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面容。
他们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却是如此悲壮地祭为刀下亡魂。
惨烈、野蛮……
我曾死过一次,也曾化身孤魂游走在三恶道上的幽冥河畔。
我曾亲眼见过阿鼻中的刀山火海,却从不曾见过如此真实的人间炼狱。
第97章 玉碎云散 再见了,刘起。……
枪林箭雨中, 我被胡迁挟持走上了宣阳城的城门,门上,排排魏军手持弓弩长箭, 摩肩擦踵, 整装待发。
只听胡迁一声令下, 无数冒着火光的箭矢万箭齐发, 火苗如雨点般自城门上空落下,或是扎进冰凉的雪地里只留淡淡余温, 或是落在宋人的身上瞬间化作团团烈焰。
“别打了, 别打了!”
我在一片惨烈的叫声中咆哮, 边哭边咆哮,身体宛如溺水一般感到窒息, 但我仍不遗余力地咆哮着, 纵使所有的声线都会被战场上的哀嚎吞噬。
对不起,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这一战,本不该打的。
管他是元氏的天下还是胡氏的天下, 只要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 又何必在乎这天下姓什么?
果然是我太过天真,从未见过战争的惨烈, 也忽视了死亡的可怖。
不多时,城门下堆起层层叠叠的尸骨,遗骸犹如砌墙越累越高,一眼望不到底。
我几乎再发不出一丝声音,气若游丝地对身后的胡迁道:“杀了我吧, 求你,杀了我……”
杀了我,好吗?
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人间地狱。
“杀了你?也未免太轻松了些。”
胡迁冷笑道:“霜儿, 你可是要嫁给我的,不做我的妻,你如何能死?”
我惨笑道:“胡迁,这一仗宋人率军百万,奔袭之快,突袭之强,是你我都始料未及的。”
“如今,哪怕算上洛京城方圆五十里的所有驻军,也不过区区二三十万,想拼人海战术,打到最后恐怕所有的魏军都难逃一死。”
“如此损兵折将,打光魏军精锐,往后北边的柔然一旦趁机撕开口子,驰骋铁骑南下,大魏也将朝不保夕,这一战,当真值得吗?”
“并非是我想打!”
胡迁嚷道:“我身为一个魏人,总不能眼看洛京就如此沦陷在宋人的手中。”
“与其求我,倒不如去劝刘起退兵来得实在。”
他此话一出,我立即眼放金光,竭力道:“好、好,你先放开我,我这就下去劝刘起退兵。”
“他心里有我,必是我会听我的。”
“是吗?”
胡迁含笑反问。
“既然你如此有信心,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说罢,胡迁扬起手里的匕首,紧紧堵在我的下颌前,冲城门下方的宋军大喊道:“下面的宋贼听着,若再不停止猛攻,我将即刻斩杀手里人质。”
起先胡迁的话并未引起宋军的注意,大军仍旧推战车、持利器,源源不断地发起进攻。
直到混战与人群之中的刘起透过重重浓烟,看见站在城门上的我后,令人手挥军旗,摇停了进攻的队伍。
他纵身跃上夸父,于万军丛中川流而过,奔至城门下队列的最近前,他扬起头目光灼热地看向我。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坚毅,那么的笃定,好像在告诫我:不要怕,有他在,一切都无需害怕。
见刘起踏马行至门前,胡迁也喊停了反攻的魏军,对刘起喊道:“庐陵王殿下,好久不见,未曾想五年前徵音殿前一别,时至今日,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刘起愤恨地望着他,眼中涌起血色,伸手握紧后背的弓。
“王爷骁勇非凡,战术超群,百万人入我大魏,竟能做到如此雷厉风行,我胡某不得不佩服。”
“只这一战若再打下去,城中百姓亦会揭竿而起,誓死守卫家园,届时,两两相对,必讨不到任何好处。”
“与其河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如就此谈合,我以手中之人为筹码,若你等肯退兵境外,我便放她一命,如若不然……”
胡迁咬牙道:“我便让她随你一起去死。”
此时的刘起面色异常沉静,恍如游离在世界之外,不受半点杂念的侵扰。
胡迁话音刚落,他取下背上弓箭,搭弓拉箭,一气呵成。
“唰――”
一只锐利的箭矢乘风袭来,越过我的头顶,穿过我身后胡迁束起的发髻,一瞬间,他头顶的金玉发冠被射得四分五裂,迸起无数碎片如霞光般洒了满地。
“再不放人,下一箭我必射穿你的脑袋。”
刘起狠厉放话,随之缓缓再起一弓,正对胡迁眉心。
寒风将胡迁的长发吹得飞乱,发梢掩盖了他的面容,也迷乱了他的意志。
他疯魔了似的,从背后掐紧我的脖子,将我整个从地上提了起来,他一个文官,从未有过锻炼,一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
他把我高高举起,如同挡箭牌一般竖在身前,仰天长啸,高喊道:“那你来呀,如果你不怕射穿的是她的脑袋,你就来试试!”
