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这番话定能戳到胡迁的痛楚,好叫再说不出一点张狂话来。
可我却没料到,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道:“不瞒你说,自你与刘起成婚以来,我没有一日不备受煎熬,后来,我好不容易等到你与他和离,可你却再不曾看过我一眼。”
他将我从地上拖起来,轻轻替我拍去肩上的灰尘。
“霜儿,你我也曾花前月下,把酒言欢过。”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再看,早已是物是人非。”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也会扪心自问,想要同你成婚,想要尚你这位公主,到底是因了所谓的爱,还是只因了我心中的一缕执念。”
“不需你问,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自是知晓,这么些年来,你也变了许多,但我终究还是放不下。”
他凝视着我,仿佛正透过我的皮囊凝视着另一道灵魂,另一道藏在虚空之境的灵魂。
“所以,不论你是死是活,是康健还是疯魔,哪怕是化作一堆白骨,一捧尘埃。”
“我亦要……娶你回家。”
第91章 遥望启明 “再过不久,我定……
我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八年, 在我来到这之后的几天,我就见到了胡迁。
彼时的他,是那么的光风霁月, 气宇轩昂。
而如今, 却又是这么的心灰意冷, 孤苦颓丧。
他曾诓骗过我多次, 不论是当年答应我救下刘起,还是前不久应允我把孩子还给晃儿。
没有一样, 他是真心实意地去做过。
可方才的这些话, 他却没有骗我。
正如他所言, 我已不是元霜,想必他也早就有察觉。
可他竟如此铁了心非要和我成婚不可, 哪怕只是一个皮囊也好, 他想要的就只有得到。
好似只要得到了, 就能赎去他心中的所有罪过,了却他长久以来的那段执念。
由此, 那片时刻萦绕在他心上乌云才会散去, 往后,他才能放过自己, 好好地活下去。
或许,元霜的死正是因他所起,才会让他这么多年来,始终身陷于命运的囹圄。
我神情木讷,再做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胡迁见我吓傻了似的, 自嘲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他眼中竟溢出了许多清泪。
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过了许久,不知他是笑累了还是哭累了,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睁着一双迷蒙眸子看向我。
他淡然道:“大婚之前的这段时日,你就在这嘉福殿住下吧。”
“再过不久,我定八抬大轿迎你入我府中。”
我凝神问他:“此事宣光殿的太后可知晓?”
他回道:“太后知不知晓,无甚重要,迎尚你,是我自己的事。”
他说罢,捋了捋混乱的袍袖和袍摆,兀自转身离去。
刚走到门前,他顿足停了下来,一手抵在门扉上,头也不回道:“不要试图逃走,这永巷之中尽是我的人。”
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他迎头闯入风中,消失在寂寂无人的黑夜里。
胡迁虽警告过我不能逃走,却没警告过我哪儿都不许去。
我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大难临头,就更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三五日后,我终于寻着个机会,缩在大门后头,一花瓶敲晕了前来送晚食的小宦。
我趁着暂时无人发现,把那小宦拖进了殿内,扒下了他身上的宦服,再将他推入床底藏了起来。
我换装完毕,正准备抬手推门出去,却又想起那小宦可怜兮兮地躺在凉地上,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又折返回来,扯下床榻上的软被盖在他身上。
终于收拾妥当,我低头掩住面容,混进了正巧经过的一行小宦里。
我随着队列七拐八拐,费劲千辛万苦,总算是摸到了永巷中的万岁门前。
在万岁门前例行盘查时,我又猫腰混进了另一行盘查过的队里中。
等过了万岁门,我落单跑了,牟足劲往式乾殿的方向狂奔。
我既出不了宫,倒不如想办法摸清晃儿的情形,等回了嘉福殿,我再找机会传信给华灵,好叫冯太师趁早谋局。
通过万岁门,迎面是含章殿,顺着含章殿西侧拐个弯,就到了式乾殿。
我在式乾殿外大约百步的距离,一眼瞧见殿外围满了禁卫军,里外三四层,个个手持寒光泠泠的兵器,神情肃穆,不容侵犯。
我早就猜到,晃儿许久不曾露面,亦不上朝,说不定是被软禁了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无法想象,竟会被围得如此水泄不通。
眼下莫说是个活人,恐怕连风都吹不进去一阵。
只是,我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又怎有徒劳而返的余地。
走投无路之下,别说是围了些禁卫军,纵使是刀山火海,我也非去不可。
