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出言制止金菊,却在此时的府门内看到一处修长的身影。
刘起身穿缁色玄缎袍, 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我们面前,拱手道:“几位贵客舟车劳顿,实属不易,本王已命人设下筵席,只待为几位接风洗尘。”
要不说金菊是个没骨气的, 方才只见南水时他气焰嚣张得不行,如今再见了刘起,竟像那耗子见了猫儿似的, 一下没了脾气。
倒也怪不得金菊,泄了气的又不止他一人,就连我也恨不得缩起脑袋,拼命往白兰和墨竹的身后去躲。
梅兰竹菊四人拱手回礼,再同刘起不痛不痒地奉承了几句,直听得我胃水泛酸,才肯罢休。
南水引着我们一行人到了一处
名为嘉福堂的中堂内,这是一处府内正堂所在,坐北朝南,光线极佳,门堂处正对着府门中轴线和前方的嘉乐堂。
我望着堂前的“嘉福”二字发呆,蓦地想起洛京宫中的嘉福殿来。
那年处暑,我曾同他廊前月下,许下相守一生的承诺,而今来看,却早已物是人非。
适才进了中堂,便瞧见大谢氏急急迎了出来,她满面春风,又说又笑,倒显得与我们十分熟稔似的。
几位婢子上前来引我们落座,我与梅兰竹菊们一道围桌坐下。
刘起坐在面向门堂的主位上,而我则被安置在他左手边的尊位上,右手边坐着的是谢沉鱼,再旁边却空出了一个位置。
婢子替我们奉过茶后,筵席正当开始,刘起举杯简单地说了两句客套,无外乎是一路辛苦、千里迢迢之类的,我却一个字也未听进去,眼睛死死盯着谢沉鱼身边的空位。
三两杯酒下肚,我实在憋不住,侧头去问坐在我右边的白兰,“是不是还有什么人没来?”
我意有所指地瞄了眼谢沉鱼身边的空位,白兰很快意识到我的疑问,小声答道:“应是小夫人。”
我点点头,这才反应过来,的确从踏进庐陵王府的那一刻起,我便没见着过她。
不多时,堂后的屏风内传来一阵婴孩的哭闹声,那声音尖锐洪亮,中气十足,直吵得人脑瓜子疼。
我禁不住皱了皱眉看向刘起,只见他放下酒杯,抬手招来了南水,偏头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屏风后头缓缓走出一人,谢落雁怀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满脸歉疚地走到刘起身边。
她垂头,有些懊恼道:“夫君,朝儿一直哭闹着不肯睡,妾身怎么都哄不好。”
刘起轻言道:“你去歇会儿,我来吧。”
说罢,他从谢落雁手中接过孩子,裹紧襁褓,轻轻拍哄。
我别扭地转过头,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各色的南朝美食上,不去管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拉屎撒尿都收不住的小屁孩儿罢了,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这从未见过的饭菜更香些,若不乘此机会多吃一些,等再回了洛京,怕是一口也想不到了。
我埋头夹了几筷子金钱腿,吭哧瘪肚地直往嘴里塞,直到嗓子眼都快被塞严实了,又涨红了脸闷光了满满一杯酒。
“咳、咳咳――”
建康的清酒虽淡,度数却不低,我一时被呛得抬不起头来,只觉得喉头刺痛难耐,眼角热胀不已。
“公子怎么了?”
白兰急切地凑上前来问我。
我憋着泪摇摇头,“没、没事,吃快了,有些噎着。”
谢沉鱼听见动静,闻声落下筷子,捂嘴轻笑道:“妾身曾听闻,北边的魏人都传我大宋物华天宝,美食好,美酒更好,妾身原是不信的。”
“北人自古便在草原上奔驰,以烈酒驱寒护体也是自古有之,想来必是不少美酒的,怎还会贪恋我南朝的佳酿呢?”
