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刘起那三天是怎么过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功夫,才从深不见底的黑洞中爬了出去。
我只知道如今的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内寺中的五年修行并非虚度光阴,每日早晚的诵经祈福,我所求之事唯有一件,那就是――愿我佛保佑他平安。
我想我做到了,身经百战的他无数次化险为夷,应是佛祖悲悯了我的一颗至诚之心,终施以援手。
我含泪道:“谢谢你,孟副将,是你让我知晓了另一个他。”
我不怪孟清玄,不怪他差点害死刘起。
我只怪自己,我才是害他最惨的那个人,若不是我,他也不至于四处奔逃,吃尽这许多苦楚。
孟清玄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凑到火堆跟前,往逐渐消弭的火势中有填上了几支干柴。
半晌,他才道:“该谢的不是我,应是另有其人。”
我轻声问:“谁?”
他摇摇头,顺势抬头看向北方,“我不知道,但我猜应当与北有关。”
他的声音悠远而深沉,“将军时常望着北边出神,一望就是好久。”
“我想或许是北边有个什么人,是她救了将军。”
我和孟清玄无言而坐。
深秋的夜风一阵寒过一阵,我往燃烧的火堆前挪了挪,伸手去探那久违的温暖,适才觉得苦涩的心里略微好受了些。
他并非忘不了我,每回苦苦遥望北方,盘旋在心头的,恐怕只有对我的恨吧。
正当我瞅着火焰发愣时,忽然间听见一阵惊悚的尖叫声划破天际。
“啊――”
那叫声凄惨而尖锐,如同铁爪挠过瓷盘。
我蓦地转过头,往身后马车所在的位置望去。
与此同时,马车开始猛烈晃动,似是上演着惊天动地的一幕。
“姝婉!”
我大叫一声,起身冲向马车,就在拉开车门的瞬间,一条漆黑泛着银光的长物从车门的缝隙中猛然探出头来。
深红色的信子飞快地颤动着,粗壮的身躯如枝条般紧紧缠绕在车门的边柱上,晶亮的瞳仁宛如黑珍珠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我禁不住倒提一口寒气,双脚登时软成一摊烂泥。
“公子当心!”
孟清玄紧跟在我身后,抽出横刀将那邪物一下劈成两半,我心下一阵狂跳,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蛇身被从中斩开,一分为二,各自扭曲缩成一团,血肉模糊中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我强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硬着头皮迅速爬进车里,将早已吓晕过去的姝婉抱在怀里。
“姝婉、姝婉……你没事吧?”
我一连叫了好几声,可姝婉就是一动不动,像是彻底睡死了过去。
我见她小脸愈发惨白,嘴唇也开始浮现出不同寻常的颜色,先是微微发紫,再逐渐越变越深。
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害怕得差点哭了出来,颤着手不断地去掐姝婉的人中。
“姝婉,快醒醒,你伤到哪儿了?”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把她带出洛京,带到这荒郊野岭来,如果我没有把她一个人丢在车里,如果如果……
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她一定还如从前那般,自在地守在丹阳王府里,日日盼着有人能接她回建康去。
我正神神叨叨地,自责得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孟清玄一把撕开姝婉的下裙,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指着上面的两个黝黑的血印子,道:“公子,姝婉姑娘应是被蛇咬了。”
“此伤口周围发黑,想必还是毒蛇。”
被蛇咬了,还是毒蛇……
孟清玄的话把我吓得魂不附体,我忽然意识到,正是我当时下车小解的时候太过大意,没有将车门关严实,这才叫那毒蛇钻了空子。
我……真是该死!
我轻手轻脚将姝婉放回垫子上,不敢再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让毒性随着血流蔓延至全身。
我对孟清玄急言道:“劳烦孟副将费心,替我好生照看姝婉,我去找人来帮忙。”
说罢,我连滚带爬地翻身下车,直往梅兰竹菊们所住的帐篷奔去。
我曾听白兰说过,墨竹从前行走江湖的时候,也见识过不少行医救人的偏方,虽不一定管用,但总比没有的好。
如此荒野之地,又是夜半之时,若要去最近的城里请出位大夫来,恐怕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姝婉怕是等不起了。
我刚跑出去没几步,便迎面撞见梅兰竹菊正往我这边走来。
白兰见了我,赶忙道:“殿下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方才的尖叫之声是从何处来的?”
