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华灵在我面前站都站不稳,踉跄着扶着围栏看向我身后,“妹,妹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我茫然回头,只见刘起一身丹纱袍立在我身后,他鲜少穿这般娇艳的颜色,因而此时虽面无表情,却尤为引我注目。
他只往那一站,我的心就像放飞了的纸鸢似的乘风飘摇。
想来掷果潘郎,也比不上他这几分。
嘴里的甜杏早嚼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小核卡着我的喉咙,叫我上下不得,哽哽咽咽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起垂头,拱手行礼,“微臣刘起,见过华灵长公主。”
“妹婿,不必多礼。”
华灵干笑两声,来不及把头上歪斜的发钗插回原处,赶忙弯腰把软成一滩烂泥的我从凭几上拽起来。
“妹婿莫要见怪,玉灵妹妹吃醉了酒,方才都是胡言乱语的,妹婿不要同她一般计较。”
华灵还算酒量不错,几壶玉液下肚,竟还能保持些许清醒,见着刘起便拼命给我找台阶下。
我可偏不识那好歹,倒不是不怕事,主要还是抹不开面子。
春夏秋冬都在,梅兰竹菊也在,这话是我说出口的,我既为一府之主,又怎可见风使舵?
若是此时退缩,今后岂不是要被刘起骑到头上去了?
我靠在廊柱上抵住后背,尽量让身形看上去巍峨挺拔一些,虽然加上发髻我仍是比他低上半个头,但气势却不丢。
我撑腰摆手,大喊道:“姐姐用不着替我寻说辞,合该怎样就是怎样,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我抬眉挑衅地看向刘起,“驸马若要厌我,厌了便是,若想恨我,也随你意,你我本就是那朝堂夫妻,既无真情,又无实意,何苦装腔作势,唱那一出貌合神离。”
我虽醉着,却万分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个男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尊,何况是刘起这样自高自傲之人。
我一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讽他,为得无外乎就是他的恨。
我原以为我的这番话杀伤力足够,纵使伤不到他的心,左右也能叫他难堪。
不曾想,刘起只是俯首淡然地看着我,“这府是殿下的,殿下身在自己家中,凡事只要高兴就好,臣身轻言微,不值一提,殿下不必介怀。”
他躬身再对华灵行了一礼,道:“两位殿下玩得开心,臣先行离去,不扰贵客雅兴。”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步也没有迟疑。
没有撒泼打滚,也没有恶语相向。
南水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吓得满脸煞白。
春夏秋冬垂头不语,梅兰竹菊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徒留我,迎风缭乱。
华灵摇头喃喃道:“绝了,竟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看着刘起离去的背影,登时觉得他形单影只,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我一脸落寞,还没从刘起刚才看我的眼神中缓过神来。
华灵拽起我的衣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哎,醒醒。”
“怎的了?”
“丹阳王世子绝非凡夫俗子,此番屈辱他都能掩声咽下,忍常人所不能忍,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我道:“真的假的?有那么夸张?”
华灵道:“卧薪尝胆的典故,妹妹可曾听过。”
我神游着点点头。
春秋时,越王勾践战败吴国夫差,从此后,每夜卧柴草而睡,偿苦胆而食,为的就是不忘血海深仇,待到有朝一日能枕戈刃,一雪前耻。
想到这里,我心下泛起一股寒意。
刘起难道也同越王勾践一样,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神人?
我曾一度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还以为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草包。
不怕他恨我,就怕他不恨我。
不怕他杀我,更怕他不杀我。
如此看来,我的升天大计岂不指日可待?
我忍着没笑出声,认真问华灵:“姐姐,如何能让一个人恨我?最好是恨到巴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拆骨入腹的那种。”
华灵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哎呀,醉酒上头,姐姐只当我随口一问可好?”
华灵不明所以,只道:“妹妹驯服男人的招数那么多,怎就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姐姐,此话怎讲?”
“无爱则无恨。”
“一个人若是不爱你,又怎会恨你呢?”
华灵一句话,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
我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论我再做多少荒唐事,对于刘起而言,不过是他前行路上一颗小小的绊脚石。
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卒灭强吴,冠绝诸侯,终成春秋一霸。
刘起胸怀大义,志在四方,如若决意像越王勾践那样成就一番大业,又岂会把我这些不着边际的小伎俩放在眼里?
他定是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可我也深知,人是情感的奴隶,并非无情的机器。
刘起他不爱我,又怎会恨我?