但强来终究不是个明智之举,若要成事,还是得智取。
我围着式乾殿,绕行了一两圈,不时用余光偷瞄几眼,想看看会不会有哪一处守卫相对薄弱,可以试图找找机会。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我在一道不起眼的小门缝里瞅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人影。
我从身上摸出一块儿碎瓷片,是从方才敲晕那小宦的花瓶上取下来的。
我双手捏住瓷片,在粗糙的墙缝里奋力磨了几道,掩在袖中,闪身悄然摸到那人身后。
“别出声,不然我一刀杀了你。”
我沉声警告他,锋利的瓷片就抵在他的脖颈前。
王福身量不高,幼时的营养不良导致他身形格外单薄,许是自小就受刑入宫的原因,他身上的男性体征看上去并不完全,个头与我相差无几。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
王福背对着我,双手抱拳求饶,浑身如同筛糠,双腿抖得站都站不稳,但他依旧抻直了脖子不敢乱动,生怕我一个刀剑无眼,手滑取了他的小命。
“帮我一个忙,我姑且留你一条狗命。”
“好汉请说,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命道:“想办法带我进殿,我要去见陛下。”
“这、这……”
王福支支吾吾,话也说得不利索。
我握紧瓷片,用力多逼近他一分,冷酷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说完,我手边轻轻一划拉,正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王福双脚一软,跪趴在地上,哭丧道:“并非奴才不愿,只是那殿外围的都是太后的人,纵是奴才想办也办不到啊……”
我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看样子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抬手就准备给他点颜色瞧瞧,就在此时,王福趁机扭头看了我一眼。
他忽地一阵惊呼,身下一个趔趄扑到地上,匍匐着颤抖道:“大长公主殿下万福!”
“大长公主殿下万福!”
我从王福口中的得知,他的确是被晃儿罚去的掖庭狱,只在近几日才又回到了御前。
按理说他一个皇帝近侍,本不大可能随意被罚,倘若被罚也再难回到御前,于是乎我问其缘由,可他却吞吞吐吐的,怎么都答不上来。
王福听明我的来意后,决定冒死将我带进式乾殿,每日戌时,他会被准许进入殿内伺候晃儿就寝,每次可多带一人以作帮衬。
到了戌时,我跟在王福后头,垂头进入殿内。
只见偌大的殿中尽是黑qq的一片,仅有一盏烛火在床榻边的灯台上微微燃着,忽明忽灭,绝望孤寂。
“陛下,是我,福子来了。”
殿内没有回音,王福端着铜盆躬身走了进去,我亦随他绕过屏风,撩开隔帘,可眼前仍是空荡荡的,并未见着晃儿的身影。
我有些担忧道:“陛下人呢?”
王福小声道:“殿下莫急,想来应是才服过药,正在榻上歇着呢。”
我拧眉道:“服药?服得什么药?”
“没听说陛下身体抱恙,为何要服药?”
王福警醒道:“是补药,补药来的,自是身体康健才要吃。”
“太后说了,百来个方士才炼出这么一味药,实属来之不易,每日定时服下,可保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胡太后拿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晃儿还未及冠,谈什么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之事,依我看,这世上唯有她巴不得晃儿早些死。
我严声道:“若是有病就传太医来瞧,若是无病,也犯不着吃药。”
“陛下还年少,怎可乱吃东西?万一吃坏了身子,又该如何是好?”
我说着,越过王福迈步走到床前,哗啦一下拉开床前白幔,“信方术不信医术,这天下有她这么当母亲……”
我半句话还咽在喉咙里,却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晃儿上身赤裸歪斜
在床榻上,面部朝下趴着,头发如死去的枯草般散乱,从后脖颈到腰间,全是一片刺目的红。
“陛下,陛下!”
我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想要给晃儿翻过身来,可手指在触碰到他体温的那一刻,又被烫得缩了回来。
晃儿在发热,而且热得吓人。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对王福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传太医来,陛下发了热疾,这么高的温度恐怕危及性命。”
我这头急得差点撞墙,可王福那头却始终不紧不慢的。
只见他缓缓放下铜盆,将干净的巾帕浸在温水里,投过几道后拧干,走到晃儿身边,细致地擦拭起他后背的汗。
“殿下莫要大惊小怪的,若是惊扰了外头的禁卫军,你我都在劫难逃。”
他不声不响地忙活着,嘴上却也没停。
他淡定道:“服了此药,就会有如此症状。方士说,唯有高热才能将体内的污浊之气尽数排出,继而使□□重焕生机,此乃长生修行之道。”
我怒骂道:“放屁,这算什么歪门邪道,还长生修行之道,这世上哪来长生,哪来的修仙,若真有,始皇帝又是怎么死的?”
