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歹是跟过我一遭的人,我自然是心疼她的,谢沉鱼对她没多少情分可讲,想来是不会给她好脸的。
她也算是从我公主府出去的人,还当我是自己来怜惜。
我道:“都随你意,只是我身子不大爽利,要辛苦你照应一二了。”
姝婉转忧为喜,忙不迭道:“公子放心,奴婢定当尽心服侍。”
说完她摸了把湿润的眼尾,飞快转身起锅烧水去了。
我叹了口气,继续扶着腰杆来去踱步复健。
不多时,姝婉不知从哪提溜着两只野兔回来了,一边忙活着要墨竹剥皮去骨,一边招呼着金菊分发碗筷。
我凑上前去问道:“哪来的兔子?”
姝婉笑道:“孟副将给的。”
我道:“孟副将是谁?”
姝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挺拔的背影,“那位。”
我瞅着陌生,想来是从未见过的。
我道:“庐陵王的副将?”
姝婉点点头,“是了。”
我抱臂,“他为何光给你送?”
姝婉摇头,“不知道,说是刚打来的,应是少爷指他送来的吧。”
我琢磨着不大对劲,昨夜酒醉,我似是稀里糊涂地见过刘起一回,但今早醒来直至现在,他也未曾同我说过一句话,料想昨夜应当只是我的酒后幻境罢了。
况且就算他认出了我,可他也曾与我同在一起度过了三年,虽知我向来好吃酒肉,但也知我肠胃不大康健。
这野味虽鲜,我却脾胃虚弱,不得多吃,他应是不会送来才对。
我狐疑道:“这孟副将送来时,可曾说过些什么?”
姝婉用树枝扒拉了几下柴堆,抵着下巴颏道:“也没说什么,只说旅路艰辛,不比从前,先凑合着填饱肚子,等到了建康,自有好酒好菜来招待。”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放宽了心。
如今我同刘起关系尴尬,他定不会派人传这样的话给我,看来这两只倒霉的野兔子应是孟副将自己的主意。
这个姝婉,别看她平日里鬼精鬼精的,关键时刻倒像是被人蒙住了头似的搞不清楚状况,这两只兔子,哪是那么容易就吃上的。
我笑道:“野味鲜美,你从前在洛京也没机会吃上过,我不
大适服,你多吃些。”
姝婉喜笑颜开,头也点得勤快。
我喝下两碗米汤,适才觉得胃部的酸痛舒缓了许多。
夜里,梅兰竹菊几个睡在了刚扎好的帐篷里,我与姝婉睡在车中。
不远处是一条潺潺溪流,奔流而过的水声清脆明亮。
我侧身倚靠在车窗旁,仰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
姝婉忙活着铺开锦被,深秋夜寒,她有从行李中翻出两身厚衣裳垫在底下,好让我睡得安稳些。
她贯是个会照顾人的,也不知道将来是谁有福气能娶到她。
我与姝婉并肩躺下,她裹着外衣局促地缩在一旁,反倒给我腾出不少空位来。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对她道:“你再过来些。”
姝婉小心翼翼道:“不了,奴婢这样也很舒坦。”
我仰面朝上,漫不经心道:“苦日子过惯了?叫你睡舒服些你还不乐意了?”
姝婉忙道:“殿下莫要怪罪,自奴婢进公主府以来,至今从未过过一日苦日子。”
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姝婉仍拘在那,不敢动弹。
我没去管她,只自顾自道:“你心里对我落了埋怨,我也是能谅解的。”
“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我初次见你便要把你打发去酒库,你肯定是不情愿的。”
“他顾不上你,又碍于我的身份不好拿我怎样,你也只得打落牙齿混血吞,只是当初我并非有意欺凌于你,也是有我自身的打算。”
“你哥哥沈净山对他忠心耿耿,你对他也是赤诚一片,这份恩情,我自然是放在了心上。”
“后来赶他出洛京,并非我所愿,实乃世事不可违,你若是跟了他一起走,怕是连小命也丢了。”
“这么些年把你关在那无人问津的丹阳王府,是委屈你了。”
我越说声音越低,好像自己都没了底气。
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同姝婉说清楚了,只是曾经碍于这一主一仆的身份,我若是什么都照实说,只怕她会误解我,是想把她从刘起身边赶走。
而今,我不再是他的妻,姝婉却还是那个姝婉,我再劝她,想必她多少也能听进去几句。
“如今你看,他身边有了那大小谢氏,更是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你。”
“从前旁人都劝我珍惜眼前人,皇兄劝我,华灵姐姐也劝我,可我从不曾听进去过一回,眼下我却是错失良人,悔不当初,也再无从更改。”
说到这里,我重重叹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若那孟副将真对你存了几分心思,你也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刘起,旁人也自有旁人的好。”
这句话与其是说给姝婉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这五年来,自我洗脑式的思想净化,我给自己做过无数回,不然早就活不下去了。
人生在世,还是要看得淡些。
姝婉听了这话,倒没我想象中的那般感激涕零,她有些迷糊道:“殿下这是何意?”
