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刘起迎着风雪出现在洛京城的城门前,夸父立在他的身后, 深幽色的鬃毛发出暗淡的光泽。
飞雪如絮, 积雪漫过马蹄, 他寸步难行。
他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雪中, 鼻尖和耳垂被寒风刮得通红,他没有丝毫的驻足, 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终于,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向我伸出一只温暖宽大的手,含笑对我说道:“玉兰, 跟我走, 我带你离开这里。”
洞内, 火苗燃烧木柴噼啪作响,我迷迷糊糊睁开眼, 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温暖之中。
洞外,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大半夜,此时总算停歇了下来。
柴堆上的火焰烧得正旺, 上头还架着一支横木棍,木棍上烘烤着的是我早已湿透了袄裘。
而此时的我,正□□地被刘起抱在怀里,他侧身躺在我的身边,修长的手臂搭在我的小腹上, 鼻息探着我的侧脸。
我与他赤身相拥,躺在一片干燥粗糙的草堆上,盖着从他身上脱下来的干衣裳。
火光拉长了他身后的影子, 映照在洞壁的岩石上,摇曳不定。
这是我第一次看着他熟睡时的模样,纤长的羽睫投下一片扇型的阴影,一呼一吸间鼻翼轻轻颤动,竟是如此的真实。
我缩在他的臂弯里不敢动,颤抖着指尖去抚平他眉间的细微褶皱。
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眉峰,忽地缓缓睁开双眼,一脸深情地望着我。
“醒了?”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碎石子相互摩擦。
我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微微笑道:“还好,不烫了。”
我顺着他的手也摸了摸自己,确实体温正常,又晃了晃脑袋,才发现竟然一点儿也不晕。
“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说话的声音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被门挤过一样的难听。
“怎么了?”
刘起关切地问。
“我……好像看见你哭了。”
我斟酌道:“你为什么要哭?”
刘起目光灼灼凝视着我,沉默少倾,道:“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
他收紧手臂将我拢紧,恍惚道:“我害怕你会离开,害怕你一声不响逃回洛京,我害怕的有很多,最害怕你又……抛下我。”
我的心在悄无声息中渐渐裂开,碎成无数瓣,再也难以拼凑回来。
我原以为强悍如他,天不怕地不怕,是南朝赫赫有名的战神王爷,是大宋位极人臣的常胜将军,这世上定没有什么事会让他感到害怕。
原来,他也会有害怕的事情,而他最害怕的就是我的离开。
我始终沉默着不敢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也好,五年后的这个冬天也好,不论何时,我都是如此笃定地想要将他抛弃。
纵使我深知他对我的一片深情,纵使我知道没了他,我亦活不下去。
但身为北人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身为南人的他,长相厮守,共度余生。
而曾经的我和他,却又是那么的天真,天真地以为只要钟情彼此,便能共赴白头。
昏黄的山洞里火光灿然,木柴
中的油脂在火焰的吞噬下,化作点点繁星,升腾在半空中,闪烁、寂灭,然后悠然落下。
好不容易,他又鼓足勇气开了口,“玉兰,不要走了,好吗?”
他的手指穿我五指的缝隙,与我掌心相扣。
“不要走了,不要抛下我。”
我躲避着他的视线,不敢多看他一眼。
他的语气卑微,见我迟迟不愿应允,他又道:“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五年前我离开洛京,在城郊外逗留,我给你写过许多信,却只敢寄出那一封。”
“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提笔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不该娶妻,不该困住你,不该不让你回洛京去。”
“但是……玉兰,你相信我,我从不曾放下过你。”
“这五年来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不曾忘记你。”
我抬头望着他,望着他明亮的双眸染上尘雾,泛起淡淡绯红。
倏然想起,五年前的我曾收到过一封他寄来的书信,展开信纸,除了那不规则的墨迹外,还有被泪水洇湿的褶皱。
我不敢细想,当初他被迫离开洛京,再也寻不到我时,是不是也曾这么哭过。
还哭得这么惨,这么狼狈。
“有次我被困山林,不慎掉入敌军提前埋伏好的陷进里,身负重伤,本以为再也逃不出去。”
“当时的我不甘受俘,只想一死了之,可当我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时,却又犹豫了起来。”
“玉兰,我不怕死,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不知道,若我的死讯传到了洛京,你会不会有一丝难过,可当我看到从胸前掉出来的玉兰荷包后,我竟怎么都下不去手。”
“玉兰,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再见你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哪怕在见过你后要我立即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只那一刻后,我终于意识到,我竟如此离不开你。”
“为了你,哪怕生擒被俘,哪怕受尽屈辱,我也要活下去。”
“只有活着,我才能再见你。”
他低声说着,唇角微微颤动,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我想,那一定是死亡离他最近的一次,也是孟清玄所说的,他独自一人,带着伤从幽深的陷进中奋力爬出。
他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壮举,求生的欲望不断地刺激他,只凭那一口气,他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在一片大雪沉积的深山中,徒步走回了营地。
我无法想象,那时的他到底经历过多少次绝望,也无法想象,若是没有他的一腔执念,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
我颤手抚摸上他的脖颈,感受他蓬勃的脉动在我的手心内跳跃。
刘起,多亏了你。
多亏了你没有放弃自己,我才能有幸再次触碰你。
他转过脸,在我手心里蹭了蹭,贪婪地深吸上一口气,像只乖巧听话的小狗。
他眼神深邃,眸光幽幽,缓缓道:“我还以为那就是永别,还好那只是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我终于又可以和你拥抱。”
“玉兰,我再也不想经历当时的恐惧,也不想再经历那种生离死别。”
“所以……你能不能……不走?”