在我这个曾在现代活过一世的人看来,高烧是人类的排异反应,是免疫力在攻击体内的有毒物质,而这种无差别的攻击,不仅能抑制病毒的快速繁衍,还会使免疫系统紊乱。
若长期高烧不退,或反复高烧,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压力,从而间接影响细胞的正常运作。
长此以往,身体必会被拖垮,免疫系统一旦崩盘,身处这医疗条件匮乏的古代,也只剩死路一条。
第92章 遥望启明 他没有骗我,他当……
想到这里, 我忽然记起了什么,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瓷瓶,摆在王福面前, 质问道:“陛下吃的可是这味药?”
王福瞥了那药一眼, 忽然神情紧张地跪在地上, 颤声道:“殿、殿下为何会有此物?”
我将王福一脚踹翻在地, 凌然道:“狗奴才,还不快招,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王福双手抱头, 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殿下饶命!此药……此药乃是五石散。”
“五石散?”
我蹙着眉头,细细回忆起来, 没成想, 这味药我还确实听说过。
只不过, 并不是在眼下的这个时代,而是上一世时, 我曾在一本叫不出名字的书上偶然瞄到过。
五石散是由五味不同的掺在一起凝练而成, 其药性猛烈燥热,服用之后可使人浑身发热, 如受火焚。
长期食用,还会诱发心理依赖,逐渐形成慢性中毒。
但又因服过药后会顿觉头脑清醒,身轻飘盈,因此服用者都将其视为成仙修道的良药。
这玉瓷瓶是妙真偷偷从王福手边弄来的, 因而此事,唯有问王福才知。
我厉声问道:“这药你可吃过?”
王福把脸贴在地上,狠狠磕了一道又一道, 却是怎么都不肯答。
我耐不住性子,又飞出去一脚,踩在他胸前用力踏了几下,才叫他龇牙咧嘴地如实招来。
原来,这五石散王福也吃过,还不止一次,正因他听信了方士之言,说此药有壮/阳补虚之效用,若能长期服用,还能再长出男人最宝贵的命根子。
这可一下戳中了王福的软肋,他兢兢业业这一生,好不容易爬到了最高位,却始终介怀自己并非“完人”,若能借助此药长出阳/物,此生无憾。
于是,他每次服侍晃儿用药时,都会趁机偷藏一点儿,日积月累,也攒下了小半瓶之多。
后来,有次机缘巧合,他藏药的事被晃儿发现,这才被罚去了掖庭狱受刑。
本想叫他就死在那里,但他到底跟了晃儿这许多年,念在往昔的情分上,清醒之后的晃儿又将他召回了身前。
看着晃儿的模样,我恍惚想起妙真说起过,行像节前夜,皇兄留宿于她宫中时也曾服下过一味药。
从妙真的叙述来看,皇兄所服之药与从王福身上搜刮来的一样,况且从服药后的症状来看,皇兄那夜的情形也是与狱中的王福,如今的晃儿完全相同。
如此说来,皇兄服下的也是五石散。
这药太毒了,服下之后浑身高热,意识不清,却又与寻常高热不同,寻常高热只会让人感到精疲力竭,浑身乏力,而这药却能透支人的精气,叫人精力充沛,全然察觉不到自身的异常。
同时,不断的高热会使人的感官功能失调,对体外温度失去感知能力,因此服药之人会在寒冬中仍觉热火焚身,不仅穿不了衣服,还会全身冒汗。
这五石散……到底从何而来?
难不成正如王福所说,是太后命方士调炼而成?
若真是如此,那皇兄和晃儿岂不是都毁在她的手中!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是她从一开始就谋划好的棋局。
先是利用皇兄的信任,佯装柔弱乖顺,诱骗皇兄服下此药,长此以往,养成心瘾,再难戒除,直至拖垮龙体,精尽人亡。
她了解皇兄,早知他是忠厚良善之人,定不会在她剩下皇子后取其性命,于是她抓住了皇兄的软弱,骗取我和冯祀的轻信,得以逃过子贵母死的制度,顺利活了下来。
她应当也想做个关切仁爱的好母亲,用一生一世抚育儿子,端坐于宣光殿之上安享余生。
奈何她到底逃不过心魔,对权势的贪婪,对顶峰的渴望,无时不刻不在浸染着她。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可以执掌天下。
而这一步之差,却来自于她的亲生子,那个不可控,也不受控的少年帝王。
晃儿在刘起的教导之下,逐渐长成君主的意识,也愈发厌恶受到前朝及后宫的制约。
两股势力的针锋相对,势必会有一方败下阵来。
而今,走到这一步,她再无法回头,只得故技重施,好提前了结了这个处处与她作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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