她提溜着一双眸子,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如今看来,所传不虚,一杯清酒罢了,却把公子谗成了这副模样。”
想来是回程的路上,那一碗参汤的过节使她念念不忘,这才好不容易寻着机会也要羞辱我一番。
而我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我。
当年我会为了妙真的一句话,与她狠狠对骂上半个时辰,如今,却再没人能轻易地拿捏住我的心绪。
我稳重地笑了笑,厚着脸皮道:“原先是谗的,可今后我等投诚了大宋,也算是大宋子民,想来庐陵王殿下并非斤斤计较之人,要几坛好酒而已,应是不会少了在下的。”
既然谢沉鱼当众要我难堪,那我也不必多留情面,直接将球踢给刘起,言里言外都是在提点他管好自己的人。
果然,刘起闻言,拍着小孩的手顿了顿,面色僵硬道:“沉鱼,不得胡言。”
谢沉鱼愤愤地瞪了我一眼,却不敢声张,提起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刘起便抚着怀里的婴儿,边对我道:“这酒是本王府中的陈酿,公子若是喜欢,一会儿便命人取几坛让公子带走。”
听了这话,我转过身对着刘起,笑盈盈拱手道:“如此,那便多谢王爷慷慨了。”
说话间我眼露余光,下意识地瞥向他怀中的孩子。
红扑扑的小脸,粉嫩嫩的小嘴,一双晶亮的眸子,显得十分可爱。
多好啊,这是他的孩子。
多么乖巧,多么漂亮的孩子。
明明是件好事,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可为什么,我偏偏像是中了邪似的,禁不住眼眶泛酸,指尖颤抖。
看着这孩子,看着他抱着孩子时一脸慈爱的神情。
我总会忍不住去想,去想那个我曾经失去的孩子。
那个孩子没有这样的福分,可以被母亲平安地生下来,可以被父亲珍爱地抱在怀里。
我的孩子,我和刘起的孩子……
没有福分。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露骨,直愣愣地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孩,让身为母亲的谢落雁有了一丝提防。
见孩子在刘起温柔的哄睡下逐渐变得安静,谢落雁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夫君,朝儿睡下了,让妾身把朝儿带下去吧,就不叨扰各位贵客们了。”
刘起点点头,伸出手把孩子交还给谢落雁。
眼见孩子就要被抱走,我却不知怎地,失了魂似的腾一下站起身来,等我意识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双手正死死揪住那孩子露在外面的一只小脚。
只因我起身时的幅度过大,一不小心撞翻了手边的酒壶,霎时间,清澈的酒水倾斜而下,浇湿了他的下袍。
我被吓得一下子回过神来,慌忙收回手,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原是我一时喝昏了头,竟糊里糊涂撒起酒疯来。”
刘起并没有看我一眼,只嘱咐着谢落雁把孩子抱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从婢子递来的擦布掸了掸身上的酒渍,温声道:“各位慢用,本王失陪了,更衣后再来。”
谢落雁走了,刘起也走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中堂。
我望着刘起渐行渐远的背影,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椅子上。
白兰小声凑到我耳边问:“公子没事吧?”
我茫然晃晃头,“没事。”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沉鱼却悠悠开了口,语气平淡,辨不出丝毫情绪,“公子好像很喜欢孩子?”
我老实点点头。
谢沉鱼道:“妾身也很喜欢孩子。”
她难得没有对我明讥暗讽,只是话语间带着点淡淡忧伤。
我莞尔道:“既是喜欢,为何不自己也生一个?”
谢沉鱼咽下口中的吃食,手托香腮看向我,“哪儿有那么容易?公子是男子,自是不懂女子的难处。”
懂,我如何不懂。
为了孩子,我付出过太多,也失去过太多,直到如今再想起来,亦是有万般不甘心。
只是这些话,我却不能同谢沉鱼说。
我自然道:“大夫人与小夫人乃是孪生姊妹,亦是平妻,如今小夫人有了孩子,难道不就是大夫人的孩子吗?”
谢沉鱼剜了我一眼,有些厌烦道:“打娘胎里就隔了层肚皮,再是孪生姊妹,也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子。”
“再说妹妹日日都围着那孩子转,莫说是公子,就连妾身都碰不得一下,这世上除了夫君,怕是再没人能抱得了她的孩子。”
我疑道:“竟有此事?”
谢沉鱼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失了言,连忙噤了声,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
料想她本不该同我这个外人说上许多,只是愁苦至此,不吐不快罢了。
第68章 更捻余香 “那孩子与庐陵王……
茶余饭后又闲扯过几句, 大多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金菊年岁小,心里藏不住事, 面上兴致缺缺, 困得直打哈欠。
可我却不同, 只要刘起还在说话, 我便能一直看着他,不眠不休地看着他, 好像怎么看也不够。
好不容易散了宴, 刘起亲自送我们出府上车, 临行时他立在车前,负手道:“几位公子代冯祀大人投诚之
事, 日前本王已亲自禀告陛下, 陛下对冯大人的忠厚之心深表感怀, 坦言等忙过这几日,便会择日传见诸位, 望请诸位见谅。”
我没敢开口, 向白兰使去一个眼神。
白兰心领神会,开口道:“皇帝陛下政务繁忙, 择期有日也是应当,那我等就在驿馆住下,只等陛下传见。”
刘起道:“那就有劳诸位,若是待久了觉着无趣,也可四下逛逛, 无需担忧人生地不熟,本王可命南水前去驿馆随从诸位。”
白兰点头,看样子正想欣然应允。
我立马抢过话茬, “不用不用,我们随处逛逛就行,不敢叨唠庐陵王殿下。”
刘起闻言,也没再强求,只道:“那便怪本王招待不周了,几位慢走。”
我忙不迭点头,一把扯下门帘,躲进车里头。
马夫扬鞭打马,马车慢慢悠悠地往前挪动。
待转过一条弯道,再看不见庐陵王府的门牌后,赤梅双手抱臂,咂摸着道:“殿下,臣下今日又发现一桩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白他一眼,讽道:“一般可这么问的话,便是不当说的。”
白兰捂着嘴暗笑,金菊却登时起了精神,困意也散了个干净,连忙问道:“什么怪事?快说来听听。”
赤梅还是要把我放在眼里的,没得了我的应允,饶是金菊再哭爹喊娘地求,他亦是不敢说出半个字的。
金菊见求他没什么反应,只得转过身子来缠我,扭扭捏捏,东一句公主,西一句殿下,直叫得我心下犯怵。
我摆手道:“好吧好吧,都随你们说。”
“到底是些说来嘲我的话,我只当没听见罢了,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赤梅得了赦令,当下喜笑颜开,却故作一本正经地挺了挺身子,道:“非也,臣下要说的,并非是开罪殿下的玩笑话。”
“哦?”
