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退兵就好,只要退兵,一切都还来得及。
于是,我嘲讽道:“听闻你在建康,日日游走在达官贵妇之间,左右逢源,好不快活。”
“怎地?攀龙附凤,不惜出卖色相换得兵权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刘起手中的星云登时落在地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那只长满粗茧的大手握住我的咽喉。
他问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惨笑道:“知道,怎会不知?”
我声音狭窄干涩,如同从石缝中挤出来似的。
“这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谁让你是庐陵王刘起。”
我终于崩溃了,带着哭腔呼喊道:“你不再是我的驸马,也不再是我的启明。”
他一手扯下脸上的面巾,捏住我的下巴紧紧控在手心,炽热的呼吸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并夺去。
无尽的吻是试探,也是回答。
他竭力地亲吻着我,像是要把先前胡迁留下的气息全都抹去。
我像是朵随心所欲便可摘下的玉兰花,被迫扬起脖颈,接受他的喘息。
他的吻是那么深沉,那么火热。
带着些许柔情,更多的是尖锐和强蛮。
“玉兰……”
他于困顿中始终含着我的名字。
好似多念出一声,我将又再次属于他。
“玉兰,此生我只侍奉你一人。”
他撩开我腰前的细带,挑开我胸前的衣襟,在簌簌寒风之中,将我彻底拥抱。
他把我抱起又放下,借着暗淡的月光褪下我身上华丽的婚服。
窗外,零落的雨滴在空中打着旋涡,广阔的天际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当露珠再次盈满花蕊之时,我又有了坦然的勇气。
若结局无从更改,那么今夜的我,也将注定为他沉迷。
只是从这之后,我的心间偶尔会荡漾起似水柔情。
刘起走了。
临走时他却什么也没说。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竹笠,盖在头上,遮去了大半张面容。
他身手利落地跳上窗台,回过头看了我最后一眼。
而后,头也不回地隐入一片寂寥的黑暗中。
我紧跟他的脚步跃下床,顾不得披上件厚衣物,赤脚跑到窗边。
殿外,狂风骤雨已然停下,夜空中璨若星河,周围一片安静。
我抬头仰望天空,但见西南方向的长庚星仍旧闪耀。
风烟俱净,遥望启明。
清晨,嘉福殿外的屋檐上挂满了滴露,却因昨夜的温度过低逐渐形成一条条冰柱,看上去尖锐锋利,如同刀刃。
正值初春时节,今年的洛京分外寒冷。
不多时,自灰暗的天空中飘下稀稀落落的雪花,一片片晶莹笼罩着整个世界,静谧而又苍白。
胡迁身着喜服缓步走进殿中,他只看了我一眼,摒退众人来到我身边。
“准备妥当了吗,霜儿?”
他走到我身后,双臂从背后环抱在我身前。
“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千秋门前,要不了多久,就该到嘉福殿了。”
我立在窗边,伸手将窗缝推得更大了一些,我望向空无一物的殿前空地,看见无数片飞雪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少倾,便在地上覆上薄薄一层雪色。
我道:“离吉时还有多久?”
胡迁回道:“约摸不过三个时辰。”
我茫然点点头,问道:“此刻改道可还来得及?”
“改道?”
胡迁困惑道:“你想改去哪里?”
前一日,胡迁和我说过,他原定的迎亲路线是从永巷中的千秋门启程,沿着阊阖门内大街出发,绕行至宫城北的承明门大道,再途径华林园、建春门、东阳门、最终到达阊阖门前举行祭礼,后从西阳门内大道行至太傅府。
整条路线成一个环形,简而言之,就是围着洛京宫绕一圈,也算是声势浩大,而我却仍不满足。
我提议道:“到达阊阖门后,先沿铜驼街行至宣阳门,再往东走,经平昌门,从开阳门进城,最后回到阊阖门前举行祭礼。”
“可这就绕过半个洛京城了。”
胡迁为难道:“如此一来,路途多出一半,只怕是赶不上吉时了。”
我严声道:“我乃大魏大长公主,既是成婚,不得让洛京城里的百姓都看看。”
“只绕行宫城,普通百姓也不敢靠近来瞧,如此不声不响地嫁出宫去,实在算不上排面。”
胡迁垂眉沉思了片刻,道:“那好,便按你说的走,但今日似是有大雪,马车路途长行得慢,等到了府上恐怕天也要断黑了。”
我道:“无碍,吉不吉时的,我不在意,只要场面够大就好,只这洛京城已许久未曾热闹过了。”
胡迁颔首道:“行,那我派人传话下去,即刻改道宣阳门。”
他说完,转身出了门,空旷的嘉福殿中只留下我的形单影只。
我仍望着窗外绝美的雪景,银装素裹,粉妆玉砌。
突然间,脑中一根弦乍然绷紧,我清晰地记起一件我曾遗忘了许久的事情。
今日,我与胡迁大婚,也正是今日,是我的二十
六岁生辰。
我还记得当初判官命薄上写的,就是这一天,我会死在刘起的剑下。
第96章 遥望启明 时至今日,我仍记……
很快, 迎亲的队伍大排场龙,一股脑地从千秋门涌了进来,前赴后继, 延绵不绝, 不多久便到了嘉福殿前。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无尽飘泊的碎雪, 合上窗, 转身踏出殿外。
我知道,命薄不会出错, 命数也不会更改。
今日的我毫无意外一定会死去, 就死在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手中。
可我纵是死, 也要拉上个垫背。
我纵是死,也绝不妥协!