说完,他举起手里的匕首,作势就要朝我挥来。
“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
就在此时,钳住我的那只有力的大手猛然一松,如失去束缚力的麻绳似的脱离了我的脖颈。
我顺势跌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鼓起勇气回头一看,只见胡迁手握匕首,陡然向后跌了几步,他另一只手正捂在自己的后腰上,那里有一处深深的豁口,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鲜血赤红,染红了他身上的素白婚服,竟显得那般刺眼夺目。
我顺着胡迁不可思议地目光向后看去,却见驸马冯昭正穿着魏军的军服,手持大刀,面色惊恐地站在原处。
冯昭双腿打颤,脸上惨如白纸一张,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麦穗,手里的刀都快握不稳。
“姓、姓胡的,你胆敢在朝堂上欺辱我父,借机打压我长乐冯氏,小爷我曾对天起过誓,来日定要手刃你这个歹人,替我父一雪前耻。”
他一边说,一边抖着腿脚往前迈步,也不知是城门楼上的风太大,还是他实在太过害怕,竟也没走几步,就脚下一僵,再也挪不动步子,好像光站着就用尽了全力似的。
可纵是如此,他仍不依不饶地大声喊道:“佛祖保佑,老天有眼,我今日势要亲手为父报仇!”
“啊――”
他怪叫一声,抬刀冲上前来,与胡迁扭打在一起。
一个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家少爷,一个是朝堂上只手遮天的一品文官,两个人都不会武功,近身搏斗在一起,那场面真是相当难看。
两三个回合下来,胡迁仗着比冯昭高出大半个脑袋的身高优势,将冯昭死死压制,他虽身上带伤,却仍比冯昭有力许多。
也不知道冯昭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气昏了头,他明明被胡迁控制得无法动弹,却愣是扔下了手里的大刀,想去抢胡迁握在手里对他有威胁的那把匕首。
就在他扔下武器的那一瞬间,胡迁趁机挥动匕首,一刀扎进冯昭的肩膀里,冯昭疼得嗷呜大叫,飙着眼泪狂喊:“玉灵,你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来帮忙,你是想看着我死吗?”
我登时被吓呆了,像是失了灵魂的木偶一般,杵在那不知该怎么办。
冯昭见我没反应,嚎得愈发大声。
“死玉灵,你赶紧动手啊,快捡起刀,一刀劈死这兔崽子,不然你我都要死在这里。”
听着他的哀嚎,我终于回过神,跌跌撞撞爬到旁边,捡起冯昭丢下的那把大刀,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可我终究是没有杀过人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哪怕他做尽坏事,丧尽天良,但我却依旧下不去手。
我手中握着刀时,脚下的步子竟比方才的冯昭抖得还厉害,我怒恨自己不争气,关键时刻却怎么都提不起勇气来。
“啊啊啊啊――”
冯昭的后背又被扎了一刀,发出濒死的绝望大喊。
“你想死可以,你别拖着我啊!”
“呜呜呜――我不想死啊!”
“我不报仇了,我不报仇了!”
“华灵不能没有夫君,我还没看着瑷儿长大呢!”
冯昭最后的一句话,顿时激得我血液沸腾。
没错,他还有妻子、有孩子,他没有做任何事,错得不是他,该死的也不是他。
终于,我鼓起勇气,使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大刀举过头顶,我闭上眼,等待着被污血溅个满脸。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从我耳边擦过,呼啸着冲破我的视线,直插胡迁眉心。
我一晃神,看见刘起手握的弓弦还留着震颤的余韵。
霎时间,胡迁高大的身躯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随着狂风刮过的方向,倾斜着往我身上倒来。
他重重地压在我身上,像耸立的峻山颓然崩塌。
我望向他死寂般失去光泽的瞳孔,亦如寒潭结冰,再也寻不到一丝生的迹象。
他的喉间发出一道骇人的咯咯声,竭尽所能地挤出最后两个字,“霜、儿……”
可他到死,都没有得到他的霜儿。
狂风暴雪之下,脚下的石砖地愈发湿滑,猛地受到胡迁的碰撞,我的身体一下子失去重心,止不住向后倒去。
腰身过半,悬在城墙外围的空中,由此一刻,我再控不住自己的身形,整个人从城门上腾空掉下。
只在这一瞬,我的大脑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前世今生的所有往事,而其中最多的,便是刘起。
我身着白衣,自高处飞落,宛如散在风里的雪,更像是那从枝头盘旋而下的玉兰花。
我在合上双眼前,最后看了他一眼。
却见他一把扔下手中的弓箭,身骑夸父,破雪而来。
再见了,刘起。
若有缘,希望来世得见。
第98章 玉碎云散 我最终,还是死在……
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却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正在他怀里。
刘起飞身下马,纵身跃起, 在我落地之前稳稳接住了我。
只他却没有那么幸运, 被我连带着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后背撞上一处碎石停了下来。
我被他紧紧包裹在怀中, 纵使落在地上滚了几趟,也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外伤。
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 手忙脚乱地想扶起被我压在身下的刘起。
可在我双手刚触碰到他肩膀的同时, 他自口中喷涌出一滩鲜血, 水雾般浸染了我身前的白衣。
“启明!启明,你怎么样了?”