我翻了个白眼,“还能是什么意思?”
“做妻还是做妾,孰轻孰重,你心里难道没点数?”
“倘若能嫁于旁人做妻,何苦要委屈自己去做他的妾?”
我没说他的名字,但我猜姝婉应该明白我说的是谁。
果不其然,姝婉郑重点点头,道:“殿下好意,奴婢自然知晓,只是依奴婢这几日所见,那大夫人同少爷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我提眉,一口气掉在了嗓子眼里。
“哦?这是何意?”
姝婉起身拉开车帘,探身张望了一圈,见周围空无一人,这才放宽心来与我对视而坐。
“殿下有所不知,昨夜我在驿馆门外守夜,听见了一桩蹊跷事。”
我忙问:“何事?说来听听。”
姝婉左右犹豫了不到片刻,张嘴便道:“少爷似是对那大夫人没有多少感情,应是更为偏爱小夫人。”
“你是说小谢氏谢落雁?”
“嗯!”
姝婉用力点头。
我道:“何以见得?”
姝婉道:“也是猜的。”
“昨夜奴婢照例在门外值守,夜里少爷回房,就听见大夫人凑上前来,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好不周到,结果绕了一大圈,好像是想向少爷求个什么东西。”
“求东西?”
我反问道:“求什么东西?”
第60章 倦倚西风 是他喂我喝了药,……
“是求东西。”
姝婉回忆道:“应是白日里在灯会上买的东西, 奴婢不知那是什么,但料想定是不便宜的。只听了大夫人说百金才换来的宝贝,凭什么不肯给她。”
我急问:“那刘起是如何说的?”
姝婉摇摇头, “少爷什么也没说, 只说那东西本就不是买来给她的, 还要大夫人别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道:“那你怎知他更偏爱小夫人的?”
姝婉道:“大夫人说少爷不肯给她, 指定是偷偷藏了,打算拿回建康给小夫人去。”
百金才换来的宝贝, 拿回去给建康的小夫人……
我陡然想起胭脂铺里的那一幕, 谢沉鱼要我把价值八十两金的乌膏让给她, 还说要拿回去送给在建康刚生产完的妹妹。
后来刘起豪气一挥,直接出了百金把那乌膏给带走。
到手了却不肯再拿出来, 看样子确是铁了心要送给小谢氏。
姝婉又道:“殿下您想, 少爷成婚至今也有一年, 大小夫人分明是同一天拜堂,同一天入得庐陵王府, 可为何偏那小夫人诞下一子, 而大夫人却无所出?”
姝婉越说越起劲,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似的, 两条秀眉眉飞色舞。
“指定是小夫人更讨少爷欢心,少爷这才偏宠于她,还把百金才肯换来的宝贝只送给她。”
我搞不清姝婉到底在高兴个什么劲儿,明明刘起是把百金的好礼送给了旁人,她却像是自己得了似的, 欣喜得手舞足蹈。
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难道是看刘起不爱大谢氏,只爱小谢氏, 她打从心底里庆幸自己少了个情敌?
思及至此,我忽然反应过来,姝婉是个南人女子,早就被三妻四妾、夫妻纲常那一套归顺得不要不要的,如何也不会只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爱莫能助,也恨铁不成钢,这个姝婉,实在没救了。
我啧声摇头,再懒得同姝婉多说一句话,俯身爽快地倒向柔软的锦被上。
“啊――”
我忽地感到胸前一阵坚硬的刺痛,愁眉苦脸地伸手去摸,只摸到胸前的衣襟里似乎藏着一样硬梆梆的小物件。
我被搁得生疼,龇牙咧嘴地掏出来一看。
嚯!百金乌膏。
不过,这东西怎么会在我的怀里。
我拧眉思索了半天,猛然想起昨夜醉酒后见过的场景。
如此说来,竟不是梦。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偏差,既然酒后所见是真,那之前我病后稀里糊涂梦见的,难不成也是真的?
如若都是真的,那那那……
是他喂我喝了药,还是用嘴!
我腾地一下老脸涨得通红,羞得钻进锦被里翻来覆去地打滚。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犯了困,双眼只合得剩下一溜缝,突地听见车门被人轻轻叩响,那声音稀碎微弱,倒显得小心谨慎。
我懒得睁眼,准备翻个身继续睡,便察觉到身边的姝婉起了身去开门。
“公子可睡下了?”
