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b喉头轻微一哽,许久不曾言语。夜风拂过她的鬓发,扬起几缕乌油油的青丝,在风中摇曳着,飞扬着。他的心里仿佛也吹起了一阵狂风,有什么细碎的心思蔓延开来,如离离原上草一般肆意疯长,扰得他心尖发涩。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横亘。姜清窈等了许久,却不见他的反应,便又向前了一步,柔声道:“五殿下,方才我无意间拾到了此物,想来应当是你的。”
“我记得你一向爱惜自己的字作,便想着暂且收好,待来日还你。不想你就在此处,正是巧合了。”
“请殿下收好吧,”她顿了顿,道,“即便......它没能在今晚的万寿宴上得到赏识,但也是你的心血。若是草草舍弃,岂不是可惜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终于看见谢怀b眸光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
他慢慢伸出手,眼见便要接过那纸卷。
姜清窈松了口气,正要再递过去一些,却陡然愣住。
少年迈步行至她身前,两人顷刻间呼吸相闻。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迫人的热度和力度,隔着衣袖牢牢地、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
第23章 撑伞 “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靠近我?……
那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攥住她的腕子, 力道却并不大,不至于握痛她。即便如此,姜清窈还是有些惊愕, 下意思挣了挣,不想他察觉到她的抗拒,愈发用了些力, 甚至带着她的身子都情不自禁向他的方向踉跄了一步。
她仰头, 险些撞在他下颌处。夜色浮动,唯有那月光透过枝桠投下的稀疏的影子在两人脚边不断摇晃。姜清窈有些辨不清他的神色, 只清晰地听见眼前人沉沉的呼吸声。
“五殿下,你――”她双颊浮起一阵热意, 一路蔓延攀上了耳廓。这样亲密的距离, 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动作,总让姜清窈想起那日在山洞之中,谢怀b也是这般救了自己。她唇角擦过他掌心的触感真切得仿佛就在昨日。
姜清窈的心狂跳了起来, 正欲问他此举意欲何为, 却冷不防听见谢怀b沉沉出声:“......为什么?”
她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何事。
谢怀b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的语气低沉,隐约藏着脆弱和痛楚, 尾音则流露出一股茫然无措。
“......什么?”姜清窈怔怔反问。
谢怀b低眸看她,却又在即将对上她目光时仓促转开,只定定瞧着一旁婆娑的树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近我?”
姜清窈胸口一窒,沉默半晌,低声道:“因为――”
“你明明知道,我如今是多么狼狈窘迫。凡是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都会同我一样被人厌弃, 被人冷待,”谢怀b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而你,家世不俗,深得圣宠,怎么看都不该同我这样的人再有所接触。”
她心尖一颤,轻轻开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即便如今境况有所变化,可你还是......还是那个五殿下。”
“不,”谢怀b冷冷勾起唇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谢怀b了。若你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从前的影子,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这么多年过去,前尘往事我俱已忘却,我不会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他自嘲般冷哼了一声,“想来是姜姑娘远离宫闱多年,偏生又太过念旧,才会错认了我吧。”
“你明明有那样不俗的出身和家世,不该同我这样的污泥搅和在一处,”谢怀b目视着她,“如今,人人都可随意践踏我,欺侮我,我苟延残喘才活到今日。我与你,注定是两路人。你若是再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试图在我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那么于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嘲讽:“姜姑娘聪慧伶俐,自然知道该如何审时度势,不再做出那些愚蠢之举了吧?先前你相助我的人情我也已还清,你我往后再无瓜葛。”
话音一落,谢怀b很快松开了对姜清窈的桎梏,语气恢复到先前的漠然:“方才是我失礼了,姜姑娘莫怪。往后,还请姑娘当我是生人,再不要轻易靠近了。”
他一低头,看见少女手中握住的纸卷,便伸手轻轻夺了过来,淡淡道:“多谢。”
少女沉默半晌,问道:“从前的事情,殿下都忘了吗?”
谢怀b喉头酸涩,面上却丝毫不显,语气生硬道:“我说过,所有往事我都已经忘了。”
他不敢去看姜清窈的神色,说完这话后转身就走,然而刚迈出几步,却听见身后少女的声音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却又带着坚定的意味:“殿下方才说得不对。”
他步伐一顿,缓缓站定转过身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姜清窈再度走近他,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你如今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谢怀b,是吗?”