料想梅兰竹菊应是早就睡下了,直到刚刚被姝婉的叫声惊醒,这才着急忙慌地前来寻我。
我急急迎上去,抓住墨竹的衣袖道:“快、快救救姝婉。”
墨竹问:“姝婉姑娘怎么了?
”
我慌里慌张道:“好像、好像是被毒蛇咬了,这附近荒凉一片,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大夫,你快去看看。”
墨竹沉着地点点头,大步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我跌跌撞撞跟在后头,心里内疚得如火烧油煎般难受。
墨竹走到车前,抬腿跨进车内,从孟清玄手中把姝婉接了过来,搭脉翻眼,一气呵成。
“确实是中了蛇毒,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可治愈此毒的解药。”
我急问:“是什么毒?要从哪儿去取解药?”
墨竹道:“从伤口上来看,局部肿胀明显,血液呈黑深色,应是中了银环蛇毒,此蛇毒性猛烈,中毒之人昏睡不醒,严重者更会呕吐抽搐,直至呼吸衰竭而亡。”
“若能寻得解药,此毒便可迎刃而解,只是这解药难得,仍需在一个时辰之内服下,倘若等到毒液蔓延全身,纵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第63章 倦倚西风 是我太傻,被他骗……
墨竹扯下车帘撕成布料, 紧紧扎在姝婉的伤口附近,避免毒素快速扩散,又使唤金菊去取清水用来清洗伤口。
我看着姝婉愈发没了血色的脸蛋, 心里一沉, 坚定道:“我去寻!”
此刻, 不仅梅兰竹菊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就连孟清玄的眼中亦是深深的震惊。
我道:“姝婉中毒乃是因我而起,是我没有将车门合上, 才会让毒蛇钻进车里。”
“是我没有照顾好姝婉, 都是我的错, 我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白兰闻言,走上前来宽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公子莫要自责, 此事实属意外, 与公子无关。”
我顾不上白兰的话,只问墨竹道:“那解药是什么模样, 哪里才会有?”
墨竹道:“民间常言, 毒蛇出没之处,十步之内必有解药, 虽说得有些夸张,但并非毫无道理。”
“治愈银环蛇蛇毒只需一味草药,通常生长在闷热潮湿的密林之中,一会儿我便将那草药的模样画下来,再派人去寻即可。”
“只这深更半夜的, 光线不佳,丛林之中亦是危机四伏。”
“这解药,恐怕……”
“我一定会找到的!”
我从未如此笃定过一件事, 仿佛只要迟疑片刻,姝婉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我只得不停地对自己灌输,没事的没事的,姝婉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劫后重生的。
孟清玄见我勇往直前的模样,登时也坚定地站出来道:“末将陪公子一块儿去寻,有末将在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我慌忙应道:“好好好,那就有劳孟副将了。”
我抬脚就要走,却被白兰一把拽住,我回过头问:“怎么了?”
白兰神色忧虑,急切道:“公子三思。”
我道:“人命关天,有什么好思的。”
白兰道:“密林之中,凶兽遍布,今夜天暗,连月光都鲜少见得,凶兽大多昼伏夜出,公子冒然前往,若是遇险如何是好?”
我道:“那该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姝婉去死。”
白兰道:“此事应当先行禀告至庐陵王,由王爷亲自派人去找,人多势大,只是寻一味草药罢了,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了,刘起。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只是此时夜已渐深,恐怕他早就歇下了,或者,说不定正在那大谢氏的温柔乡里流连忘返。
我不想去搅扰他的美梦,姝婉的命,耽误不得片刻功夫。
我急促道:“来不及了,都什么时候了,若再晚一步,姝婉怎么办?”
我拉着孟清玄刚转过身,霎时便撞见一只横在身前的手臂。
那手臂上的锦衣华服在清冷的月光下泛出幽暗光泽,我顺势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带愠怒的容颜。
他不动身,只淡淡道:“要去哪里?”
我垂头,暗暗道:“姝婉中毒了,我要去为她找解药。”
他冷言道:“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我惊愕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视线。
“你说什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只茫然地又问了他一遍。
他的语气是那样冰冷,宛如不带一丝情绪的机器,他再次加重音量重复道:“我说让你待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刘起!”
我恶狠狠地喊出他的名字,期待能唤回他的一丝良知。
“那是一条人命!是姝婉的命!”
他转过头来,亦是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最后再说一遍,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哪儿也别想去!”