他看向我的眼神中莹莹闪烁,充满期待,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而我却只能傻傻地回望着他,除了断了线的眼泪拼命在掉,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之前,他只会囚着我、禁着我,不许我出庐陵王府的门,更不许我回洛京,就连提都不让我提。
他拿梅兰竹菊的性命要挟我,拿姝婉的婚事拖着我,他想尽一切办法,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不想我走。
可他,却从不曾这般低声下气地恳求我。
似是我走了,便把他的命也带走了。
见他如此情真意切地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我也不好再泼他冷水,只得实话实说道:“可若是我不回去,只留下晃儿一人在那洛京宫中,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又该如何是好?”
“皇兄临终所托,我不敢忘,我是晃儿的亲姑母,除了我,他再无旁人可倚仗。”
“此时此刻,洛京宫中定是危机四伏,胡氏如恶犬一般,对大魏的皇权虎视眈眈。我若是再晚一步,晃儿性命恐忧,这大魏的江山也将易主。”
“此事你大可放心。”
刘起迫不及待道:“只要你愿随我回去,我即刻进宫向陛下请命,亲自出征,挥师北上,攻入洛京,讨伐胡氏。”
“刘起,你……”
我怔然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你真的愿意帮我?”
“嗯。”
他郑重点点头,“我想通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
听到他这句话,我终于泣不成声,好似这么多年来沉积在心中的那片阴云,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散了去。
心下是从未有过的一阵坦然,我颤抖着声线道:“刘起,谢谢你,我替大魏的百姓谢谢你。”
刘起桀然一笑,道:“玉兰,若守护大魏是你的使命,那我的使命,便是守护你。”
我破涕为笑,道:“我记得皇兄曾和我说过,父皇这一生从未看错过人,如今想来,确实所言不虚。”
刘起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发,悠悠接道:“事成之后,你愿留在建康还是洛京,我都随你。”
“若你肯留在建康,我便再娶你为妻,从今往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庐陵王夫人。”
“若你想回洛京,那我死缠烂打也要跟你去,你休想再甩开我。”
我茫然道:“跟我去洛京?那你这王爷还做不做了?”
刘起笑道:“自是不做了,等到那时我便向陛下请辞,去了洛京我还给你当驸马,你说好不好?”
我装作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瘪了瘪嘴道:“听上去好像还不错。”
见我有些得意,刘起舒然道:“只不过,你还得应我一桩事。”
我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怀好意,拧眉问:“应你什么?”
第88章 遥望启明 这一夜,我几近……
刘起急道:“若我又给你做了驸马, 那你便不能再蓄男宠,不光梅兰竹菊,旁的也不行。”
我反口呛道:“我还没要求你, 你反倒要求起我来了。”
“还说什么要娶我, 净会诓人, 你一双平妻, 要如何娶?”
“难不成要娶我做你第的三个妻子,好让你享尽齐人之福?”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一张床上躺不下四个人, 我身为大魏的大长公主, 定不会当人小四,也绝不甘心给人做小。”
刘起二话不说, 一把将我脸按进他光溜溜的胸膛, 我的鼻尖堵着他的胸肌, 几乎喘不上来气。
他慌张道:“既是有妻,自然是要和离的, 只要和离便能娶你, 我绝不诓你。”
我用力推开他,往后仰了仰, 腾出一段间隙,喘着气道:“那是宋皇后的母家姊妹,你说和离就和离,你算老几?”
