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沉默半晌,眸光飘散无定,再次开口声音已嘶哑沉闷:“臣不会走,无论陛下信与不信,臣既选择辅佐陛下为君,自会从一而终,尽臣者本分。”
萧司临掀起眼睫:“可如今在京中的,是你妹妹。”
“如今站在臣面前的,也是臣的君主。”
萧司临点头,忽然有些蕴藉的问:“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当不好一个皇帝,不然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境地。”
江翊垂头不语,片刻后方欲说什么,便被萧司临笑着打断了,“罢,也罢,朕死后无论你怎么选都可以,只是朕想要你答应一件事。”
江翊弯膝跪地,“陛下请说,臣万死不辞。”
“现下妍儿生死不知,若是……你帮朕,照顾些她。在为人兄这一点上,朕不如你,不是个合格的兄长,待见到她后你代朕告诉她,先皇后的确葬在皇陵,但朕在溟燕山给她立了座庙,日后供奉,便让妍儿去那里吧,那是母后的选择,现如今走这一步,也是我的选择,是朕的选择。”
“臣遵旨。”
有个内侍没有通传便推门而入:“陛下!那南诏妖女攻过来了!她手下一人还带着长公主在外面叫喊,因为顾及殿下,我们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她、她们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萧司临神色平静:“江翊。”
“臣在。”
“你去拦住楚宁倩,这里有朕。”
江翊猛地抬头:“还请让臣护送陛下先行撤离!”
“不必了,她既分成两队,自己定然会带大部队攻过来,你留在这也是无益,现下抓住楚宁倩才是当务之急。”
眼看江翊还要说什么,萧司临理着袖侧的龙纹,昂头背身往里走去:“朕意已决,这是圣旨。”
*
“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萧暄妍奋力挣扎着,可双手却被人向后禁锢。
“圣主,要不要把她的嘴堵住?”一人向后走几步,朝遮面之人询问。
“让她喊,”原来楚宁倩和云蝶换了服饰,真正来到这里的人是楚宁倩,她从马上跳下来,“把人给我,准备攻进去!”
“是!”
出乎楚宁倩的意料,这一路竟然没遇到什么阻碍。
“圣主,这是不是有诈?”旁边一人不由压着声音询问。
楚宁倩心生狐疑,可走了这里已无路可退,她本就是最后一击。
想到这,她将萧暄妍挡在身前:“我带她进去,其他人在外面守着。”
说完后便往前走着,她一脚将门踹开,见到了一人身形森然背对而立,通身尊贵的气度让人难以忽略。
“……皇兄。”
萧暄妍忍不住喃喃出声。
“你竟真敢留在这?为什么不和江翊一道回京,你明明还有机会。”楚宁倩问。
“我若走了,你怎会来?”萧司临转过身来,“何况搭了这么久的戏台,若是没人来唱,这曲戏岂不是可惜了?”
不到破釜沉舟之际,楚宁倩未必会兵行险着,要闹得鱼死网破。
萧司临眼风扫过萧暄妍,“你既见到了我,何必还抓着她不放?公主殿下想来不是那等贪生惧死,畏首畏尾的人。”
“你好胆识。”楚宁倩看着他,唇畔微微上扬,看不出穷途末路之象,说完后把萧暄妍向门外一推。
外面霎时乱声迭起,门却被人从外关上。
门里门外,被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门中二人却都淡定至极,眸光冷淡的直视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待外面动静微弱下去,楚宁倩才冷声开口:“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明明毫无破绽,为何你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装的?”
萧司临面上终于有了笑意,他哼笑一声,“眼神。”
“你演的很好,话说得更好,可一个人最难掩饰的便是眼中神情。一个穷途末路之人,眼里有的不是绝望和无措,也不是求生的渴望,而是欲望,深不见底的欲望。”
“呵,欲望。”楚宁倩冷笑,玩味地咬着这两个字。
“回头吧,”萧司临淡淡看着她,突然
说道,“寸丈之下,青骨仍存,你行此悖逆之举,是为天道所不容。”
“回头?笑话!所谓回头、所谓正道,都是他们自说自话的虚伪之言!而在我这里,我走的路就是我的正道,何来回头一说?”
“寸丈之下,青骨仍存……”楚宁倩眼尾上扬,唇畔是掩不住地笑意:“你不是有悲悯之心的人,一个冷心薄情的人说出这话当真谬极。”
“我与你是一样的,我们这种人,本就不为世俗称道,不过我比你强,”楚宁倩挑眉,“你不认可自己,逐了世人的道,隐藏着自己龌龊阴暗的一面。可我不同,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对错,我一路至今,没有人把我的命当回事过,若是在不为自己打算,只怕日后连自己埋哪都不知道。”
“人是会变的,何况有些事你不认,”萧司临伸手向上,“这也会让你认。正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才会在这个时候劝你,给自己留个体面的下场。”
“原来是我看错了人,也选错了人。”楚宁倩后退一步,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之中一般,难得显出些惘然颓唐之色:“我要的东西,那些口称大义的人也想要,怎么,善恶都由他们一人说了不成?!什么狗屁天道,我有我的道!他们不认,我就杀的他们认!”