此时不仅白兰,就连一贯不爱凑热闹的墨竹都竖起了耳朵,打起了精神头。
“那还不快说说。”
金菊急不可耐地拽了拽赤梅的衣袖。
赤梅清了清嗓,一脸高深莫测道:“今日之宴,你们几个可见着那抱在怀里的小儿长得什么模样?”
金菊坐得离主位最远,当即摇头道:“离得太远,我没见着。”
墨竹道:“我也是。”
白兰道:“我虽坐在殿下身边,但到底隔着一道人身,只依稀看了个侧面。”
我就坐在刘起身边,他将那孩子抱在怀里哄时,我当然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嘴巴,我都记得。
赤梅这话,明显就是冲我来的。
我也是好颜面的,虽然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但我却怎么都不肯承认,只反问赤梅道:“难不成你见着了?”
赤梅仰起头,得意道:“自然是见着了。”
我冷嘁一声,“见着就见着吧,一个黄口小儿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赤梅意犹未尽地瞅了我一眼,笑了笑道:“黄口小儿定是没什么稀奇的,臣下觉着稀奇的是那孩子的长相。”
“长相?长相怎么了?”
金菊火燎了屁股似的坐不安慰,急不可耐地追问,“是长得太美还是长得太丑?”
我顺着金菊的思路回忆了起那孩子的模样,裹在柔软的锦缎里,小小的,软绵绵的一块儿,看上去肉乎乎粉嘟嘟的。
刚出生的孩子不都长一个样吗?哪来分得出什么美丑来?
再说了,刘起本就是神颜,那小谢氏虽谈不上倾国倾城,但好歹也是个名门闺秀之姿,他们的孩子又能丑到哪里去?
赤梅语不急心不躁,陡然卖起了关子,只等我也有些耐不住,脸色变了几变,他才娓娓道来。
“臣下自幼随父学画,三岁执笔,四岁研料,五岁临摹描画像,六岁落笔成丹青。”
“这么多年来,臣下笔耕不辍,上至达官嫌贵,下至鸡笼鸭舍,哪怕是一支耕地的锄头,一把犁地的钉耙,臣下都画过。”
“多年来画作的经验告诉臣下,这人与人之间的模样必然有所关联,尤其血脉相通的一家之人。”
我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试探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赤梅笑了,“殿下适才就坐在庐陵王的身边,难道没发现点儿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茫然道:“我应该发现什么吗?”
终于,赤梅的耐心也给我耗了个干净,忍不住拔高声量,“那孩子与庐陵王长得并不相像!”
金菊惊呼,“我了个天老爷!”
白兰捂嘴,墨竹皱眉。
唯有我,一脸淡定,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我平静道:“那又如何?一个肉团子,哪能看得出来像不像。”
赤梅忍了又忍,始终不敢发作,“殿下所言是信不过臣下的技艺了?”
我忙道:“怎么会信不过呢?只是你坐得远,未必看得清楚。”
赤梅道:“庐陵王是天生的上扬眼,眼尾狭长,眼形却不小,看上去英气十足,又因鼻梁高挺,而使面部立体,颌面流畅,下颌处虽瘦薄,却不尖细,因此更显风采正义。”
这夸人的话我也是听腻味了,扇扇手道:“够了够了,我知道他长得好看,倒也必不再夸,捡些重点的来说。”
赤梅又道:“可那孩子眼型圆润,鼻梁扁塌,下颌也有些微翘,莫说是和庐陵王有几分相像,简直是完全反着长了。”
我道:“你是不是有些太大惊小怪了?孩子长得不像父亲,那还不许人家长得像母亲?”
“再说了,那小谢氏不就长着张尖翘的小下巴吗?”
说到这里,我忽然后背一凉,终于惊觉出了什么。
不仅我,就连兰竹菊三人也回过味来。
金菊惊道:“我想起来了,那小夫人的鼻梁也不低。”
白兰沉声道:“大小夫人虽共用同一张脸,但究其根本,不论眼型还是眉峰都并不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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