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听话的儿子还比不上不会听话的孙子。
只要那孩子没了母亲,只要那孩子仍在她膝下抚养长大,她照样可以通过这个幼小的棋子,从而掌控整个大魏。
皇权之下,没有感情,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到头来也全都一样,终究是一场虚无。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式乾殿,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在空旷的宫道上。
我的脑中混沌一片,混杂着千丝万缕,寻不到一丝头绪。
我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等迈步撞上门阶,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又走回了嘉福殿前。
我推门走进去,殿内烛光幽幽,空寂缥缈。
我转身拐进侧殿,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悠然的声音。
“这么晚,你去了哪里?”
我回过身,木然地寻着光线望去,但见胡迁衣冠整齐地端坐在桌边,手中举着一杯清茶,茶盏中冒出淡淡轻烟。
“没去哪儿,随处走了走。”
我镇定地回他,“天天待在这一方殿中,自然闷得慌。”
胡迁慢条斯理地抿下一口茶,意味深长道:“只是随处走走也不碍事,只是别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才好。”
我微讶,很快接道:“我知道了。”
“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去吧。”
胡迁起身,展颜一笑,“我等了你一晚上,这就叫我回去了?”
我微微蹙眉,“你想做什么?”
胡迁走到我面前,自上而下打量着我,双目一凛,道:“你这身小宦打扮,看样子是偷偷去了式乾殿吧?”
我正欲开口辩解,他却不给我机会,继续道:“既是去过了,那我也不瞒你。”
“都看见了吧?当今陛下,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我气急了,但又不敢发作,只得暗暗咬牙,“是你做的?还是宣光殿做的?”
胡迁勾唇笑道:“霜儿,事到如今,你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自己太傻了吗?”
“是谁做的又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已经时日无多了。”
“现如今,你不趁机为自己寻条后路,将来一旦陛下薨世,你该如何自处?”
我怒视着他,恶狠狠道:“犯不着你费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皇兄一手将你提拔至此,你却残害他的至亲骨肉,陛下可是你的亲外甥,若他泉下有知,定然饶不了你。”
胡迁闻言,顿时放声大笑,“好啊,那你就让他化成恶鬼,来向我索命好了。”
“再说,外甥又如何?”
“眼下莫说是我这个做舅舅的,纵是她的亲生母亲,亦不盼他多活一日。”
“怪只怪,他没投个好胎,生在帝王之家,注定自相残杀。”
“他不也是这么亲手杀了他的四叔吗?”
“我若下手再晚一些,如今躺在榻上苟延残喘的,只怕是我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胡迁和太后他们,早已将晃儿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什么亲子、什么外甥,明明什么都不是。
他不过是他们走向权力巅峰的工具,是他们通往高阶之上,踩在脚下的烂泥。
事已至此,我总算醒悟过来。
要害死晃儿的从来就不是这个风云诡谲的朝堂,而是来自身边至亲的残害。
而我,救不了他。
胡迁绕着我转了一圈,忽而善心大发道:“对了,看你这么可怜,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咬紧双唇,憋着一股气,双手在袍袖中攥得紧紧的,怎么都不肯搭理他。
胡迁并没有把我的愤怒放在心上,继而自顾自道:“南边来了动静,你猜……是好是坏?”
我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想问却又死也不愿开口。
胡迁扬起语调,清楚道:“刘起动作真快,不亏是南朝的常胜将军,不过短短半月,现下已在边境集结了百万大军,随时准备攻打大魏。”
我闻言,禁不住浑身颤抖,像是被寒风吹散了五脏六腑似的,绝望地承受着刮骨之痛。
他没有骗我,他当真没有骗我。
他还是回去请旨出兵去了,纵使我诓他,不要脸地跑了,他亦是没有食言,还是来帮我了。
“不过,你可知,他身后这百万雄师到底从何而来?”
我慌乱地看向胡迁,没有摇头,却迟迟也答不上来。
胡迁兀自笑了笑,神情诡异,处处透着古怪。
“霜儿,此事我本不想告于你知晓,你要是难过,我也会难过的。”
“可我却实在忍不住,这天大的好消息,若不与你一同分享,还有什么意思?”