“我从来不想当什么善人,那些伤我辱我误我之人从未补偿过我,凭什么奢望我的怜悯?我一步步走到现在,所谓钱财、权势、地位,全都是我应得的!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是这世道的规则,破的、烂的、暴戾的是这世道,是推崇这些规则的所有人!凭什么说我错了?!怎么,一句所谓的放下就想让我放过所有?荒唐,可笑!”
萧司临掀眸:“你觉得是放过他们?我说的,是放过自己。”
楚宁倩背过了身,一双媚眼雾气弥漫,让人看不透她的心绪:“萧司临,我们太像了。”
她的笑声由低浅到痴狂,沙哑的嗓音染上无限的悲哀,“我们太像了……所以你懂么,就只能这样了,没有办法的。”
“我不会后悔,从来都不会,胜者为王败者寇,走到这一步,我也无话可说,可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如此,因为我就是不甘心。”
“哈哈,萧司临,我成了那亡国之人,旁人茶桌棋盘上的闲谈笑料。而你,你的国又将如何呢?你若死在这,萧家也就彻底完了!若你妹妹活了下来,也成了那亡国之人,哈哈……我可真替你悲哀啊……”
整个屋子都回荡着她凄厉放肆的笑声,光一照,楚宁倩的面上隐隐闪着光亮,“做戏的成了戏中人,唱曲儿的自己先成了悲音,哈哈,当真是可笑至极。”
楚宁倩指尖扫过眼角,媚眼如丝的看着萧司临:“只是啊,你看不到这一幕了,你说我们两个,谁更可笑些?”
萧司临看着面前女子形若疯癫的模样,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挣扎,最后全都化作平和的一句:“我看不到,你也看不到了,楚宁倩,今日你出不去。”
楚宁倩勾唇,剑尖指着他:“萧司临,你够狠,你早就知道我要来,你要杀我。”
“你必须死。”
楚宁倩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当初没能给你下毒,今日你就能活了吗?”
“不会。”
“自然不会!”
她身影有些不稳,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看向萧司临的眼神复杂至极,随后猛地上前将手中之刃扎入萧司临肩侧,而后抽出。
“……我给你最后的体面,”萧司临一把将她推开,身形晃动,但还是站在原地,开口的声音沙哑:“不让你死在乱刃之下,你自行了断吧。”
“哈哈,体面?这种东西我何用你给?”他方才那句话才是对楚宁倩最大的羞辱,她一字一顿笑着说完,随后握刀转身,一脚踹开门杀了出去。
几乎就是一瞬间,周围弓箭齐射,波乱雨点似的尽数朝楚宁倩飞去。
万箭穿心。
萧司临亲眼看着面前的场景,苍白的唇瓣轻启,而后不易察觉的抽动。
这是他下的命令,一但她跨出门,即刻射杀。
楚宁倩已经走不了了,箭却仍在射,那挺立的身影终于受不住的塌陷下去,像是破口的纸鸢一般,摇摇欲坠而后垂落而下。
她最后撑着身子向萧司临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笑了笑,然后整个人彻底颓下。
萧司临只从这笑中看到了嘲讽。
他几乎是缓慢的,一步一步从昏影走到光下,走到楚宁倩身旁,然后毫无预兆的,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周围侍卫惊恐交加,瞬间围了过来。
萧司临的手颤抖着,但声音却异常平静,他叫了自己的近侍过来,吩咐其他人都退下。
“陛下。”那近侍俯跪在地,不敢抬头。
“让江翊回京,叫他不要忘记答应过朕的话,然后……”萧司临擦去嘴角的血迹,“你跟着他一道回去,去找宋明彦,把这里的消息全都告诉他,让他……好生决策。”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说着,最后眼前花白,再次吐出的竟是黑血,在西边的残阳下骤然坠地,倒在了楚宁倩一旁。
天边一对飞鸟迅疾掠过,影子在屋顶一闪即没,寻觅无踪,只留下一道寂婉的叫声,彷佛被拖拽拉长的调子,回荡在这最喧哗也最寂静的寥寥尘世。
第109章 大结局(上) 你珍重的那个人现在需要……
嵩山。
浮动的空气泛着凉意, 在竹门被推开时跟着进了屋,很快又被屋中腾腾暖气覆盖。
袁清之关门转身,目光停留在榻上躺着的人身上,难掩心中紧张, “还是那样么?”
张籍放下手中药壶, 站起身来:“说不好, 但有师父在这, 倒也不用过分忧虑,说到底,还是要看他自己活着的心气能不能帮他撑过这一遭。”
“师父人呢?”袁清之问。
张籍:“在后院,这些日子师父也的确太过操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清之终于忍不住问:“你早就知道师父还活着?早就和他商议好了?”