听声音问询的人应是南水。
姝婉轻应一声,“刚睡下不久。”
他俩地耗子似的叽里咕噜了一阵,实在扰得我睡不安稳,我打了个哈欠起身,抬头问南水,“这么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水忙摇头晃脑,“没有没有,无事发生。”
“只是秋夜寒凉,王爷怕大伙儿睡在外头再冻着,就命小的派人熬了些姜汤来去去寒。”
“这不
正欲给公子送来些,不巧公子又睡下了,小的不敢叨扰,这就走这就走……”
南水满脸赔笑,嘴上说着这就走,脚下却没半点动作。
我瘪嘴,满脑子只觉得刘起是个神经病,哪有大半夜给人送姜汤的,那么火辣辣的东西喝下去,还怎么睡得着。
我本不想喝,但姝婉看我醒了却像捡了钱似的高兴,忙接过南水端来的两只小碗,喜道:“公子你看啊,真是王爷送来的姜汤。”
一碗姜汤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了,又不是光咱们,那是行旅队中人人都有的,也不知道姝婉在欢喜什么。
我无精打采道:“都归你了,不用端来给我,我不喝,睡了。”
我刚说完这话,正准备重新趴回去,就见南水倏地一下从姝婉手中抢过一只汤碗,再又咻地一下举到我面前,动作之快,简直令我咋舌。
我蹙眉,不耐烦道:“怎么?还非喝不可了?”
南水为难道:“王爷一片心意,还请公子体谅。”
耶?这个刘起,还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胆量可长进了不少。
从前就只有我说话的份,别说南水,饶是他站我到面前,那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
如今,他竟敢叫个小厮来督着我?
我越想越恼,面上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冷啧一声,南水瞬间魂不附体,抖如筛糠。
我又想起他这么些年跟在刘起身边,想必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心下也不愿为难他,于是好声好气道:“我觉浅,喝了这玩意儿心里烧得慌,容易睡不着,并非不体谅你家王爷的好意,多谢了!”
南水急忙道:“不是的公子,这姜汤与寻常的不一样,是小的专程熬的,小的先尝了一口,不辣也不烧,将将好。”
我疑惑不解,这有必要吗?
难不成,还特地只为我一人另熬了一碗口味清淡的?
只是南水这么说,我再没了把人的心思都踩在脚下的道理,左右抵不过他一通胡吹乱侃,到底还是乖乖接过来,拧眉抿了一口。
姝婉见我喝了,亦是迫不及待地凑上脸,仰头一口饮尽,转瞬便辣得小脸宣红,两鼻孔像是上了火的蛮牛似的直往外出气。
我含着汤,在嘴里还咕噜转了两圈,半点辛辣也没觉着,别说是辣,就连一丝姜味也没有,要不是看南水一脸认真的表情,我差点以为自己喝了个假的。
我低头闻了闻碗边,虽然很轻微,但确有股参味。
难道说,我喝得这碗并不是姜汤,而是参汤?
我忽地一把夺过姝婉手中见了底的那只碗,浅浅闻了一闻。
呵――这辣味直冲脑门。
果然,其余人喝得都是姜汤,唯有我这碗是参汤。
只这荒郊野外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哪里来的人参?
晚食时就听墨竹说过,眼下我们扎营过夜的地方距离附近最近的城池也有百余里路,哪怕乘上快马,单是去也要耗费两个时辰。
再这一来一回,怎么着也得要上四个时辰。
这人参该不会真是来去四个时辰,刚从附近城中的药铺里买回来的吧。
这……如此劳师动众,不至于吧?
依我看,刘起真是脑子坏了。
我把参汤一口饮尽,憋着脸把碗塞回南水手里,忙摆手道:“我喝完了,这回你总能交差。”
南水面露狂喜,声音洪亮地应了一声“哎”,脚下健步如飞,眨眼功夫便没了影子,竟连姝婉手上的那只碗都忘了收回去。
我掖紧衣裳,仰面又躺了回去,双目无神地看向马车上顶,只感到胃里一阵暖洋洋的。
自我进了内寺,我便许久没再喝过如此金贵的名材补品,但我从前在公主府时却没少喝过。
这参汤的味道,仍是过了这么些年,我依旧难以忘怀。
方才的参汤分明是张太医此前开过的一味药材,对生养脾胃颇有裨益,醉酒之后饮下可愈酒后伤身。
只这味药实在难得,莫说是外面的平常药铺,哪怕是洛京宫中的太医署,也是取之有限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姝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我却像是喝了一整壶茶似的,怎么都睡不着。
头脑中愈发清醒,眼前幻视的皆是当年我从未见过的一幕情景。
那一年的洛京,大雪肆意,他穿过皑皑风雪,从建康连夜奔回洛京。
41/70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