第14章 坐看云起 “驸马是我的夫,……
我下定决心要让刘起恨我,而第一步就是让刘起爱上我,然后我再找个机会背叛他,把他给狠狠甩了,到时他不得把我恨到死为止。
我光想想就激动得不行,兴奋得一整晚都没怎么睡。
次日一早,我便命识春领我去库房里搜了不少好东西,什么镂雕青黄玉、青花象纹瓶、金丝檀八宝梅花盒、前朝名家的墨宝、本朝名师制的琴,但凡我能拿得出手的,塞了满满两大箱子。
暮秋照着手里的库册数对宝贝,知夏端起个金罗盘抱在怀里,边蹭边道:“这么些个好东西,竟全拿去送人,也太可惜了吧。”
“不可惜。”
我叉腰将宝物一一过目,“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花在该花的地方才有意义。”
我在上一世过得都是风餐露宿的日子,就为了摸两条鱼填饱肚子,才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摸到野塘夜钓。
照理说,这一世我投了个富贵身,理应是个财迷,可当我真的拥有了这些数不尽的宝物时,却又觉得不过如此。
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的。
短短九年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为了能世世代代尽享荣华,这么点小钱,该花还是得花。
知夏肉疼得差点掉眼泪,小心翼翼地放下金罗盘,满脸愤慨,“奴婢就不明白了,殿下好端端的,为何要搬这么些宝物送给驸马?”
“照奴婢说,驸马纵使是驸马,那也是殿下的奴才,若只为了前几日殿下与梅兰竹菊玩耍,他便吃味作气,干脆就让他自己个儿气去好了,殿下巴巴送上这些好东西,反倒让他能耐上了。”
知夏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我身为长公主,实在没必要因为宠幸几个男宠而心声愧疚,还闹到非得去讨好他不可的地步。
只是我以前从没有钟情过什么人,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人好,偶然看过几部偶像剧,剧里面的男女主角深陷热恋时总会相互送点什么礼物,美其名曰定情信物。
既然我打定主意要追刘起,深思熟虑下还是打算从送礼开始,毕竟没有钱财拉不近的关系,至于关系的密切程度,那就得看掏得出多少了。
“知夏,你年纪尚小,不懂这夫妻之道。”
我坦然道:“驸马是我的夫,我不惯他,谁还会惯他呢?”
说完,我授意识春找来几个仆从,把沉甸甸的两大箱子抬了起来,几个壮劳力愣是给憋得满脸通红,嘿咻嘿咻地排着队往刘起的院子里去。
我率
众人走在最前头,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种满青竹和蒲草的庭院。
虽都是在我府中,但我平日闲逛总是会下意识避开他的住处,眼下却也是第一次才来。
匾上写着“竹居”二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我推门大喊:“有人在吗?”
南水不知从哪儿冒出头来,掸了掸身上的浮尘跪在地上,喜极而泣,“恭迎长公主殿下,恭迎长公主殿下。”
“殿下可算来了,奴才,奴才盼殿下许久了。”
我道:“南水,你家主子呢?本公主亲临,还不叫他速速来迎。”
南水虽是个小厮,可号起丧来的动静不比姝婉那个小绿茶轻多少,吵得我脑仁直疼。
他呜咽了几嗓子,总算找回了点理智,抽抽搭搭道:“殿下有所不知,驸马他卧病已有几日了。”
“什么?病了?”我惊呼,“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不来告诉我?”
“已有两三日了,是驸马不让奴才去的,说是殿下才刚得了新人,此刻正在兴头上,不可再去扰了殿下的兴致。”
我狐疑道:“他竟这般通情达理?”
南水磕了一个,又道:“千真万确,奴才怎么劝都不管事,驸马执意如此,奴才便也不敢去报了。”
“可曾传医官来瞧过?”
“来过了,医官说驸马这是情志不疏导致的郁结于心,是心病,食药能不能起作用,全凭个人。”
“还有这事?”
我急得来回踱了几步,回想起哪次见到刘起他不是风清玉秀,玉骨嶙峋,加之武艺在身,动起真格来怕是老虎都能打死一只,怎会说病就病了?