我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脑子里争先恐后涌出的全是些不好的念头。
我知道我今天会死, 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但我却不知刘起的命数。
他到底会不会死?
或许,他会和我一样, 在今天就死去, 亦或许他会死得比我还惨。
恐怖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像烧不尽的野草般疯狂生长, 我颤抖着跪在他身边,无助地、绝望地嚎哭着。
“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启明,你伤到哪里了?”
“玉兰……”
他嘶哑着叫出我的名字,晶亮的瞳孔里泛起淡淡水光。
“你、没事, 真是太好了。”
他说着,又溢出一口血渍来,我止不住惊声尖叫, 疯了似的用衣袖去堵他的嘴巴。
好像只要我堵住了,他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些涌不尽的血水便会戛然而止似的。
“你别说话了,我求你,别再说了。”
我哭得像个疯子,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可我却全然顾不上。
“启明,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我还没再嫁给你呢,我还没随你回建康,做你的庐陵王夫人呢!”
“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你给我起来,起来!”
“呜呜――”
“你答应过我的,还要给我做驸马,你不能就这么说话不算数……”
刘起眼角挂泪,面带微笑,他缓缓伸出手将我拢紧,在我耳边轻轻道:“好,不死,我答应你。”
“不娶到你,我绝对不死。”
他咬紧牙关,奋力撑起身体,惨白的脸上露出一道温柔的笑意。
好似是为了让我宽心一般,他决口不提受伤的事,只摸着身边可以用来辅助的一切,歪歪斜斜地强站起身。
我搀着他的手臂,拼命将他的重心转移在我肩上,眼见差点就要成功,恰在此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支长箭,径直穿透了他的肩膀。
刚站起来一点儿的他,陡然又再跌了回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上冰凉的铠甲从我的指尖划过,宛如一股流逝的生命,不论我怎么拼尽全力,也抓不住分毫。
一道高傲的声线从不远处的身后扬起,我倏地回过头,有一人骑着高头壮马,悠闲地踏步走来。
“大将军,出征之前的承诺,是时候该兑现了吧?”
来人身形魁岸,却面貌丑恶,几条纵横的肉疤歪七扭八地爬在脸上,像极了破碎的蛛网。
只见他驭马走到跟前,扬了扬手中的铁链锁,得意道:“如今大事将成,洛京已是囊中之物,大将军还在拖延什么呢?”
“难不成是美人在怀,舍不得死了?”
“你说什么?”
我愤然站起身,仰头瞪向那人。
“什么舍不得死?”
“哟,对不住了,大将军,末将一不小心竟说漏嘴了。”
那人先是装出一副虚情假意地模样致了声歉,随后放声大笑。
“没想到,我们的大将军还是个痴情种,竟为了个区区魏公主,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哈、哈哈――”
那人笑得猖狂,仍由风雪拍打他那张恐怖的脸,却毫不畏怯。
我利索转身,从半跪着的刘起腰间抽出星云剑,双手举起,指向身前那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犹如在提防一匹即将扑上来撕咬我的豺狼。
“诶,公主殿下别那么大的气性嘛,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那人嘻嘻哈哈答话。
“奉命行事?”
我道:“奉了谁的命?要行什么事?”
那人悠悠道:“我等身为宋人,亦是大宋之将,自然是奉了陛下的命,要取叛宋投魏的反贼性命。”
叛宋投魏的反贼,这人难不成是在说刘起?
可刘起离开洛京已有五年之久,受封庐陵王也有三四年,何来的叛宋投魏?
他麾下的众多将士也全都交还了宋主,就连出兵大魏,前来营救我的这些军力都是从南宋八将手上借来的,他哪有叛宋投魏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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