刘起忙道:“大小谢氏居心不良,害人性命, 有错在先,是可以请旨和离的。
“只要你愿随我嫁到建康来,我刘起对天发誓, 此生定不负你。”
我质疑道:“此话当真?”
他抬起我的脸,用从未有过的郑重口吻说道:“三妻四妾我都不要,此生我只要玉兰一人。”
我又故意找茬道:“可若是和离了,那孩子该怎么办?”
刘起道:“孩子是无辜的,若要和离,朝儿……我想继续抚养。”
“但你放心……”
他急急补道:“定是不会再耽误,与你生养我们的孩子。”
我感到欣慰,他还记得我一直惦
念着,惦念着那个我曾经失去的孩子。
我深知,刘起是一个心怀大爱之人,那孩子虽不是他亲生的,但到底已归在他刘氏之下,合该由他尽一份责任。
我叹了口气道:“孩子的事我已听孟副将说过了,此事怪不了你,乃是谢落雁自食其果。”
“你说的没错,孩子来到这世上,投在哪个娘胎里,也不是他自己可以选的,若是如此,不如好好教导,养育成才,也不枉那孩子叫你一声父亲。”
刘起笑着点了点头,眼神是前所有未的清明。
我又道:“你的母亲,丹阳王夫人还在洛京,没有晃儿的圣旨,她此生也回不了建康。”
“我知道,南人信奉告老还乡,落叶归根,你身为长子,理当怀有这份孝心。”
“我还可以应你,等事成后,我便向晃儿请旨,让夫人能带着丹阳王的遗体迁回建康。”
听到这里,刘起再次湿润了眼眶,轻轻地捧起我的脸。
“玉兰,你说得都是真的吗?”
我指尖擦过他眼角的泪痕,是那么的灼热滚烫。
“是真的,必然都是真的。”
“待胡氏归权,晃儿亲政,我定说服陛下与宋谈和。”
“我们南北交好,停战百年,再也不打了。”
“好。”
他深深地望着我,一字一句重复道:“南北交好,停战百年。”
“再也……不打了。”
是啊,再也不打了,多好……
从今往后,不论是南人还是北人,都可以过上偏安富足的日子,再也不用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四处谋生。
说完,他试探性地凑过头来吻我,嘴唇刚触碰到我时,又堪堪顿住了。
我抵着他的唇角,轻轻问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沉着脸与我拉开一段距离,却没有说话。
这次换我凑过去吻他,唇齿相贴之时,我使出浑身解数去挑衅,也依旧不见他有所反应。
我兴致缺缺地离开他的唇瓣,百思不得其解地打量着他。
只见他浑身紧绷,脖颈一侧的青筋狂跳,额上渗出薄薄热汗,不像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嘴角溢出一丝坏笑,指尖缓缓爬上眼前光洁的肌肤,若有似无地撩拨起来。
在我手指灵活的挑逗下,他的鼻息愈发紊乱,心跳声飞快,但面上却仍然要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再进一步。
我不满地蹙眉道:“刘起,你干嘛?装什么柳下惠?”
他梗头梗脑地躲开脸,不敢看我,嘶哑道:“玉兰,你、你别这样……”
“别怎样?”
我装作没听明白地在他胸上狂抓一把,又将另一只手探到他的后背,隔着裤料小揪一把。
“是这样?还是这样?”
刘起险些接不上气,慌乱地抬起双臂捂住胸口,“你这样……我会、我会想……想与你……”
“想什么?”
我明知故问道:“既是想,不如说出来听听看?”
他拉紧身上盖着的衣物,不露声色地往后挪了半寸,警惕地看向我时,那眼神好像在看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可我……”
我顾不得他的欲言又止,全身上下涌起一股炽热闹得我心痒难耐,那感觉竟比发高热时还叫人不适。
似是只有紧紧贴着他,才能给我降降温,让我清醒地唤回一些理智。
我厚着脸皮直往他怀里钻,颤颤悠悠道:“既是想,不如行动起来?”
刘起倔强地抿着嘴,眼中快要冒出火了,却硬是摆出一副怎么都不肯就范的英勇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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