我双目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从前的他是那般的温润善良,又是那般的纯粹真挚,而今,他却是这般的冷若冰霜,薄情无义。
他曾为姝婉向我求情,放下高高在上的身段向我赔不是。
姝婉是沈净山唯一的妹妹,沈净山因他而死,如今,他却不肯再救姝婉一命。
难道说这么些年来,经历过无数战争磋磨的他,早已成为了一个没有人类情感的杀人如麻的怪物?
我不顾他的阻拦,甩开拦在胸前的手臂,想也不想地猛往前冲。
他从身后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只略微一使劲,便把我整个人控在怀里。
他的双手紧紧束缚在我的身上,双臂死死夹住我的肩膀,仍由我怎么拼了老命去踹去蹬,他仍旧不松半点力气。
他是个武将,我是个女子,论力气我自然抵不过他半分,我被他钳制得不能动弹,急得痛哭流涕。
“你放开我!刘起,你放开我!”
“如果姝婉死了,我会内疚一辈子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哭得撕心裂肺,只觉得胸闷气短,全身无力。
“快放开我,你这个禽兽,人渣!没有良心的怪物!”
绑住我身体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又重新紧束上来。
他没有转头,只沉声对孟清玄道:“带上几个人,去林子里找一找,一个时辰内不管有没有找到,必须全部退回。”
“是!”
孟清玄冷脸应下,刚一转身,他又嘱咐道:“记着,如遇险情,即刻撤离。”
“是!”
“刘起,我看你是疯了!那是姝婉,是姝婉啊!”
那是姝婉,是一个跟在他身边跟了七年的人,是跟他从建康一路颠沛流离到洛京,又从洛京誓死也要跟他回建康的人。
是一个此生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是一个非他不嫁,哪怕是做妾做外室,都无怨无悔的人。
而他,却如此对她。
救她,仍然是那般理智,那般克制。
我想同他理论,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说起。
“你才是疯了!”
他愤怒地掐住我的下颌,我被逼得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直视。
他的眼神冷得如同一汪死水,凝视着他时,仿佛正在凝视深渊。
“我说过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你若还想活着到建康,最好能把我说的话听进去。”
我从未见过如此冷酷的他,从未……
我的思绪忽然飘回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挂满白纸灯笼,他身穿绛纱袍大婚的晚上。
他亦是如同现在这般,用他那双长而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捏住我的下巴。
可笑,这么多年来,竟从未变过。
这才是真正的他,冷静沉着,满腹算计的他。
是我太傻,被他骗了,当初那个纯善柔情的小驸马早就不在了。
晃儿说的没错,这世上早没了驸马刘起,有的仅是庐陵王刘起。
不,不对。
这世上本就没有驸马刘起,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刘起。
早年的那些美好过往,无非都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幻象罢了。
而我却傻傻地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是我眼拙,是我错看了他。
一滴清泪自我的眼角滑落,我猝然一笑,好似凝在心头多年的怨结终于烟消云散了。
我的笑容一定很苦也很难看吧,不然为何他会如此迅速地移过视线,再不愿多看我一眼。
他招呼来白兰将我扶住,我刚脱离他的控制,便浑身瘫
软,双眼反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看到的是他那双充满忧虑和怜惜的双眼。
再睁眼,我正躺在一处温暖的帐子内,帐外秋风阵阵,掀得帐围呼啦作响。
我缓缓起身,见帐帘被人拉开,白兰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木碗,从外头走了进来。
“殿下醒了?”
白兰将碗边的热气吹了吹,用汤勺搅动了几下,喂到我跟前,“这是刚熬出来的参汤,殿下趁热喝。”
我微微别过头,只问道:“姝婉呢,姝婉怎么样了?”
白兰回道:“殿下宽心,孟副将找到了解药,现下已经敷了上去,天一亮,庐陵王就派人去了附近的城中请了一位大夫,开出的几味药,也刚喂下去,想来应是无大碍了。”
我这才猛然松下一口气,劫后余生似的道:“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白兰笑了笑,又把木碗凑到我眼前,“既然姝婉没事了,殿下现在得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
我点头接过碗,把微微泛苦的参汤一口气全闷了下去,拧着眉头问:“那她醒了没有?我去看看她。”
我挣扎着刚想起身,便被白兰一手按回了原处。
白兰微微蹙眉,“姝婉那有孟副将守着,殿下跟着瞎操什么心,还是多加休息,调理好了身子才好尽快去往建康。”
我拗不过白兰,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临了还不忘嘱咐道:“若她要是醒了,你定要来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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