她用这样又轻又柔的语调念着他的名字,谢怀b的心陡然乱了跳动,好一阵慌乱,片刻后才定下神来:“是。”
“可我不这样觉得,”姜清窈道,“不论是现下的五殿下,还是从前的五殿下,即便经历了不
同的事情,身处不同的境遇,可不变的还有很多很多。”
“我一直记得,昔日与我日日一同在萤雪殿念书的那个小小少年,会为了书上一句不通的文辞而百般思索,会为了怎么也无法射中的箭矢而倔强地练习,即便掌心磨出血泡也不肯放下弓箭。”姜清窈慢慢地说道。
谢怀b眼底掠过一丝愣怔,很快被无边的冷意覆盖。他冷冷道:“那又如何?如今的我,不会再这样了。”
一阵寒风吹刮,方才还高悬天幕的月亮瞬息间被乌云盖住,天地间变得墨黑一片,愈发让人冷得发抖。姜清窈轻轻战栗了一下,却依然没有离开。
“姑娘,这天怕是要下雨了,不如早些回去吧。”侍立在远处的微云捧着伞走上前来,低声道。
她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珠便砸了下来。微云慌忙撑起伞,姜清窈的鬓发略有些湿意,然而谢怀b却直直地伫立在雨幕之中,一动不动,衣衫袍袖很快被风雨彻底浸湿,他却好似感觉不到冷意。
“你去那边的亭子等我。”姜清窈低声吩咐微云。
微云心细,随身携带了两把伞,闻言便撑起另一把伞退了开去。姜清窈握着伞柄,望着谢怀b,道:“我知道殿下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可那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该用......那些阴差阳错的意外折磨自己。”
谢怀b的眉眼沾满了水珠,他怔怔抬头,耳边回荡着那句话:“那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
曾几何时,有人指着他连声咒骂:“你有今日,皆是你自作自受!”
“若不是你曾经那般肆意妄为,又怎会连累你的母妃?”
“你今日被厌弃,便是拜你幼时种种行为所赐!”
“若不是为了你,你母妃怎会落得那般田地?”
这般言语曾让他夜夜噩梦缠身,万分愧悔,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许,他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日冬祈,他意料之中地再度被留在了宫里。年年如此,谢怀b忽然有些厌倦。他自知自己背负着不祥的名头,一切祈福都与自己无关。待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宫城,他独自一人走到了烟波池畔,望着那广阔的水面,自心底浮起一个苍凉的念头。
那些日子,他原本就被旧伤折磨得夜不能寐,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因此,谢怀b想,倘若自己就这样坠入湖水,彻底断了气息,怕是无人会在意吧?父皇只会如释重负,宫中其他人对他更漠不关心。他的生与死,原本就是一件最不值得提起之事。
他闭上眼,缓缓迈出一步,又一步。此刻宫中无甚人烟,只要再踏出一步,他就可以无声无息地长眠于湖底。
可偏偏此时,他听见了少女清凌凌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一颤,立时清醒过来。
她的轻声笑语让谢怀b心头发怔,脚下的动作倏而缓了下来。略微迟疑的间隙,少女已经走近,发现了他。
“五殿下?”她的声音带着疑惑,轻柔地唤了他。
......
听惯了那么多厌恶的话与诅咒,然而此时,她却说,那些都不是他的错。谢怀b缓缓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
雨势愈发大了起来,他却毫不在意,任凭周身被雨水浇透却一动不动,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寒意。姜清窈隔着雨帘看他,却见谢怀b抬手抚去眉眼间的湿润,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冷肃:“姜姑娘,不论你是因何缘故、有何目的接近我,都不必白费心思了。”
姜清窈嗓音发涩:“我并无什么目的。”
“那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靠近我?”谢怀b的语气重了些,“若只是为了幼时的情分,便不必再说了。”
“我已忘了,你也忘了吧。”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姜清窈沉默半晌,低声道。
这句话让谢怀b面上神情猛然一凝。许久,他唇角轻扯,语气满是不在乎:“我本就是孤身一人,是生是死无人会在意。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往后,你实在不必同我有任何牵扯。”
“便如今日这场雨,”谢怀b转过身去看向深浓的夜色,“我本就该淋雨,而你不同。”
最后一句话被密密的雨声盖过,只余下他略沉重的呼吸声。谢怀b没有听见姜清窈的声音,想着她一定是走了,便自嘲一笑,抬步便欲离开。
然而刚迈出一步,他忽觉得耳边一静,那连绵不绝的雨帘被悄然隔绝开在他身畔,原本浸入骨髓的湿冷仿佛也随之被温热的呼吸笼罩覆盖。
原本吵嚷的四周仿佛都离他远去了,独独能听见少女清浅的呼吸。谢怀b身子微微一僵,缓缓抬眼。
他的头顶原本该是漆黑的、凄冷的夜幕,然而谢怀b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把伞。
――为他挡住了漫天风雨。
第24章 书阁 轻轻碰上了谢怀b的指尖。
“殿下已经在雨中踽踽独行了许久, 如今也该为自己撑一把伞了。”她的声音不知不觉盖过了细密的雨声,“今夜雨急,然而终于雨散云收、日光初盛的那一日。”
谢怀b的身子微微一僵。他抬头, 看着那漫无边际的漆黑夜幕。那浓墨般的颜色一如既往,仿佛看不见尽头,可她却说, 总有云开雨霁的时候。
那么, 他也可以看见晴光正好的景色吗?
