的身子被江文如失踪的消息一震又复发起来,虽强撑着与对面这敏锐之人斡旋,却也有些吃不消了, 只能勉力掩饰着自己的状态。
好在他的神情始终八方不动,看不出什么问题。
“平溪之祸不是偶然,今日在此猖獗,今后便能在其他地方。平溪之祸便会成为景国之祸,乃至天下之祸……”他实在抑制不住,掩唇轻咳一声,“况且,也不用今后,轩国如此形势下,你都冒着风险来了,有些话,也不用我多说了。”
面前之人看着温润有礼,进退自如,实则牢牢控制着谈话的走向,让人不自觉跟着他的思路走。关键是,你无法否认,他说的没错,无可反击、无可置疑。
他是为数不多对时局洞若观火之人,甚至他的举动本身就引人注目。
他不受人胁迫,却能在言语之中自然而然的让对面之人除了认同他外别无选择。
来之前时渊自然调查过他,见到他本人后,心里的怀疑也就越来越重。
这样的人,真的甘心只做一个被皇帝牵制怀疑,无可作为的臣子?
容玢在这审视的目光里神态自若,在这压抑的沉默里自在闲适,举起茶盏浅抿了一口茶,眼睛看着山下的翠峦叠嶂。
他知道对面的人绝非平庸俗人,有一点跟他一样,就是不受胁迫,所以容玢没有威胁或施压,因为要真撕破脸,那人也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他只是将现状撕破在他眼前,剩下的让他自己决定。
时渊终于开口,问出了一件事发后复盘之际才察觉不对,此后一直徘徊心间的疑问:“鬼市里,你是知道里面那些龌龊事的,如果你有心护她的话,有的是办法不让她撞见,所以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顿了片刻喃喃道,“你想让她撞见,不,你想让她恰到好处的撞见,却不会陷入险境……但如果当初我不拦下她,如果换做旁人……”
不对,容玢知道他在里面。
时渊额角紧绷,搭在膝上的手不断收紧,手背上青筋尽显,“……你在试探?你知道了些什么?”
容玢挑眉疑惑道:“试探什么?知道什么?”
时渊突然一笑,半晌后毫无预兆道:“这些天我多次问过她一个问题。我问她‘你是谁?’,你猜她是怎么回答的?”
容玢摇了摇头,“看起来,你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时渊不置可否地笑笑,身子前倾,缓缓道,“今日我想同样问你一句,你是谁?”
容玢微微一笑,“想来,你也不会满意我的回答。”
时渊嘴角微勾,“你让她陷入险境,却愿意孤身前来救她,我实在看不懂你的心思。”
“我说过,我要做的,只是护好她,是南平王想的太多了。”
“是么?可我觉得,我想得还不够,你这一局,恐怕不只一箭双雕吧?”时渊拍了拍袍子,“不过我也不想再问了,现在我觉得,我们的确可以合作。你若是想,明日便可将她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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