俗话说, 高山积雪, 洼地结霜。
宣阳门是洛京城的正门, 也是洛京城附近地势较低的一块。
今日大雪,宣阳门前的地面应是铺满白霜, 若大批马匹人员经过, 势必会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而我, 要得就是一条难走的路。
洛京宫附近的大道是整个洛京城中最为平坦的一方地域,在这样工整的大道上行走,队伍行进有秩,整齐划一。若遇动乱,宫中大批的禁卫军即刻便会赶到。
可若在宣阳门外前遇险, 情况就截然不同。
宣阳门距离洛京宫路途遥远,就算有人立刻赶回宫中请援,禁卫军们要从宫里奔至城外, 加上雪大路滑,仍需消耗不少时间。
只要多拖一刻,我便多一份的胜算。
我身着繁华的白绫袍,腰上系着织成衮带,头戴金玉做成的九钿花钗冠,胸前悬挂着那枚令我难以割舍的瑜玉。
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着,我拉开车帘回首一望,只见乌青色烟云的覆盖下,整个洛京宫仿佛沉浸在一片迷雾般的压抑中。
唯有白花花灵动的雪,如璀璨的星光装点着天际。
不知走了多久,外头的雪越下越大,狂风席卷暴雪将迎亲的队列打得散乱。
手持华盖的随从们被吹得进退两难,纷纷驻足停在原地,用衣袖遮挡被风迷乱的双眼。
胡迁从马上跨了下来,只身走到我的车前,掸去身上的雪渍,俯身钻了进来。
“外头风雪太大,实在坐不稳马,我也进来避避。”
我没有说话,向里挪了挪身,腾出一块空位,握紧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自胡迁把我囚在嘉福殿起,他特意命人清空了殿里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利器,那日我与他发生争执,险些用摔碎的瓷片将他划伤,从那之后,他更是派人把一应餐盘茶盏全都换成了木质的,可谓是防得彻底。
而我藏在袖中的这支匕首,是刘起那夜翻入殿中时留下来的,这匕首曾是他的贴身之物,亦是曾经在那山林陷进之中,差点了结他的东西。
他把匕首给我,为的是让我重拾抗争的勇气。
哪怕是为了他,我也要坚定不移地战斗下去。
等了一会儿,车外有人来报:“禀太傅,这雪越发大了,车队无法前行,需稍作整顿。”
胡迁寻问似的看了我一眼,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回应他。
见我没有异议,他回那人原地休整,之后便安静地坐在我身旁。
车内的暖炉烧得火热,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尽后,炭火溢出的苦涩。
我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他,试探着移了移身子,更往他身边靠了些。
“怎么了,霜儿?”
胡迁问我。
我低声道:“外头风大,我有些冷。”
胡迁带笑把我拢紧,但我在他怀里却无法感到一丝温暖。
冰凉,尽是刺骨的冰凉。
他向后一仰,把头靠在身后的车壁上,叹着气道:“委屈你了,今日天公不作美,一场好好的婚礼竟成了这副模样。”
我把头倚在他肩上,微微摇了摇,道:“不碍事的,我喜欢下雪,下雪多好呀。”
是啊,能有雪真是太好了。
无论是五年前徵音殿的那场雪,还是五年后宣阳门外的这场雪,都是如此的不可替代。
唯有雪可以掩盖一切的罪孽,也唯有雪可以埋葬所有的生离死别。
如此,我也不算是罪大恶极之人了吧。
我趁胡迁走神之际,轻轻摸进袖中,缓缓抽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电光火石之间,尖刃泛起寒光,我猛地挥出匕首,直直扎向胡迁的胸口。
只在这一瞬,我什么也不去想。
脑中仅剩一个念想,我要他死,我要他比我先死。
我虽改变不了结局,但我仍可以拼尽全力。
只要没了胡迁,太后就失去了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若我舍身入局,说不定也能胜天半子。
可就在这须臾之间,胡迁忽然睁开眼,抬手便紧紧地扼住我的手腕,他的眸中寒光泠泠,亦如手中的匕首那般锋利。
“你想杀了我?”