“走,随我一同进去看看。”
南水哎了一声,赶忙上前引路。
我刚一脚踏进房中,一股浓烈的药味迎面扑来,我不适地皱了皱眉头,这才看清房内的装饰。
一扇花鸟山水纹的三连曲屏,一张红木灵芝四方桌,两把南朝常见的灯挂椅,幽青色的纱幔合着楠木做的架子床,便是他房内的所有。
这一方天地,清逸自然,怪不得他会题名“竹居”。
我迈步向前走到床边,却不敢伸手拉起床幔。
我透过朦胧的青纱去看他的脸,只见他面色苍白的平卧在榻上。
“刘起,我来看你了,你好些了吗?”我轻声问。
“咳咳……”刘起轻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是殿下来了,微臣抱恙,无法起身相迎,还望殿下恕罪,咳咳……”
“悖你这说哪儿的话,你我夫妻一场,如今你抱病在身,我理应是要早来看你的,只是方才到你院前才知你已病了多日,我来晚了,你莫要见怪。”
我见他平日里神清气爽的那张脸,此刻却像是快谢了的花儿似的打蔫,心下便感到阵阵揪心,那揪心之痛来的虽不强烈却直达骨髓,实在叫我难以忽视。
不知怎的,我鼻尖有点犯堵,声音也闷闷的,“你往后要再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冲我发出来便是,不要一个人憋着,像这样憋出病来,也是苦了你自己。”
“无妨。”
刘起有气无力道:“微臣缠绵病榻是小,殿下追欢取乐是大,臣尤恐搅扰了殿下的美事,此番殿下前来探望,臣已是感激涕零,不敢再有奢求。”
我听了这话,当下疼得难以呼吸,伸手去握刘起搭在床沿的手,触碰到一股刺骨寒凉。
刘起不露声色地抽回手,“殿下若是无事,便先回吧,莫要再让臣把病气过给您。”
我闷声低下头,有些愧疚地问:“刘起,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刘起轻叹一声,“殿下真会说笑,微臣怎敢同殿下置气?”
“那你为什么对我爱答不理的?”
他缓缓翻了个身面朝床里,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青纱帐后他的长发如瀑布般铺了满床。
“殿下要是想寻乐子,不如去找梅兰竹菊,他们几个比我多才多艺,又比我善解人心,而今我身子不适,弟弟们理当代我为殿下排忧解难才是。”
刘起鼓鼓囊囊地说完这番话,我算彻底明白了过来,什么不生气不在意都是装的。
这臭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可能怕我生气,就只有一个人窝着发牢骚。
饶是我再铁石心肠,见他这副受委屈的模样,心下也软了许多。
我终于知道为何林妹妹会得宝玉青睐,想来这带病的西施总是有几分风情在的,既楚楚可怜,又惹人怜爱。
我献宝似的拍拍手掌,三五个大汉应声抬着两大箱子放进房里,而后乖乖退了出去。
南水趁机狗头狗脑地带上房门,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我和刘起两个人。
我还是不敢拉开床幔去看他的脸,甚至连坐下都不敢,我像根梁柱似的杵在那也不动弹,许久才道:“我给你带了许多好东西,都是些新鲜玩意儿,保管你从未见过,我可挑了好久,等你身子好些了再看也不迟。”
刘起一动不动地侧躺着,连头都没回,“劳殿下费心,臣不爱那些俗物,殿下还是拿回去,赏给梅兰竹菊他们几个,他们得了好处,定会卖力讨得殿下欢心。”
“不管你爱不爱,日子总是这样过的。”
我道:“我是你妻,该当送你些小玩意儿做定情。”
“只是我不知你喜欢什么,只得把库房里能瞧上眼的都搬了过来,这些全都是给你的,和梅兰竹菊他们无关。”
刘起半晌没有吭声,我差点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锤锤酸麻的腿转身出去。
“殿下为何突然对臣这般好?”
他这蓦地一出声,好险没给我吓一跳,我定了定神,料想应是之前欺他太甚,这才令他心生戒备。
“你是我夫君,对你好是应当的。”
我壮着胆子在他床边坐下,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从前都怪我荒唐,这几日来我想清了许多,上回吃醉酒,原是我口无遮拦,是我错了,我同你道个不是,驸马爷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今后,我定当百倍千倍的对你好。”
我自顾自的把话说完,刘起并没有回我,却也好像没先前那般抵触了。
我又闷头坐了会,只听他呼吸声渐匀,这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去。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百感交集,一路无言。
春夏秋冬亦是静默着跟在我身后,识趣得屁都没敢放一个。
我不放心道:“识春,你去同南水说,让他往后每日一早便把他家主子的病情来报于我听。”
“是。”
识春刚走,知夏好奇问:“殿下,驸马真是病了?”
我点头,“嗯。”
“不是吧?”暮秋道:“平时瞧驸马壮得和头牛似的,怎会病的这般汹涌?”
“身子骨再好那也是人,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又不是铁打铜筑的像。”
“话是如此没错。”恋冬难能可贵地开了口,“只是殿下没觉得有些奇怪吗?”
“什么?哪儿奇怪了?”
恋冬道:“驸马院中无一丝药味,而房中尽是,就像那药罐子特意留在房里炖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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