原来那日爆炸发生前,蒋殊及时反应过来推了容玢一把,两人一同顺着山坡滚落, 最后落到汨罗河水中, 蒋殊用最后的意识强撑着抓住一旁的木枝, 可还是大不过水流的力量,两人双双失去了意识。
蒋殊再次醒来, 两人是在一处险滩上, 原是有渔民看到了水中的人影,这才在最后时候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但那时的容玢已经气若游丝, 蒋殊摸了摸身上, 那信号烟已不知所踪, 正泄气之际,他看向一旁的容玢,想到公子身上带着的响箭, 万幸的是那东西还在,他毫不犹豫放了出去,但又担心慌乱之中无人注意。
问那老伯才知,这里离嵩山并不算太远,恳求之下往嵩山去了一封信,他本也受了重伤,剧烈情绪波动之下很快便再次昏迷,之后醒来便是在嵩山了。
张籍轻叹口气,摇摇头,又点头。
“师父这些年踪影全无,你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半个月前才得到的消息,他老人家不让我声张,我自然不会多加言语,剩下的,你也就知道了。”
说到这,张籍笑笑,“这么看来,师父这些年对时局的了解不逊于你我,此前不过是对这世道失望才选择遁世,他的故人一个个都去了,他老人家的心也就淡了,此番再次出世,说到底也是为了故人之子,也算是,全了他这最后一点执念吧。”
说完后,张籍看向袁清之,“你到这来,是有话想对他说?”
见他不语,张籍摇摇头,还是抬步走出了屋门。
烧着的药汤咕噜噜地响个不停,袁清之这才走到塌边,他的声音沉闷:“你放心,解药我快要研制出来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闭了闭眼,还是忍不住开口:“不过容玢,你真的放心吗?你给我听好,你珍重的那个人现在需要你,要是不甘心,就赶紧醒过来!”
袁清之情绪愈发激烈,喉头一阵哽咽,最后受不住拂袖而去。
而榻上的人面容平和,只是在他转身的瞬间,指尖几乎不察的抽动了一下。
*
燕京,江府。
“你走吧,趁着现在她还没来。”半倚在榻上的许夫人看着江一蔺,如有所指道。
江一蔺坐在她身旁,举起熬好的汤药送到她面前:“夫人病着,勿要再多思虑。”
许夫人嗤笑一声,“我和你过了这大半辈子,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性子么?我们许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都是担得起事的,当初我妹妹那般决绝,我虽不认可,但心里也还是敬她几分的,如今轮到我,岂能还不如她?当初我跟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如今升也升了,贬了贬了,还能怎么样呢?”
“我虽不认可你,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江家的人了,自会与你一同面对。”
这位谋算了一辈子的江一蔺看着自己的发妻,竟一时语噎不知言何:“夫人,我这一生或对或错悔之深矣,但唯有娶你这件事,从未后悔过。”
许夫人神色淡淡,对他的话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让丫头收拾下去后才哼声道:“你不必如此,说到底,我也是为了翊儿和晚晚,为了许家打算,你并未欠我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
两人说着,门外一阵骚动,许夫人贴身婆子几步跑进来,虽然神色匆匆,但倒让人看不出是惊是喜,她扫了江一蔺一眼,低声说:“夫人,小姐回来了。”
“小姐?”
“是……大小姐。”
许夫人忙站起身来,撑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紧,她侧头看着江一蔺,“你先到后院避避,不要出来。”
见江一蔺并不动弹,她向婆子使了个眼色,那人连忙带着江一蔺从侧门出去,只余许夫人一人在内。
唰唰――
最寒冷的时节已经过去,阳光透过枝干洒落在地,整个院子静谧无声。
再次站到这扇熟悉的门面前,江文如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不是的,她很平静,真的很平静。
一切的慌乱无措和谨小慎微都留在了初来的那个夏天,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害怕任何事了,也能承担每一个选择所带来的结果。
门被毫不犹豫推开,江文如迈步进去。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江文如离开前许夫人叫她过来的那天。
不变的场景,同样的两人,却是物是人非,不同的心境。
许夫人一时也有些失神,但她很快便控制住了情绪,看向江文如的眼神里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警惕:“你若是问我,后不后悔,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从不后悔,你父……江家的确对你有愧,不论怎么样,都望你看在多年养育的份上,留他一条命。我与他夫妻多年,风风雨雨度过,自然会同他共进退,但江翊对你一向维护,文晚更是将你当亲姐姐一样,我希望你不要把对江家的情绪,带到他们身上。”
因为江府上下有意瞒她,所以许夫人并不知道文晚已逝之事,江文如目光扫过一旁的药碗,敛下眸子,并没急着言语。
她本来有些奇怪,像姨母这样的人怎会养的文晚这般活泛,可她现在看着这位性子刚直的姨母,才清楚文晚骨子里的决绝究竟是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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