他冷嘁一声,“还没过门就急着当寡妇,是不是太不慎重了?”
他一手夺过匕首,半空中一挥,我头顶的花钗冠应声落下。
金属的尖角擦过木质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暖炉中幽然散发出木炭腐朽后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霜儿,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听话?”
他腾出一只手揪住我脑后散开的长发,手下使劲向后一扯,我便被迫扬起脸,被迫直视着他。
“我竟从未想过,你会如此心狠手辣。”
“乘人不备,取其性命,这样的损招莫不是刘起交给你的?”
头发被他抓在手里,从头顶处传来的疼痛几乎将我整个撕裂,我咬紧牙关,却止不住喉头翻涌,似是下一秒便会喷出几口鲜血来。
“霜儿,你怎么还不懂啊?”
他忽地咯咯一笑,那笑声比黑夜中的鬼魅还要骇人。
“若我真死了,你说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是你吗?还是刘起?”
我被嘴里涌出的一股血腥味呛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发凉,周围犹如死亡般的沉寂。
只有他的说话声依旧落在我的听觉里,无比的冰冷,无比的残忍。
“我告诉你,都不是。”
“是式乾殿的那个,还是公主府里的那一大家子?”
“你想想看……到底是谁?”
我猝然从口中喷出一阵血雾,浓烈的血腥味彻底将我包围,我再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如抽搐一般倒在地上。
他终于放开了手,仍由我像一只被砍去肢干的蝼蚁,竭尽所能地向车门处爬去。
我艰难地爬出去一段,手刚碰上车门,就感到后背处传来一阵粉身碎骨般的疼痛。
我回过头,看见胡迁正一脚踩在我的背上,面上阴郁晦暗,眼中怒火中烧。
骤然间,一阵狂风猝不及防地刮开车门,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地灌进车里。
我半个身子瘫倒在车舆上,仍由无尽的冰雪将我掠夺。
“你想往哪儿跑,霜儿?”
“是不是想去找刘起?”
“嗯?”
我不是不想反抗,只是锥心的疼痛叫我如何都开不了口,我徒然地张开嘴,呜咽着喘着粗气。
那把带着希望的匕首就落在我的身边,闪闪发光,可我却疼得伸不开手,疼得握不紧它。
“好心告诉你吧,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胡迁的脚下并没有放松,说话的声音也愈加愤恨。
“当然,想见也不是不可以,你只有死了,才能见到他。”
“我改变主意了,霜儿,我一定会送他去死的,一定会。”
“不仅是他,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小皇帝,还有华灵,你珍重的所有人,他们都会死。”
“所以……你还想跑吗?”
我挣扎着爬起身,捡起匕首,闭眼向后一挥,登时一股温热滴落在我手臂上,殷红洇湿了霜白。
刀刃划过了胡迁的小腿,他蓦地收回腿,正欲抬手将我打晕,我抓准时机奋力翻下车舆,在飘摇的飞雪中滚落在地。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那个长身玉立,站在玉兰盘旋枝头下的年少郎君。
从前,我始终以为那只是岁月偶然留下的一抹痕迹,却未曾想过,那会是我永远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一年的洛京,下了一场前所有为的暴雪,凛冽的寒风足以将一切全都摧毁。
在浩瀚的马蹄中,在升腾的尘烟里,我又再次见到了他的身影。
他奔袭在千军万马的最前方,身披雪光,擐甲挥戈。
号角声低沉浑厚,冲锋声铿锵嘹亮。
他终于还是来了。
终于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从马上跌落,迎着风雪,在快要没过膝盖的积雪里艰难地朝我走来,凝雪坠在他的肩头,也染白了他的眉。
我狼狈地从结满冰碴的泥地里爬起来,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醒悟。
从来自诩为命运过客的我,或许,早已深陷于宿命的泥沼之中。
身后的胡迁顾不得腿脚上的伤,越步跳下马车,手持匕首扼在我的喉间。
他看到数不尽的南人自南而来,他看到南人一鼓作气攻至洛京城下。
他看到刀光剑影中,不计其数的尸首横陈成山。
他看到数以千计的人倒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再次倒下。
前赴后继,无所畏惧。
他们中,有魏人,也有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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