我止不住牙冠发颤,心跳得越来越乱,好似下一秒就会从胸前撞破出来。
一股强烈的预感,登时涌上心头。
我紧张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霜儿,可惜呀……”
胡迁灿烂一笑,满不在乎道:“刘起他好像……”
“活不长了。”
第93章 遥望启明 “刘起他再爱你,……
根据胡迁派出去的探子来报, 聚集在两地边境的百万之师,有极大一部分并非出自刘起麾下。
他原是镇守庐陵,在回到建康受封后, 旗下军力也大多归从了建康周边的京畿地区, 以作卫戍之用。
既是卫戍, 便不可随意擅离京师建康, 更不得奔袭至千里之外的大魏。
由此,此次集结之师, 大多来自助宋主顺利登基的其他八位辅国大将, 只不过由刘起领帅, 一统军令。
而这其他八位也都不是好惹的货色,有纵横沙场一生的肱骨老将, 有堪称宋主心腹的左膀右臂。
他们个个都比刘起年长, 也比刘起更有资历。
论打战, 刘起袭得先父丹阳王真传,在战场上勇猛无比, 举世无双。
但要论政谋、论心机, 那八位定能将他拆骨入腹。
胡迁缓缓道:“我虽只是个文官,不懂上阵杀敌那一套, 但多少也读过些兵书。”
“这战场之上,波谲云诡,形势变幻莫测,一个不留神,就是要了性命的大事。”
“亲自率领麾下之师, 犹有兵败之危,何况还是像他这般,统帅他人的部下?”
正如胡迁所言, 人多少都分个亲疏远近,若是跟着自己的将军,纵是身死沙场,马革裹尸,不少人亦是心甘情愿。
可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别人卖命?
仓皇集结下来的兵力,纵是百万之师,到底也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
见我不搭话,胡迁顿了顿,又道:“说来也是可笑,他一个庐陵王,替大宋身先士卒,可到头来,手上却无半点兵权。”
“原先镇守在庐陵那些精兵干将,临了却全都成了宋主刘襄的直系。”
“霜儿,这叫什么,你可知道?”
胡迁看着我的眼睛,露出一道如刀锋般锐利的冷笑。
“卸磨杀驴。”
他逐字顿道。
“这宋主,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的心好似被他的那一句句话给徒手撕裂,千疮百孔的疼痛,叫我痛不欲生。
我也终于知道,他迟迟不愿应下借兵之事,实乃并非他的意愿。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想帮我,只是他根本帮不了我。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他的兵权一早就被卸了,从他踏进建康的那一日起,就被剥夺了回去。
他不过是个受人制约的可怜人,纵使为国征战,血洒四方,绕是逃不过被人猜忌,为人提防的下场。
可纵是这样,如此困难之下,他亦是想方设法收来了兵力,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赶赴战场。
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作为谈判筹码,才换得如此庞大的兵权,我亦不知道,为了兑现给我的承诺,他到底付出了多少。
我只知道,若还有机会,我定不能再负他,也决不能再负他。
一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眼尾滑落至脸颊,我飞快转过头,隐在阴暗处擦去,不想让胡迁看见。
“依我说,刘起还真是厉害,他若不是个宋人,我定然是佩服他的。”
胡迁道:“出兵向魏一事,起先并未得到宋主支持,可刘起硬是单靠自己,几日来踏破门槛,说服了南宋八将,这才群策群力,取得了圣旨。”
“可你是知道的,将士出征定不会空手而归,所以霜儿不如猜猜看……”
“刘起到底许下了各位八将什么好处?”
胡迁说着挑眉看向我,眼中竟是明嘲暗讽,他恍然一笑,接道:“是瓜分大魏。”
“什么?”
我瞳孔巨震,满脸不可思议。
“你也想不到吧?”
“刘起坦言事成之后,以洛京为中心,八分天下,每位贡献过兵力的大将军,都可以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
“而他,什么都不要。”
“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惊呼出声,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的花言巧语,我不信刘起会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我更不信刘起背叛我们的承诺。
“怎么不可能?”
“若非如此,那八支虎狼之师,又怎会乖乖献上自己的全部兵力,鼎力相助刘起?”
“你以为刘起是什么人?南朝换代的功臣吗?”
“他如此擅作主张,如若事成,你以为宋主还会留他?”
“他不过是被宋主榨干抹净后的一颗弃子,弃子而已!”
“既是个弃子,他有什么资本与我大魏抗衡!”