“夜寒雨凉,殿下早些回去吧。”姜清窈将伞往他的方向又递了递, 见谢怀b始终不作声,便弯下腰将伞轻轻搁在了地上, 随即转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 谢怀b垂眸,见那把纤细单薄的伞寒风吹刮得摇摇晃晃,眼看便要被吹走。他如梦初醒, 忙伸手把伞柄牢牢握在了手里。
那是把宫中最常见的伞, 似乎还留着她手心的余温。谢怀b慢慢收拢手指,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有什么难言而疯狂的妄念在心底慢慢滋长,进而燃起了一把火,渐成燎原之势。
许久, 他忽然扬起唇,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边,姜清窈回到大殿内,歌舞依旧在上演。她在自己的食案后坐下,呵了呵冰冷的手,又斟了一小盏酒暖暖身子,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翩翩起舞的宫女们身上。
偶然侧眸间隙, 她却发觉对面的太子坐席空无一人,不觉微微一愣。尚未去细想,乐声淡去,舞者们齐整退下。皇后起身举杯,领着众人一起向皇帝敬酒,意味着今晚的万寿宴便会就此结束。
恰在此时,太子谢怀衍快步返回席上,不动声色跟上了众人的动作,自然也没有引起皇帝的注意。姜清窈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安,奈何四周热闹鼎沸,她只好按捺住思绪,端起笑容向皇帝贺寿。
宴席散后,姜清窈随母亲出宫回府。皇后因要处理万寿宴后的种种琐事,同时陪伴酒醉的皇帝,便命太子和谢瑶音替自己送一送她们。
谢瑶音满脸不舍:“窈窈,你何时再进宫?若是你不在,我只怕都打不起精神上学了。”
姜清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过些时日。”
那边太子正彬彬有礼地同秦瑜容寒暄,礼数周到,丝毫没有摆出东宫储君的架子。秦瑜容含笑说了几句,便提出了告辞,同时唤道:“窈窈,该出宫了。”
姜清窈晃了晃被谢瑶音牵住的手,笑道:“好了阿瑶,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待谢瑶音松开手,她又走到了谢怀衍面前,屈膝见礼:“多谢太子殿下送我与母亲,请殿下留步吧。”
“表妹客气,”谢怀衍望着她,面上带笑,“待来日再度入宫时再相见吧。”
姜清窈颔首,转身便同母亲并肩向着出宫的路走去。
谢怀衍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道身影,这才面色如常看向谢瑶音,道:“阿瑶,你也该回去了。”
谢瑶音踮起脚尖,依依不舍地看着,喃喃道:“不知窈窈何时才能再入宫,我还想同她商量如何。”
谢怀衍浓眉轻拢,笑道:“安心吧,想来母后过些时日就会重新传表妹入
宫了。”
他说着,目光变得悠长而若有所思。
*
万寿过后,姜清窈又回家中住了些时日,便又再度入宫,免得耽搁了萤雪殿的课业。不过令她欣喜的是,皇帝已然下了明旨,准许姜氏父子在京中过年,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距离新年已然不剩几日,一直在宫外吃斋念佛的皇太后终于起驾回宫了。她回宫第二日,后宫众人便前去请安拜见,热闹了大半日。后来还是皇后看出太后面有疲态,这才带着妃嫔们告退。
皇太后回宫,最高兴的自然是谢瑶音。她原本便是最得太后疼爱的小辈,如今更是日日都要前去陪太后说笑逗趣。
这一日,宫中的几位皇子公主纷纷前来请安。淳安宫中,太后斜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含着慈爱的笑听谢瑶音说着这些时日的种种故事。
姜清窈坐在下首,借着端茶的动作,抬袖遮掩了视线,悄悄瞥了眼对面。太后一向宽和慈祥,不似皇帝那般阴晴不定,也并不会因那些往事而对孙辈们冷眼相待。想来如今的宫中,除了长信宫,便只有淳安宫能容得下谢怀b了。
只可惜,今日谢怀b却没能出现在这里。听宫人说,五殿下染了风寒病倒了,唯恐过了病气,便没能前来向太后请安。
她想起那日漫天风雨中那道伶仃的身影,心不自觉地轻微一揪。不知他怎样了?
姜清窈正垂眸出身,却忽然感到似乎有道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她借着端茶的动作,衣袖轻拂,遮住了视线,眼波一转,正好看清了太子谢怀衍的眼神。那双素来温和的眸子正望着自己,隐约透出一股微弱的压迫感。
这样的谢怀衍让姜清窈觉得陌生。她慌忙错开目光,低垂眼睫,心中却有些莫名的一样。自打再度入宫后,她总觉得这位表兄的态度比之从前有了很大改变。
从前谢怀衍待她亲近不足,疏离有余,不过是面子上的礼数过得去罢了。除去偶尔碰上时的客套关怀,他从不会多说一句话。可如今,他的眼神却比从前多了些深意,姜清窈恍然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可他这般注视,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清窈正心乱如麻时,却见谢怀衍起身笑道:“皇祖母,孙儿有些要事需要处理,晌午过后再来陪您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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