胡迁越说越急,那声调几乎要将房梁都掀翻。
“所以啊,他就快死了。”
“不是死了攻向洛京的路上,就是死在自己同胞的手下。”
“纵使他真有本事促成大计,他也难逃一死。”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这么浅显的道理,宋主必然知晓,你也不能不知道吧?”
“如真有那么一日,刘起攻下洛京,即刻,便是他的死期。”
狡兔死,走狗烹。
是啊,这么浅
显的道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大宋的天下,何尝不与大魏的一样。
我手中的拳头越攥越紧,阵阵狂风沿着窗扉吹了进来,吹得我脚下一阵晃动,竟径直跪倒在地上。
“霜儿,托你的福,引狼入室,这大魏的百姓就快要化作宋人刀下的亡魂了。”
“不会的,不会的……”
汩汩热流倾泻而下,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崩溃大哭。
我一边哭,一边喃喃重复着,“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我不会信错人,父皇也绝不会看错人的!
都是皇兄的错,是皇兄看走了眼,轻信胡氏,提防刘氏,这才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都是皇兄的错,都是皇兄的错!
胡迁自在踱步走到我跟前,绣工精巧的金丝履上显着极为刺眼的光。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曾奄奄一息地跪趴在宣光殿前,他亦是这般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
面色沉静地看着我,亦如在看一只即将腐烂的蛆虫。
他的眼中并无半点悲悯,留下的只有令人不耻的鄙夷。
他款款道:“我胡迁是个魏人,只要是魏人,便不会轻易向宋人低头。”
“不论他刘起手握百万还是千万,我都会与之抗争到底!”
“不管打不打得过,哪怕到最后只剩下一兵一卒,哪怕只剩下我自己,我也绝不屈服!”
胡迁蹲下身,伸出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格外疼惜道:“霜儿,有一个道理,你始终未曾明白。”
“魏人的将来自然要靠我们魏人去争取。”
“刘起他再爱你,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宋人的事实。”
“而这乱世之中,没有情爱,唯有假仁假义,虚与委蛇。”
胡迁说完直起身,走回桌旁落座,他不顾我仍哭得死去活来,兀自倒上一辈热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品了起来。
好似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即将唱完的大戏,只等时机一到,再好的戏也终将落幕。
许久,他终于又漫不经心低开了口,“事到如今,魏宋之间避不开一场恶战。”
“只是你说,倘若真打起来,是他这个驰骋多年的常胜将军会胜,还是我这个连前线都没去过的文官会胜?”
我抬起头,透过雾气湿润的泪幕愤恨地看着他,我坚定道:“那还用说,自是刘起会胜。”
胡迁闻言,放肆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脖朝天,似乎在嘲笑我的天真和愚蠢。
他差点笑得岔气,握着手中的茶盏也随之颤抖,发出叮呤咣啷的细碎声响。
“说到底,你还是心里有他。”
少倾,他总算恢复镇定,继而道:“只不过,世事难料,再骁勇善战的英雄,也终有陨落的那一天。”
“或许,你可知道刘起的父亲丹阳王是怎么死的吗?”
在我捏紧的手心中,尖锐的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一股温热的暖流沿着掌心的纹路四散开来。
我越捏越紧,直捏的手臂发抖,浓稠的血液缓缓滴到地上。
我极力遏制住自己颤抖的双腿,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亦步亦趋地走到他面前,跌跌撞撞靠近他。
我直视他的双眸,如猎犬一般,用从未有过的森冷语气质问道:“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胡迁噤了声,似是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可怖的表情,只是怔然地望着我。
“我让你再说一遍,丹阳王是怎么死的?”
“丹阳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趁胡迁愣神的功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盏,沿着桌角一甩击碎。
滚烫的茶水溅到的我手臂上,烫红一大片,可我却浑然不觉。
我举起茶盏的碎片,双手捏紧,直指他的面门。
我在心里盘算着,他是个文官,不会功夫,若我能占得先机,是否会有几分得逞的机会。
可就在这时,他却笑了,那笑容如寒冬里的电闪雷鸣,骇人惊悚。
“霜儿,你若是有胆,不如立刻就把我杀了。”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把那锋利的瓷片又逼近了自己一些。
“杀吧,杀了我。”
“杀了我,不光是刘起,就连皇帝和华灵,你重视的所有人,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我颤动着双手,惊声尖叫,我挥起手臂,不管不顾地乱挥。
“闭嘴,你闭嘴!”
“别说了!别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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